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根据地” | 缪荣株
我1968年大学毕业,同学视农村户口为洪水猛兽,几乎没有敢找农村姑娘的。也许是缘分吧,几个女同学从我身边擦过,我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农村户口的妻结了缘。朋友为我担心,再生下几个小农村户口来,这日子怎么过呀?更有那新华社记者和我同行采访,得知我娶了个农村媳妇儿,不无揶揄地说我和传统观念决裂。不能怪大家,在那温饱没有解决的年代里,只要你是个农村户口,纵然有浑身的本事也挣脱不了贫穷桎梏,终年为“二寸半”(嘴)忙碌。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队里夏收后“打一箩,分一瓢”,每人口粮3个月只有40斤原粮。
母亲泪汪汪地说:“这粮食穿在针上怎吃呀!”妻是公社党委委员,去公社开会时,带几个山芋当中饭。妻由于生孩子后缺少营养,两颊留下了铜钱般大的山芋干儿黑斑。后来,妻当了公社团委书记和儿子住在机关。儿子老是喝稀粥,有一次竟拖着妻去公社党委书记那儿说理:“天天喝粥,天天喝粥,吃不饱!”大人摸摸他鼓起的小肚子问:“你喝了几碗?”儿子委屈地说:“喝了五大碗!”每当儿子到县城来玩时,最后总赖着不走。母亲怕“多个青虫吃个菜”,多个人在城里多张嘴负担,怎么哄儿子也不走。儿子索性躲到铺底下,千呼万唤不出来。有一年凭定量户口本购买春节供应物资,小妹和女儿天不亮赶去排队,买回了我这个城市户口供应的半斤鲢鱼、半只猪肚、一只猪蹄。我家8口人,7个农村户口,称盐,买火油,机粮等用钱全通在我这儿。
每逢月底,我要悄悄地偷偷地恭恭敬敬地站在行政科经费会计那儿,忍受着那张冷峻的脸预借工资。这样寅吃卯粮,月月恶性循环。当时我的理想是按月拿足全工资就满意了。我们家有个拿工资的尚且如此,那些纯农户的日子更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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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的农村户口带来的种种酸楚,请不得医生告不得郎中。所以,当初公社要妻参加贫下中农宣传队,我们心中都盼望妻早日脱离农村的苦海。妻不得不将未满10个月的儿子在冬天断奶。76岁的老祖母捣着拐杖说:“秀芹,你的心怎么这样狠的,我家已经四代单传,这蛋黄大的孩子,才10个月,你一走没奶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母亲也跟着说:“她要走,把孩子带走,没得哪个找麻烦。”过了这座山,就没有这座庙。妻开始还犹豫,我却当机立断领着妻背着背包去公社报名。妻怀着矛盾的心情,流着眼泪,带着痛苦,带着希望参加了公社贫下中农宣传队。后来,我们担心冬天儿子夜里断奶啼哭,有一天夜里相约回家作了“侦察”,儿子一夜哭闹了十几次,哭一次,我们的心揪一次。母亲为了让妻安心工作,儿子一醒就用瘪奶头让他吮着,吮得奶奶的奶头生疼生疼。白天儿子哭了,奶奶抱着去喝千家奶。
后来妻通过考试录用为国家干部,半天之内风驰电掣般骑车办妥了所有转户口的手续。全家人那个高兴啊。户口迁到城里,那是扔掉苦难,扔掉贫困,扔掉嘲笑,扔掉屈辱……妻拿到了硬本本以后,两个小农村户口也有了转的希望。我们对两个小农村户口威胁说:“谁不好好学,就不转谁的户口!”10岁的儿子说:“爸爸,我是缪家的香火先转我吧!”6岁的小女儿抱着我的膝盖哀求说:“爸爸,我好好学习,你先转我吧!”
如今,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趋于等值,城市户口已经变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农村户口某些方面还要优于城市户口。我家西边是二里长的招商街,开店的是清一色的农民,过的日子比城里人更富有,更潇洒,更神气。变成了城市户口的人有的倒愿意种上一点田,可是失去了的东西要想得到它谈何容易!再回味过去的农村生活,倒体会到妻的农村户口也有农村户口的好处:它让我在贫困中自强不息,热爱到手的这份“饭碗”,拼命工作,努力改变命运的安排:它让我经常听到乡亲们的声音,为官时廉政勤政,退下来后对改革开放以来的点滴受益容易满足,知足常乐;它让我磨炼了意志,增强了毅力,在后来的人生的道路上,遇到风风雨雨时能够坦然度过……
母亲临终嘱咐我说:“把老家那三间草屋烧掉”,母亲是希望儿孙远离贫困窝。我没有听母亲的。老家依然保留了两间空屋,假日和家人到农村去。它是我和农村保持联系的根据地,永远不断这个根。

缪荣株简介:1944年1月生,泰州市姜堰区人,1968年12月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泰州市海陵区华港镇下溪村荣誉村民。江苏省作协会员,姜堰区作协副主席。加拿大《大中报》《泰州晚报》专栏作家,《姜堰名人》主编。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报告文学》《中华散文》《雨花》《福建文学》《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中央、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700多篇,出版小说、散文集5本。60万字纪实文学胡氏家族史《胡锦涛和姜堰》,在加拿大多伦多《大中报》周五读书栏目发表,至 2021 年 8月 20日,已发表 185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