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宋]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〇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十二月,词人遭弹劾,被罢去了两浙西路(辖今浙江杭州、湖州、嘉兴,江苏苏州、镇江、常州、江阴等地)提点刑狱公事(中央朝廷派驻各路的司法主管机构的长官,兼有监察本路官员的职权)的新任差遣。自此直至光宗绍熙三年(1192),闲居信州上饶(今属江西)凡十年,时当四十三岁至五十三岁。本篇即作于这段时期。
“博山”,山名,在今江西广丰西南。
“少年”,年轻时。
“不识愁滋味”,宋陈慥《无愁可解》(光景百年)词曰:“生来不识愁味。”
“层楼”,高楼。
“强说愁”,明明没有“愁”却硬要说自己“愁”。
“欲说还休”,想说而终于不说。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词曰:“多少事、欲说还休。”
“却道”,却说。
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楼”“楼”“愁”“休”“休”“秋”。词和诗不同,词可以重复押韵,而诗一般不能。
作为一名爱国志士,对于辛弃疾来说,可愁之事实在是太多太多。
中原(包括自己的故乡山东)沦陷已久,可愁。
自己南归后所提出的一系列北伐收复中原失地的方略不为当局所理会,英雄用武无地,可愁。
有将相之才,而且正当英年,却得不到朝廷的赏识与重用,长期被呼来遣去,奔走各地,蹉跎岁月,可愁。
而今索性被投闲置散,连无关紧要的差遣也不再给与,益发可愁。
这许多愁,叠加在一起,说不得,说不尽,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只好不说。
然而,这词好就好在“不说”。
因为,一“说”便“浅”,便“露”,便“有限”;惟其“不说”,反倒有无穷的含蕴,意味深长。
《尚书大传》曰:“秋者,愁也。”
战国楚宋玉《九辩》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自兹以来,经过千百年来的积淀,“悲秋”已成为古代文学特别是诗歌创作的“思维定势”。“却道天凉好个秋”,骨子里虽然也还是“悲秋”,但嘴上硬是要说:“天气凉快,秋天真爽!”这就“陌生化”了“熟悉”,使人耳目一新。
一般来说,诗歌是“形象思维”的产物,用“形象”来说话是诗歌创作的铁律。
这首词偏偏打破了“铁律”。完全不用艺术“形象”(或曰“意象”),只用含有哲理的“现象”来写词,却又写得如此妙趣横生!这在文学史上是个特例。
大家毕竟是大家!他有胆量,也有能力“不按常理出牌”而“完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