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坪的记忆
文/庞国翔
旧县志记载,鹤山坪是巴渝名山,离江津县城30多公里。
1938年8月,一位曾经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中大名鼎鼎的人物陈仲甫(陈独秀)先生偕同夫人潘兰珍,随一大批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的难民来到重庆,不久,陈独秀到了重庆近郊江津县城。他在先期到此的老乡或朋友所属的郭家公馆、延年医院、西门康庄等处蛰居。主人或热或冷,这对于性格独立的陈先生来说,深受寄人篱下之累。他想离开这里,远离县城的喧嚣,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

初来乍到石墙院
陈先生到鹤山坪,最初住在施家院,并非石墙院。
鹤山坪很大,有麻柳和双石两乡。耸峙静寂,风景秀美。鹤山坪上的村院也很多,有名的有施家院、石墙院等。次年三月,陈先生经人介绍,搬出县城迁到鹤山坪属麻柳乡的施家大院。施家是鹤山坪有名大地主,田多土多山多林多,院落也大。施家当时就有国大代表、县中学堂教师等,特别是堪称乡贤的施泽民诗书传家,有女初长成,芳名施文心,她外出求学,后嫁葛存壮,生葛优。这施泽明就是今天影星葛优的外公。
鹤山坪上的施家大院里,又有一小地名叫新房子,这只是一个名儿而已,实是土墙青瓦旧房子,大小两间,属施家的。陈先生和夫人搬来便居住在大间里,另一姓焦姓伙伕住小房。
新房子前面是一畦开阔地,前左侧约200米处则是一小坡,有四五株李子树,所以这小地名又叫李子塝。此处住的是土生土长的邓氏人家,男主人叫邓耀廷,女的叫夏正修。邓家租施家的田土耕种,租地面积有四五十石,农忙时得雇三四个长工。这里产水稻、玉米、红苕、高粱、芋头等,特别是水稻,品质特好,据说前几朝代,这里的大米是贡米。
陈家和邓家近在咫尺,算邻居,开门见人,鸡犬相窜。陈先生刚搬来时,施家就派人来“打招呼”:陈先生是下江人,外来户,但是教授,是学问家,有来头,水很深,背景复杂。你们不要欺负他,也不要和他交往太深……
施家人在鹤山坪一言九鼎。大家对新来的陈先生感到神秘,背地里总偷着眼看他。
常请一个小“棒棒”
从县城搬到这山里头两天,城里还留有一些书稿和小家具没运来,于是,陈先生就主动找到对门李子塝的邓耀廷,说希望能帮忙进城挑运东西。邓说这忙应该帮,于是,就叫虎背熊腰、满是蛮力、18岁的二儿子邓志云干这事。邓家想:总不会白干?挣几块铜钱也值,还能到县城见见大世面。

开初几天邓志云进城挑东西,每次都是陈先生先开出单子,到县城黄荆街“延年医院”后,由人照单点给他就挑回。早上八点从家出发,下鹤山坪,在五举沱码头坐下水船到江津,返回家时也是下午三点左右。陈先生就给小伙子一天的工钱。邓志云干活细心认真,听话,乖巧,灵活,每次挑回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从没有破损和丢失,照现在的话说就是优质服务,陈先生感到很满意。有一天,陈先生事急,就叫邓志云往返走了两趟县城。这次,这位18岁的小伙子才感到有些累。
于是,陈先生与邓耀廷一家就慢慢熟悉起来。以后基本上是每周,陈先生都要叫邓志云上一趟县城,任务是在“延年医院”领回外地给他寄来的信函什么的。有时是开单子给一个姓邓的医生,让他买好柴米油盐茶笔墨纸砚以及糖果糕点等,由邓志云挑回。邓志云称这医生为“家门”。
邓志云成了陈家常雇的“棒棒”,成为当时鹤山坪常进县城见过大场面的人。每当他挑着担子回鹤山坪时,总有人问:邓小伙,城里又发生什么事了?
帮助邓家写神龛
巴渝人家有在清明节清扫神龛、祭奠祖先、上坟扫墓的习俗,有的还要开清明会。神龛又叫香盒,是一个家庭中在正堂房上方或中央墙上挂的“天地君亲师”神牌位和本家族列祖列宗先灵牌位,是家人在清明节等重大节日进行祭拜而又非常神秘、神圣的地方。
这年清明前三四天,邓耀廷小心翼翼清扫神龛,他发现神龛竖写的“天地君亲师” 几个大字和两边的对联很陈旧,有的字都破落了,他捉摸着是找个先生来家重写还是修补一下凑合着用,这时他突然想到邻居陈先生,他可是大学问家呀!于是,他小心翼翼走进对面新房子陈家。陈的习惯是上午在家,下午四点过就出门散步。邓耀廷到陈家时,陈家夫妇正准备出门,见客人来就忙着让座倒茶。邓耀廷先谈了“邓家犬子”做事鲁莽等等,扯了很远才谈到写神龛的事。陈先生是个明白人,就爽快地答应帮忙。
这天晚上,陈家夫妇带着笔墨纸砚来到邓家。他用皂桷水洗手后,很快就将“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写好,然后又写了邓氏家族中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后还写了两边的对联。
邓家推豆花、煮腊肉、烫咂酒,请陈先生一家吃饭。这是陈先生第一次吮江津咂酒。邓陈两家坐了一大桌,陈家夫妇当然是席上贵客,坐上席。桌旁的小木椅上立着一坛冒着热气的老咂酒,坛颈上插着一根酒棍,坐席的人按老幼尊卑依次抱着小竹棍往上吮酒。这吃法陈氏夫妻初来江津时听说过,但没领用过。这次真吮很不习惯,他嘴衔竹棍往上猛吮一口,酒水烫得钻肚,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后来他几次上去吮酒时都是小心翼翼,他这才真正感受到咂酒酣畅淋漓的浓淳之味。
从这以后,陈家与邓家走得更近了。

