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镇宁布依民俗多,赶表赶出情哥哥。
少女新妇难分辩,日后萧墙起干戈!
如今交友结婚方式很多,自由恋爱、朋友介绍、网上征婚、微信交友……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认识、恋爱最终走向婚姻殿堂的方式却很单一,尤其在边远农村。贵州安顺、镇宁一带男女婚恋交友方式就既单一又很原始,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娃娃亲。有的家庭,子女还未成年就匆匆结婚了。但‘乌云遮不住太阳,法海镇不服白娘(子)’。而布依族民间一直沿袭着另一种寻爱方式——“赶表”。
赶表是布依族青年男女交流感情,寻找配偶的一种社交活动。赶表多选择在喜事或农闲赶场天进行。赶表时,男女青年可以通过对歌、吹木叶或勒尤(一种布依族乐器)来表达对对方的爱慕,但遇到父母、长辈、亲戚必须躲开,否则,被认为是不礼貌。如果青年男女双方都觉得有必要进一步交往,男方会请熟悉对方的人预约下次与姑娘的赶表时间和地点;如果姑娘不同意,可婉言谢绝。
布依族赶表历史悠久,相传明朝洪武年间,有支征南大军从江西来到贵州安顺,他们在完成了对普定、关岭、镇宁、紫云等地征讨任务后,并没有回到江西,而是在这片山美、水美、人更美的土地上住了下来,屯垦戍边。这支军队中的许多士兵是布依族,住下来时大多都还年轻,且都到了适婚年龄。而父母又不在他们身边,无法通过媒妁之言找到老婆。于是,赶场天这些士兵三五成群以对歌形式和当地姑娘交流,希望引起对方重视,从而找到老婆。长此下来,就形成赶表这种交友方式,并一代一代延续下来。对歌是引起对方好感的重要手段。男女双方任何一方不会唱歌、不会对歌,很可能与自己心仪的人失之交臂。
赶表,镇宁上山区布依语又读作“让棱”。赶表和汉族相亲相似而又不尽相同。相似的,都是为了寻觅自己的另一半;不同的是布依族有婚约的,或者已婚但没有孩子的人也可以去赶表,结果常常引起争斗,甚至村寨间械斗。
布依族通过赶表认识,恋爱,结婚,厮守终生的不少。笔者住的那个小寨子,三十多户人家,同龄人中就有两个好友,“楞子”、“戎儿”,一个闺蜜“妹珍”通过赶表认识,相恋结婚的,而不是由娃娃亲结婚的!
楞子,1952生,属龙,比我大两岁。由于楞子生下来身体不好,父母怕他长不大,于是给他取名楞子。楞子在布依族语言中是脏,是鬼都不喜欢的意思,就像早年汉族人怕孩子不好带,给孩子取名狗儿、猫儿一样,是贱的意思,贱就好带。当然这和现在养狗的把狗儿叫幺儿,把幺儿叫狗儿意思大不相同了。
楞子个子不高,大约只有1.6米。国字脸、大嘴巴,由于脚掌长得平实,走路、跑步都比别人慢半拍,寨子里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鸭子”。楞子性格豪爽,待人真诚,讲究礼数,因此寨子里的老人、长辈都喜欢他。
戎儿也属龙,个子比楞子高点,大约有1.65米高,人瘦,但长得精神。戎儿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取的。也许是他父亲想他儿子继承父志到军队去建功立业吧!戎儿有点文艺细胞,且心灵手巧,会拉二胡,爱吹笛子;二胡、笛子都是自己做的。戎儿读过初中,钢笔字写得不错,在寨子里算有点文化的了。戎儿偶尔还写点山歌,这在后来的赶表中显示出了优势,赶到一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会干农活,还读过初中的媳妇。
妹珍这个名字在贵州布依族中很平常,如妹伦、妹长、妹斗、妹元,没有特别意义。妹珍长得和楞子差不多高,身材苗条,乌黑的头发常扎两根小辨。瓜子脸、樱桃小嘴,柳叶眉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让人过目难忘。妹珍干活也利索,且待人和气,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夸妹珍是个好姑娘。有儿子的都想娶妹珍进屋做儿媳妇,可惜的是,那时农村重男轻女,妹珍跟寨子里的其他女孩一样,没上过一天学,但妹珍从来没埋怨过其父母。
在寨子里,楞子、戎儿、妹珍虽然年龄相近,但戎儿辈份却高点。楞子、妹珍平时称戎儿为“耶戎”。布依族语言中,耶是叔的意思。妹珍人缘好,口齿伶俐,在后来的赶表中经常给楞子,戎儿传递消息,充当红娘。
小时,父母给楞子定过一门娃娃亲。楞子十二岁时就和他九岁的“媳妇”妹棱“结婚”了。不过,妹棱只是在结婚办酒那几天在楞子家住过。酒办完后妹棱就回娘家了,一直没回楞子家。两人那时都还小,或许根本不懂得男女之事,平时也没有交往。
