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二首
李峤
盈缺青冥外,东风万古吹。
何人种丹桂,不长出轮枝?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李峤(644—713),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生活于初唐与盛唐之交,是武周至唐中宗时最著名的御用文人。二十岁中进士,后来屡居相位,封赵国公,所以其作品多为侍宴陪游应制咏物之作,大体上属于“歌功颂德”、“莺歌燕舞”一派,不堪卒读。如《甘露殿侍宴应制》:“月宇临丹地,云窗网碧纱。御筵陈桂醑,天酒酌榴花。水向浮桥直,城连禁苑斜。承恩恣欢赏,归路满烟霞。”李峤与崔融、苏味道、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其代表作《汾阴行》的结句是:“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唐玄宗晚年听梨园子弟歌此词,有感而叹息说:“峤真才子也!”可见他还是有文学细胞的,一旦挣脱“唱诗班”的角色,冲破官样文章的框框与束缚,回归文学本体,他仍可写出好诗,中秋明月不就曾出示证书吗?
“盈缺”,月圆月缺。“青冥”,天。李白《长相思》诗:“上有青冥之高天。”“丹桂”,即桂花树。《淮南子》:“月中有桂树。”“出轮枝”,伸出月轮之外的桂枝。在青冥之高天上,月圆月缺已有亿万斯年,诗人想落天外,竟然发出是谁种的丹桂,怎么不见枝干长出月轮之外的疑问,其玄思逸想,直追《楚辞》诡异瑰奇的《天问》。“圆魄”,即圆月或满月。“安知”,怎知。古人认为中秋月阴晴万里皆同,苏轼《中秋月寄子由》即有“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之语。李峤“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的有疑而问,意蕴丰富,启人深思:是如《吴中棹歌》所说的“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吗?是如清人黄生在《唐诗摘抄》中说的“喻朝廷之上,不能毕照幽隐,则民之不得其所者多矣”吗?还是说表现的是今日所云看问题不能“简单化”、“一刀切”的辩证法呢?总之,《中秋月二首》虽一作张乔之诗,但诸多学者均认定为李峤之作。它意蕴深远,义有多解,就像多棱形的钻石,闪耀着面面生辉的光芒。
20世纪英美新批评派代表人物燕卜荪,其代表作为《复义七型》,他认为语言的“多义性”大大增强了作品的丰富性与表现力。这一见解,与中国有关的古典文论与诗论暗合,如刘勰《文心雕龙》所云之“文外之重旨”,皎然《诗式》所说的“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读李峤此诗,今天的读者何妨中外互参?
中秋对月
曹松
无云世界秋三五,
共看蟾盘上海涯。
直到天头天尽处,
不曾私照一人家!
“平生五字句,一夕满头丝”(《崇义里言怀》),曹松视诗如命,富于诗才又呕心沥血,故多好句佳篇,可惜时在晚唐,往往被人忽略。如“富者非义取,朴风争肯还”(《贻世》)之砭世,“白发不由己,黄金留待谁”(《感世》)之刺时,置之今日,仍有远未过时的现实意义,即当代性。至如“云根啼片白,峰顶掷尖青”(《猿》)之写物,“劈碎琅玕意有余,细泉高引入香厨。山僧未肯言根本,莫是银河漏泄无”(《山寺引泉》)之写景,均可圈可点。曹松诗传诵最广的是《己亥岁二首》(其一)一诗,抒写的是重大社会题材,警句惊心动魄,而《中秋对月》歌咏的是万古中秋明月,想象新奇而意蕴深远。“月”,是中国诗人竞相咏唱的永恒对象,唐诗人咏月的名篇佳句不胜枚举,如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刘方平的“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月夜》),曹松此诗之所以入列拙选,因为他抒写的是另一种明月,另一类月光。
“秋三五”,即八月十五。“无云世界”,夜空晴碧。传说月中有蟾蜍即蛤蟆,“蟾盘”,代指月亮。“上海涯”,为倒装句,即月亮从海平线升上中天。深有寄托极为精彩的是结句,诗人说普天之下,只有月才公平地普照苍生而非偏照一姓一家。他曾有“世路不妨平处少,才人唯是屈声多”(《赠镜湖处士方干》)之句,有“垂白商於原下住,儿孙共死一身忙。木弓未得长离手,犹与官家射麝香”(《商山》)之诗,表现的是真正的诗人应具的对天下苍生的“当下关怀”,而明月无私,不正是反照权豪富贵者之自私,抨击社会世道之不公吗?
不过,说“明月无私”也不能一概而论,当代诗人郑伯农就有一首《中秋无月》:“万众凝眸仰太空,天光云影杳无踪。嫦娥亦恨红包小,万唤千呼不出宫。”咏月诗词,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唐诗中咏月或以月为背景的作品有数千首之多。今人咏月,当然应有新的发现与创造,而非陈陈相因了无新意的重复,我说郑伯农此诗独出机杼,别有会心,不仅读者会欣然同意,即使嫦娥也无法不表示赞同。吾心似秋月
寒山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唐时的中国不仅是世界经济与文化的中心,也是两汉之际传入中国的佛教的鼎盛之地。中晚唐之时,诗僧众多,僧诗大盛,《全唐诗》即收方外诗人即诗僧一百一十三家,而方内的诗人涉及佛寺、佛经与缁流之作,也收录约二千七百余首,占《全唐诗》总数五分之一以上,风生水起,佛教禅宗对唐代诗坛的影响由此可见。
寒山,唐诗僧,生卒年里不详。一说唐太宗贞观年间人,一说为大历贞元年间人,一说宪宗永和间犹在世。三十岁后隐居于浙江台州始丰县翠屏山,因其地高寒暑日有雪又名寒岩。自号寒山子,与台州国清寺诗僧拾得友善。其诗讥评世俗世情以劝诫众生,宣扬山林隐逸之趣及佛教轮回因果思想,多用俚语村言,诗风浅显通俗,所作多为五古。北宋王安石有《拟寒山拾得诗》。清代思想家王夫之在其《唐诗评选》中对他们评价颇高:“一似阮公,一似太白,天然成章,非元、白所能望津。”

寒山拾得图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寒山之诗是无人问津也不敢问津的冷门,但在美国却成了热门,不仅学界研究,青年一代许多人都成了它的发烧友。因为在现代工业文明压力下,生活节奏的紧张与生活理想的迷茫,使他们与寒山诗所表现的回归自然与本心的精神产生共鸣。“比伦”,比较,比并。《吾心似秋月》一诗,是以明月碧潭喻禅心的杰作,也是寒山诗中的上品。此诗以秋月碧潭喻禅者空明纯净之心,即不染纤尘远离世俗的清净佛心。在今日愈来愈商业化功利化世俗化的扰攘尘世,其当下意义在于让我们省悟:在温饱的前提下,要少一些钻营奔竞之心,少一些物质贪求之欲,少一些蜗角浮名、蝇头微利之想,要追求自然适意的生活方式与清净高洁的精神生活。寒山诗反复说“贪人好聚财,恰如枭爱子”、“贪财爱淫欲,心恶若豺狼”,正是从反面衬托秋月之明、碧潭之清的人间佛境。
皎洁的清凉之国在大自然中,也在我们心中。寒山诗说:“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当代诗人彭浩荡《我的心遗失在桂林》中说得好:“我的心遗失在桂林,是在实兀的峰顶,还是在洞中的仙境?是在清浅的江水中,还是在那一动脚就会踩着的传说里?该到何处寻找我的心?”
(摘自李元洛著《唐诗分类品赏》,中华书局2019年1月出版,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