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董元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入选《当代青年散文诗人15家》。已出版散文诗集《远山也忧郁》（百花文艺出版社）、《黑郁金香》（成都出版社）、《帘卷西风》（中国文联出版社）及长篇小说两部。2020年出版童话小说《星路上的公主》（香港人文出版社）。曾获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现居中国四川。

童话《追蜜蜂的小哥哥》连载（五）

决定了，寻找宝座

作者｜董元静（四川） 

宇晖下午放学回家，一路上都像在梦游，一路上都在回味昨天夜里外婆给自己托的梦。与此同时，他身旁总好像跟着一个奇怪的矮个子，身穿一套墨绿的迷彩服，时而身前，时而身后，时而近，时而远，不断做着怪相，搅得他心神不定，认真去看又没有了影子。学校离家很近，过了马路就到了自己的小区，宇晖进了电梯，大堂值班的阿姨喊他都没有听见。

上到十九楼，宇晖轻轻叩门，只叩了几声，护理妈妈的姑姑就来开门了。宇晖打起精神，他不能让妈妈看出自己的恍惚状态。放下拉杆书包，他就来到妈妈床前，心里不觉涌上一股酸楚，才两个月，平日要强的妈妈就病入膏肓了一般，几乎起不来床了。听爸爸说，她患的是晚期肾癌，尿血时已很严重了，肉眼可以看得见鲜红的血液，并持续性腰痛。在医院里做了各项血液化验和增强CT后就确诊了。这个年月患癌症的人多，一般都瞒不住。所以妈妈知道自己的病情，她的父亲就是这个病走的。由于发现晚了，经过与医生反复商量，一致同意不做手术，而采用靶向药物治疗。这样做虽说控制了一段时间的血尿和发烧，但癌细胞仍然转移了。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不到一年。

听到脚步声，妈妈转过身来侧卧着，宇晖先上前紧紧抱住妈妈，然后松开，在妈妈的脸上认真地亲吻了三下，就像蜜蜂亲吻花朵那样。妈妈笑了，憔悴的面容有了一点生机。是她自己坚持要出院的，她说，就是死也要和家人多在一起。暑假的后半段，宇晖一直伴随她左右。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妈妈轻声问道。

“知道，是妈妈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还为您准备了钢琴演奏来祝贺你的生日呢。”

“真乖，快去写作业吧，宝贝。”她的声音很虚弱，行动也不便，因为腿部发生了精索静脉曲张，是继发性病变，平卧后曲张静脉并不消失，医生说，可能静脉内有癌栓了。

“嗯，我就去。”宇晖顺从地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来。窗外传来小区运动场上的笑声，他拼命摇摇头，用抽抽纸堵住耳朵。

作业不难，宇晖很快就完成了。但接着还要做奥数题，宇晖的奥数学得很好，本来应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只是他今天心不在焉，反正奥数作业又不是明天必交。他做了一道题就停住了，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却又没有立刻翻开。他此时并不是为那些花田操心，事实上，这两个月他很少去月馨那里取画好的画，来扩张花海的帐幕。因为他联系了好朋友晓泉，托他每周末去找月馨，取画扩张花田，晓泉做的很尽心。此刻，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昨天夜里，宇晖在无奈中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他看见天上下来一个身影，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近了才看出，是他死去的外婆来了！

“孩子，我的宝贝！”外婆身上还萦绕着缕缕云絮，“你要去寻找宝座了！你愿意吗？”

“寻找宝座？为什么？”宇晖很困惑，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宝座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寻找呀。

“因为你妈妈的病这世上没有医药可以医治，她会死去，永远离开你。只有宝座上的生命之主可以救她，让她不死。所以你要去寻找宝座。生命之主掌管着生命啊！”

“生命之主？他在哪里？”

“在至高的宝座上，在人不能靠近的光里，人不能仰视他。但同时，他又靠近伤心的人，拯救灵性痛悔的人。他医好伤心的人，裹好她们的伤处。”

“也能救月馨吗？”

“当然。”

“宝座在哪里？我怎么找呢？”

“孩子，要用‘心’去找。总有办法的。”外婆指着自己的心口。但接着，外婆说了一句话，让宇晖傻眼了。“孩子，你去寻找宝座，是要付代价的。就是不长高，倒要长胖，只有找到宝座才能复原。这是有风险的，你愿意吗？”外婆柔声问。