收了一个干儿子
一月后的一个赶场天的下午,“棒棒”邓志云像往常一样给陈先生从县城挑东西回来,这次挑的东西中有几块像巴渝人家蒸的“泡粑”一样的洋糕点,他挑回后就交给了陈家。
傍晚时分,潘兰珍在门外的小坝里吃着这洋糕点,陈先生坐在旁边喝茶。这时跑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家伙。这是邓耀廷的三儿子邓兴和,也就是邓志云的小弟娃。小家伙白白净净很可爱。他眼巴巴看着潘兰珍吃东西。陈氏夫妻在邓家吃过饭,也串过几次门,对这小家伙很喜爱。潘兰珍递了一块糕点给小家伙,他腼腆地接了。奇迹发生了,他并没有立即塞进嘴里,而是走到陈先生跟前,分了大块递给陈先生。陈先生吃惊了,小孩都是有好吃本性的呀?他立即想到“孔融让梨”的经典故事。陈氏夫妇更喜欢这懂事伶俐的孩子。
也许是陈氏夫妇深感远离家乡的寂寞,举目无亲,无以寄托,一个天真活泼、伶俐可爱的小孩子正可填补他们精神上的空白。当晚,陈氏夫妻就来到邓家,提出要将这小家伙收作义子的事。邓家夫妇先前还没有明白过来,顿了一会,才知“义父义子”就是巴渝方言“干爸干儿”的意思,于是,就同意了。
巴渝地区旧时盛行“拜干爸收干儿”,目的多种多样,有寻求庇护、加深关系的。迷信的说法还有多种:如孩子病多,拜了干爸好带;孩子五行缺一,拜了干爸好补;孩子多劫难,拜了干爸好冲等等。所以,又将干爸叫保保或保爷,干妈叫保娘。其实,邓家早想找点理由与陈先生攀上关系,他们认准了陈先生是个大学问家,如儿子拜了“保保”,定能跟着长学问。
第二天正是一个黄道吉日,邓陈两家请了鹤山坪上德高望重的施民瞻,还请了甲长,另有同院一个姓朱的邻居等吃饭,并写了“抱约”。邓兴和跪下给干爸干妈磕了三个响头。
按收干儿的习俗,干爸要给干儿取名。陈先生问邓家取什么名好。邓家人说:取什么都可以。席上大家说收干儿,名要取得贱,猪儿狗儿猫儿牛儿最好,这样干老汉才好带。可是陈先生总觉得叫猪呀狗呀的不雅,就给干儿邓兴和取了个既俗又雅名的名儿“金犬”。大家都说陈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这名取得好!
“金犬”这名很快就在当地喊开。陈氏夫妇与邓氏夫妇便成了“干亲家”。此后,“金犬”几乎每天都要跑到陈家几次,“保娘”、“保保”叫个不停,这给原本死一般沉静的陈家增添了许多生息和乐趣。
抬“高肩”葬亲家
陈独秀在新房子生活一段时间后,搬到了离此约1公里仍属鹤山坪的石墙院。因离邓家稍远了一些,干儿“金犬”来家就少了些。但是,逢年过节两家仍有往来。
1942年5月27日晚,陈独秀因病在石墙院逝世。邓耀廷家得到噩耗,立即带着金犬奔丧。作为陈独秀的干儿子,金犬理所当然要披麻戴孝跪灵堂。
在此次治丧活动中,一个非常忙碌的人很不起眼,他就是陈独秀干亲家邓耀廷。他是鹤山坪有名的“扛子头”,就是抬夫小头目,他手下有十多个抬夫,有了差事就召集一起做抬工,闲时在家种地。江津人将帮人抬棺木入葬叫抬“高肩”,结婚抬嫁妆叫抬“花肩”(又叫抬花轿),抬条石叫抬“联耳”。陈独秀的棺木和葬地是江津县城一个银行家捐的,棺木又大又重,葬地在县城西门外庄康,路远,既要下坡上坎,还要乘船。
江津丧俗中,抬死者棺木隆重的需16人,分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左右前后分别为4人,4人中又分为主抬、副抬,还有领喊丧歌号子的扛子头。邓耀廷精选了15个非常得力的抬夫,加上自己共16人。他对夹杠、横担、麻绳等工具检查了又检查,生怕出一点差错。他深知,抬去入土为安的不仅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授,而且还是他的“干亲家”,是他儿子邓兴和的“干老汉”。当时,城里来了许多很有身份的骑马乘轿的人,看来干亲家真是很有来头,邓耀廷从没有抬过这样的人。
6月1日早上辰时,鹤山坪有名的邱端公(道士)宣布发丧起棺。邓耀廷先吼歌:“哎——前左后右——把路看到起哦——”这是抬丧起路曲,也就邓耀廷为干亲家灵魂开道。此棺材上系着的驱鬼用的鸡公也是邓耀廷送来的。接着他又吼喊抬丧歌。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披麻戴孝的干儿“金犬”只送到岩门口,因太小,就被家人带回。

