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李文海,河南孟津人,洛阳作协会员。读书有偏爱,写作随我心。近年来,有文字散见于《苍生录》《新华文学》《河洛散文百家》《百花园》《微型小说月报》和《杂文选刊》《北京青年报》《大河报》以及《洛阳日报》等书报刊。曾获网易有奖征文三等奖,洛阳网有奖征文二等奖。
一
2014年的秋天,医院。
蹒跚着,从病房走到住院部门口,一道古铜色的夕阳刚照到他脸上,他的电话响了。他女儿打来的,电话里刚说几句,他的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这个消息,他整整等了65年;也就是说,崔玉通这个人,他整整寻找了65年。
从2012年开始,间质性肺炎折磨得他浑身无力,动辄气喘嘘嘘,而且使他不得不频繁住院。两年多时间,他进了11次医院。越进医院,体质就越差,他甚至打内心里有点恨医院。近80年,他就住过一次院,那还是因为工伤;作为钳工,在生产现场机修时指头上的一根筋被割断了。那年,他才46岁。此后的30多年,他进医院都是看望别人,或者带着从乡下来的爱人和孩子们看病。
这场病却彻底将他撂倒了,他有一种时日无多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紧迫。
因为,那个人还没有找到,而且是杳无音信。这种时间上的紧迫,使他害怕;他害怕几十年的苦苦寻找的努力最终落空。
现在,这个惊天喜讯来得毫无征兆,自然使他喜极而泣。
电话里,他女儿说:崔叔(崔玉通)现在和老伴儿住在他闺女家,他老伴儿身体不大好,偏瘫……

二
65年前的秋雨连绵的的一天,他和初中同学崔玉通挥手告别。两个少年, 都打着红油纸伞,伞上是吧嗒吧嗒的雨声,隔着一道沟,烟雨迷蒙中俩人挥手作别。谁知,这一别竟是65年。他记得很清楚,他俩初中毕业了,崔玉通从横水走山路到王良河清村前来看他。当时都认为这只是小别,他俩谁都没想到,这竟是跨过半个多世纪的长别,也是人生倒数第二次分别。
小升初时,由于本村没有初中,他只好到外乡外村读初中。就是在这个初中,他认识了崔玉通。崔玉通家境好,衣食无忧,可以说是小康家庭吧;但他学习努力,不怕吃苦。崔玉通欣赏他身上的这种精神。崔玉通身上没有半点富家子弟的飞扬跋扈,趾高气扬的纨绔做派,而且性格敦厚温润如玉。两个人自然是相互欣赏,不久他俩都成了最好的朋友。学习方面,相互帮助,生活方面崔玉通照顾他的相当多。
他的家境不是很好。虽说他在家姊妹五个中排行最小,他上学的时候,父母都上年纪了。姐姐出嫁,几个哥哥成婚分家另过。最要命的是,母亲患有精神病,稍微受点刺激,小个子小脚的老太太就拍着大腿,又蹦又跳的,而且嘴里还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儿。母亲一旦“疯”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他艰难而顽强地成长着,很努力但也很自卑。放假的时候,自然也要帮着父亲下地干活。十四五岁,却也当大人用。家里穷,没有牲口,耕地、靶地以及耩地就全靠人力。他不忍心再让老父亲拉犁,拉耙和拉耬,他就自己拉,弓着幼嫩的腰板儿,伸长脖子,目光向前……那正是解放前夕,国民党正作最后的负隅顽抗。国民党军队经过村子时,让各家各户管饭。一天,他提着饭罐儿给一个当兵的送饭。那家伙吃完饭,一脚将饭罐儿踢得滚了多远。
崔玉通慢慢知道了他的家境。刚开始是给他带吃的,油馍,烧饼还有水果……有什么带什么,后来干脆自己的衣服也拿来让他穿了;再后来,他交不起学费,崔玉通也替他交了学费。
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对于他而言,这已远不仅仅是一个知己,简直就是他生命中的恩人和贵人。初中几年时间都是在崔玉通的帮助下这样过来的。他知道,要不是崔玉通施以援手,他上初中,也只能是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