“不长高，倒要长胖？”他的声音颤抖了。这就是说，他需要放下自己，打破偶像，舍弃自己拥有的骄傲。可他很爱惜自己的形象，他知道自己是很帅的，英气勃勃的，可是，没有了身高，还长胖，就不帅了。还有，他喜欢踢足球，打篮球，他当学校的足球队守门员，他投篮也很准，是有天赋的。可是，不能长高就不能玩足球和篮球了。仿佛，小区运动场上正有人打球，他羡慕地望着那个方向，听到窗外小朋友们的欢笑声，他不想长胖，于是痛哭了起来。

“付代价要看值不值得。宝贝，你可以的。”外婆抚慰道。

外婆不见了，他也从梦里醒来。于是，白天就出现了那个穿迷彩服的矮胖子，身前身后地跟着他。

此刻，在书桌前，宇晖翻开了手里的安徒生童话，翻开了那篇他最喜欢的《海的女儿》。他想起小时候，五岁多吧，外婆给他买了一本带彩色插图的童话书《海的女儿》，他结合着彩图一口气读完，静默了许久。记得外婆问他：“为什么小人鱼愿意付出美妙的声音？为什么小人鱼愿意忍住走在刀尖上的痛楚？为什么小人鱼能坚持下来呢？”宇晖含着泪，没有作声。外婆告诉他，“因为她渴望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宇晖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是因为她爱王子呢？”外婆答：“孩子，灵魂比爱情更重要。”慢慢地，宇晖静下心来，窗外运动场上的声音也不那么纷扰喧嚣了。但同时，那个穿迷彩服的矮胖子又出现了，时近时远，对他做着怪相。

“今后，我就要变成这个样子吗？”他很难过，几乎又要哭出来，但他已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对的决定。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与之一搏，他站起身来一拳打过去，那个穿迷彩服的矮人侧身一闪，也挥拳打将过来，两人就对打起来，互有中招，难分胜负。

“宇晖，吃饭了。”姑姑在饭厅里唤他，饭菜都摆好了。绿影马上消失，宇晖穿过客厅走到饭厅里来，看见爸爸这时也回来了。

宇晖不记得他是怎么吃的饭，吃了些什么。虽然没有再看到，可他心里记挂着如何才能真的打败并打跑那个绿影妖怪。

爸爸从冰箱里取出了白天为妈妈订制的生日蛋糕盒，小心地取出盒子里面的蛋糕。爸爸很用心，他订的是最好的品牌：奥利奥鲜奶水果蛋糕。这种鲜奶加巧克力味儿是妈妈平时最喜欢的，她还喜欢水果，所以，蛋糕里夹层了草莓、芒果、菠萝、蓝莓等小块鲜果，面上一层奶油手绘了彩色的心形，上面写着：祝虹影三十八岁生日快乐的字样。虹影就是妈妈的名字。

爸爸进屋里抱出妈妈，将她放稳在客厅沙发上坐好。为了妈妈能坐稳，蛋糕从饭桌上移到了客厅的茶几上。姑姑摆开切刀、小盘子和叉子，又在蛋糕上面插上几支彩色小蜡烛点亮。爸爸手拿漂亮的寿星帽子，为妈妈带在头上。宇晖拿来一面镜子，他知道妈妈爱美。妈妈小心地理了理头发和帽子，满意地微笑着。

“现在寿星许愿。”灯关了，屋里暗下来。这是爸爸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一直很严肃，可以说，没有任何表情。

宇晖注视着闪烁不定的烛光，这是象征生命的烛光吗？他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晚上与月馨一起放河灯的画面。那只河灯，那只盛着小小红烛的河灯，现在在哪儿呢？在时间的河流里，在空间的风风雨雨中，它能飘流多久呢？想到这里，他立刻低下头也开始许愿了，他觉得，眼前生日蛋糕上的彩烛，就连着那只河灯里的红烛，他最亲近的人就是妈妈，还有月馨，是的，他没有妹妹，心里已经将月馨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她们两人的命运就关联着闪闪的烛光啊。宇晖许愿了，两手合在胸前，默默地说：“父啊，我愿意去寻找宝座，我愿意为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付代价，不，还为更多的人，我的‘保护蜜蜂行动’的目的也是让生命胜过死亡。就是我长胖不长高也甘愿，就是我吃苦受累，上天入地也甘愿。”只是宇晖没有想好，自己愿不愿为她们死，因为他很怕死，他觉得自己胜不过那扇门后面的死魔。