10时许,邓耀廷等人将陈独秀灵柩抬到鹤山坪下五举沱码头上船,12时抬到墓穴地,下午一点正式落圹,逝者入土为安。邓耀廷返回时,也是下午5点。
解放后的故事
1949年11月,江津解放。邓家成份被评得高了一些,是富裕中农。在以后的年月里,因众所周知的原因,邓家根本就不敢说与陈独秀有干亲家关系。别人说起这事,他家总是回避或否定。其实村民们都知道这事。当他们看到一拨拨前来调查的公安人员个个板着面孔时,心里都堵得慌。陈独秀是个“大坏人”可谓妇孺皆知,他并没有入土为安,大家都在批判他。公社民兵将石墙院陈独秀住过房间里的东西当“封资修”和“四旧”砸碎时,附近李子塝邓家人噤若寒蝉。
邓家对“神龛”、“抱约”等先是藏匿,后来情况越来越复杂,风声鹤唳,干脆就烧了,毁了与陈独秀是干亲家的证据。他们还暗中开家庭会,规定绝不能说出与陈独秀有关系的事。邓家在“文革”中虽没受到较大冲击,不过仍然受到一些牵连,比如“五好社员”不能评,公社干部来给社员发“红宝书”、“语录本”也没邓家的份。
有一次,社员朱仕勋一不小心就揭了邓家的短。为这事邓朱两家大吵一场。现住在鹤山坪先锋镇麻柳村九社(原虎头村一队)的朱仕勋比邓兴和大4岁,他尚健在,可邓兴和在2011年就过世。其实,这邓朱两家关系挺好,现在邓家后代都还叫他“朱幺爷”。
邓兴和、朱仕勋同队里的一群社员正在一.湾田里翻土,当时“农业学大寨”,集体出工,大家说说笑笑。突然,朱仕勋对着邓兴和连喊两声“金犬”,邓兴和既紧张又生气,他大声说:你他妈的臭嘴可不能乱说呀!朱仕勋却说:怎是乱说?你不是拜给陈独秀当过干儿嘛?金犬这名还是他给你取的呢。我当时是个赶路狗,随大人一起吃了你们家的“抱约席”……为这事,邓家和朱家大大地吵了一架。社员们都听着他们吵,犹如听着一个昨天发生的故事。
不过,山里人纯朴直率,吵嘴骂架从不记仇记恨,三四个月后两家又和好如初。
朱仕勋现在回想起邓兴和时还说:“农村当时拜干老汉、收干儿的事很多。邓兴和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很能干,小时拜陈先生为干老汉,没得一分一文,只是想跟上一个有学问的人。哪晓得这个陈独秀的事,死了都还这么复杂……”


【作者简介】:
作者庞国翔,现任重庆市江津区文联主席、区作协主席。曾任重庆市江津区文化委副主任、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曾出版党史、文史和文学专著20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