三
初中毕业后,他当了几年小学民办教师,最终还是进工厂当了工人。那时年轻,首先考虑的是规划和安顿人生。一切都稳定下来,已经是七八年之后了,婚也结了,甚至孩子都有了。这是人生最跌宕巨变的几年。几乎所有的人,在这几年都是这样忙碌的。等忙得可以歇住手了,便开始联系同学和朋友。但不是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是那样容易联系的。一切变化太快,每个人的人生被青春和时代裹挟着随之而剧烈变化着。
他呢,上班后先是跟师傅学徒,后来又从洛阳到沈阳实习了两年;再后来,根据单位的安排,又在新乡机务段干了两年,最后才又回到了洛阳原单位。
他总算安定了下来,立即开始联系崔玉通。但越是优秀的年轻人,变化就越快。时间的,地点的,除了时空,也许人的社会地位都在变,变得超乎你的想象。所以,联系一个人谈何容易?!
那个时代,乡下电话都不多,最多普及到大队。人们的联系还是靠书信。你在动,人家也在动。当两个动态的个体想联系上,甚至想偶遇,那种难度可想而知。
他知道崔玉通是横水人,一遇到横水人,他就主动上根烟,向人家打听崔玉通。有的人认识,或者听说过此人,但也说多年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因为老家也是多年没回去过;有的人比崔玉通小二三十岁,再加上不一个村儿,虽说都是横水的,但听都没听说过这也正常。
就这样在不停的打听过程中,三十多年年飞逝而过。
退休了,他相对还是闲了下来。他还是不停的打听着崔玉通。虽然锲而不舍,但希望之火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雨水浇灭。接下来呢,是重新鼓起希望。
老天还是有眼的。谁知道,在他生命的倒数第六个月,还是得到了崔玉通的真实信息。毫无疑问,这要感谢互联网,感谢通讯技术的飞速发展。

四
65年后,两个人通过电话联系上了。
昔日的懵懂少年,现在基本是耄耋老人。电话里两个人都涕泗横流,语不成句。他拿手机的手在抖着,而且越抖越厉害。两个人都岁数大了,双方的孩子出于老人健康的考虑,怕两个人情绪波动的太厉害,第一次通话没敢让说恁长时间。
从电话中得知,崔玉通与他分别后当上了老师。敦厚诚实温润如玉的人成为老师,自然也是他人生和职业的必然,更是学生们的福气。几十年的教学生涯,自然也是桃李满天下。 子女们也都很争气,大学毕业后,有的子承父业,从事教育工作,有的进了企业,成了企业发展的中流砥柱。退休后,收入稳定,子女孝顺,身心安稳,算是幸福。听到这些,他心里颇为欣慰。
2014年的中秋的一天,金风阵阵,天高云淡。他女儿包了一辆出租车,他和女儿一起,从县城前往孟津朝阳镇,去会见别了65年的崔玉通。当时,崔玉通住在朝阳镇的一个女儿家。汽车风驰电掣,他的心比车更快。
终于见面了!彼此将面前的老者和自己记忆深处的少年快速做着比对。拥抱,握手,未语泪千行。俩人说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说着共同解一道函数题,共同分享从家里拿来的大枣,还有最后一次秋雨中的相见和分别,隔着一道沟,濛濛雾雨中的喊话作别,红油纸伞上秋雨弹跳滴答……一切,一切,在两位老人的记忆中清晰得宛若昨天。
既有相见,总有分别。既然联系上了,以后便可以多联系,多见面了。何况现在的通讯技术这么发达。可彼此都知道,耄耋之年,相见一次,依然并不容易。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竟成了他俩最后一次见面,这一次分别竟成了永别。这一次见面后的一个月,他已是走路困难,11月份,卧床不起,第二年也就是2015年2月1日,在痛苦的煎熬中与世长辞。
他的后事办完后,他的儿女们还是将这一消息电话告诉了“崔叔”——崔玉通。
电话那边老泪纵横。
他,就是我的父亲。
6年后的今天,我坐在电脑前,静静讲述这个八极老钳工65年追寻初中同学的故事。
人老了,那份感情永远年轻;人没了,那份感情永在,在文字里,或许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