该吹蜡烛了。妈妈一口气只吹灭了两支，还有好几支，宇晖上前帮着妈妈吹灭了全部蜡烛。

灯亮了，大家一起拍手唱起“祝你生日快乐歌”。妈妈脸上却流出一串泪水，“谢谢你们，我很高兴，虽然这是我的最后一次生日晚会，虽然我的生命就定格在三十八岁了……”

“不，妈妈，有办法的，我要保护你，让你能活到八十三岁！”宇晖用纸巾擦着妈妈的泪珠，也努力忍着自己的泪水，他要慢慢对妈妈解释。他这时忽然明白，必须去寻找宝座，生命之主能救妈妈和月馨，当然也能救蜜蜂，同时也能救人类啊。

宇晖的钢琴演奏开始了。妈妈虹影提出要在沙发上躺着听，这样可以看着宇晖弹奏的情景。她不想进屋里睡到床上。

虹影望着宇晖轻轻取下钢琴上的丝绒罩子，打开钢琴盖，端坐在琴凳上，那琴凳调的与宇晖的身高正合适，还是她为他调好的。此时，虹影看着宇晖从一摞五线谱琴谱里取出一本来，他开始弹了起来，悠扬的旋律从琴键上流淌出来。第一首竟然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优美抒情，虹影感动了，显然这是孩子特意为她选的曲子，他知道她喜欢。一首之后大家都拍手称赞：“好棒好棒！”其实，他当初学琴就是因为妈妈喜欢，他自己更喜欢运动的。

虹影陶醉地看着宇晖一首接一首地弹着，弹了“E大调与升C小调”，又弹较复杂的“杜维诺伊练习曲”。她记得，宇晖六岁时就开始学琴了，那时只能弹较简单的“拜厄练习曲”和一些短歌、片断。虹影常常陪练，看着他一步步成长，每一曲都先练一只手，右手练好了，再练左手，然后合手弹，越来越熟练。现在他两手手指快速跑动着，手臂手腕都很轻松，但音符又很清晰，颗粒流畅自然，完全符合要求。虹影再听另外几首，宇晖的指尖流出动听的音乐，时而疾风暴雨，时而珠落玉盘，时而小溪潺潺，时而鸟鸣声声，尤其是那曲布谷鸟钢琴曲，将全家带进了迷人的大森林里，聆听天籁洗涤灵魂。他的身体随着乐曲自然地晃动，沉浸在表达的意境里。

但突然，宇晖面前又出现了那个穿迷彩服的丑人，怪笑着挡在他和家人中间，但家人们都看不见。宇晖不想停下，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用音乐击垮它，驱逐它，否则靠自己胜不过的。

宇晖开始弹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还不太熟练，手边没有琴谱，但他努力回忆着，在琴房里学过的。他最先接触到贝多芬是因他的一句话，他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能让它毁灭我! ”宇晖感觉很震撼，也知道很多人从中获取力量，重新鼓起了勇气。宇晖弹出了那扣人心弦的敲门声，当当当当！对，命运就是这样敲门的，第一乐章弹出了效果。但接下去他的记忆卡壳了，时断时续，那从苦难和斗争上升为欢乐和胜利的过程没有完成。

那个丑人怪笑着，没有害怕的意思，还不断挥拳想进攻他。

宇晖急中生智，用力按下了琴键，这次是亨德尔的巨著《弥赛亚》，虽然他还不会弹这位大师的这部著名音乐剧，但他听过，全曲庄严激昂，高潮迭起，反复咏唱，气势宏大。他暗暗地记下了全剧的结尾：“哈利路亚”。现在，他就反复弹着“哈利路亚！”这结尾强而有力的旋律在崇高的感动中穿过云雾，直达光明之境。

果然，他的每一次按键都打在迷彩怪人的要害上，它步履踉跄，它一次次倒下，最后，它退却了，不见了！

宇晖打倒了对方，也打倒了自己的偶像。他要去寻找宝座了！

角落里，一只大蛙在幽暗中不甘地溜走了。

                         （未完待续）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