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宋]辛弃疾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〇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首词,约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前后,当时词人五十七岁左右,罢官闲居上饶(今属江西)。词中将“酒杯”拟人化,通篇虚拟自己与“酒杯”对话。“使勿近”,让它别靠近我。“使”“近”二字后都省略了宾语。“杯汝来前”,酒杯,你过来。汝,你,古汉语第二人称代词。来前,到前边来。“点检形骸”,检点自己的身体。韩愈《赠刘师服》诗曰:“谁能点检形骸外。”“醉后何妨死便埋”,《世说新语·文学》篇引(晋袁宏)《名士传》记载,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带锹)随之,说:“死便掘地以埋。”(如果我醉死了,就地挖个坑埋了吧。)“汝说刘伶”以下六句,斥责酒杯:你说刘伶是古往今来最想得开的人,醉死了不妨就地埋葬。你对知己竟然如此,真是刻薄寡恩哪!“鸩毒”,毒药。鸩鸟羽毛有剧毒,可浸制毒酒,饮之致人死命。“更凭”二句是说,“酒”再加上“色”,更是杀人的毒药了。“过则为灾”,《左传·昭公元年》曰:“过则为菑。”菑,即“灾”。“况怨无大小”以下四句是说,何况“怨”不论大小,都由“爱”引起;“物”本身没有好坏之分,过度了它才会成为灾祸。“与汝成言”,和你说定,和你订个协议。成言,订约,定议。“吾力犹能肆汝杯”,用《论语·宪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肆,古代将人处死后暴尸示众。这句是说,我还有力量将你酒杯处以极刑。“麾之即去,招则须来”,二句虚拟酒杯说道,您一挥手,我就离开;您一招手,我还会来。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骸”“雷”“埋”“哉”“媒”“猜”“灾”“杯”“来”。这首词,竟能将个人日常生活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戒酒”,写得那么风趣,词人真不愧是“幽默”大师!上下两片的中段,循此调惯例而做的两个“扇面对”,一以描绘自己嗜酒成瘾的症状,活灵活现;一以阐发自己从饮酒之害中悟出的生活哲理,入深出浅:都写得很精彩。然而,最妙的还数词末他为“酒杯”设计的戏剧化动作与道白:“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这三句,将那“酒杯”写得何等识趣,何等世故,何等狡黠!词人也明白,自己“酒”入膏肓,已经“戒不了”了,故借“酒杯”之口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用此词原韵,又写了一首《沁园春》,序中说:“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城里的朋友们用车装着酒进山来看望我,我不能拿“戒酒”说事儿,于是便破戒喝了个大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