楞子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能真正娶回媳妇,夜以继日,拼命干活。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在家编竹筐卖,积劳成疾不到32岁就去世了。楞子母亲拖着楞子苦熬了好几年,待“媳妇”妹棱长到十八岁,农忙时母亲叫楞子去把“媳妇”接到家来帮忙做点事时,“媳妇”早已赶表认识了心上人,并在对方家住了几个月了。
楞子母亲闻知“媳妇”红杏出墙后,越想越气,要求族长主持公道。楞子知道妹棱变心后既愤怒又尴尬。毕竟妹棱和楞子“结过婚”,“媳妇”和别的男人好上了,说出去很没面子。楞子找到寨子里的的年轻人,请他们为自己出气,戎儿也在其中。戎儿问:“楞子,是抢回老婆,还是砸家砍人?”楞子说:“老婆已是别人的了,抢回有什么意思!不要了,砸家砍人!”大家沉默了一会,戎儿说:“我们寨子的人少,能抄家伙的 也就十来个人,你又是个“鸭巴蹄”跑不快,强攻肯定吃亏,只能智取。”接着戎儿又说:“你们家族不是有内亲在他们寨子吗?先联系你内亲,摸清对方情况后再动手不迟。”
几天后,楞子内亲传出消息,对方寨子只有赶场天人才少。对方家里也穷,私有财产只有两头猪:一头有150斤左右,一头才十多斤。内亲要求,要留条猪给他。情况了解清楚后,楞子他们决定把上门讨要公道的时间定在一个赶场天。
赶场那天,楞子领着全村青壮年,带上械具“浩浩荡荡”杀向对方寨子,并埋伏在看得见对方寨子山梁上。戎儿自然紧随在楞子身边准备随时策应。等到对方青壮年都赶场去后,楞子一声,上!十六个青壮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寨子,二十分钟就解决了“战斗”,砸了对方家具,砍了妹棱老公一刀,劫了一头猪回来。
妹棱老公伤得不重,加上抢了对方女人自知理亏也不好声张,也没追究到底是谁干的……
楞子“失恋”后,就经常和戎儿、妹珍一道去赶表。
镇宁一带赶表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利用赶场天赶表;另一种是在每年一届的篮球运动会期间赶表。
一到赶场天,楞子、戎儿、妹珍就约好去赶表,但他们不能同大人们一起去。
他们得清早起来割牛草、打猪草、摆弄自留地,这些活直到十二点才能做完。中午,将就吃点东西,等到赶场买油、盐、酱、醋的父母回来后才能出发。此时,已是午后四五点钟了。不过,楞子他们也不着急,反正不买东西,去早了也没用。再有,赶表不能单独去,要同要好的朋友,尤其是女闺蜜一道去,不然谁给你介绍女表,谁给你传递信息?
去赶表的人都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男人穿得好点,干净点是必须的。能穿件新衣裳,穿双新鞋子去赶表,对那时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一种奢望!楞子说,为了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他每次都是把“新衣裳”、新鞋子”包好,到了场口才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新鞋子”入场。其实,所谓“新衣裳”,“新鞋子”不过是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鞋子洗干净而已。
遇到下雨天比较麻烦,十几里烂泥路走下来,一身是灰,满腿是泥,甚至脸上也有泥。楞子每次都是到场口一碾房洗干净,换上带的干净衣裳才去赶表的。那时是真穷呀!
如此收拾,加上楞子长得敦实,所以楞子每次在在人群中一站,就十分抢眼!妹珍知道楞子受过伤害,每次都先给楞子介绍女表,先后介绍过两个青春女表,两个女表都乐意和楞子交朋友。
《诗》曰:河水洋洋,北流活活(guō)。施罛濊濊(huó),鳣鲔发发(bō)。
楞子也有浪漫的时候。楞子说,有次去丁旗赶场,因头天晚上下大雨,河水暴涨,路上碰到上次认识的女表,俩人卷起裤脚准备过河时,突然看见一条大鲤鱼从泥水中游来。女表说,“楞子快抓鱼!”楞子反应慢,鱼没抓住。女表意味深长地说,“抓鱼得用点心思哟!”楞子回头一看,阳光下女表长发飘在肩上,面如桃花。楞子冲动起来,跑过去想吻一下那女表。那女表反应过来,伸手阻止了楞子的动作,转身就走。楞子望着洪水中渐渐消失的鲤鱼,看着女表慢慢离开的背影,想着自己婚姻还没着落,有点失望,脱口唱道:“天上下雨路上滑,鱼在水中摆尾巴。哪天捉鱼来下酒,哪年阿妹来当家?!”楞子还没唱完,那女表就转身向楞子走来,嘴里也唱道,“河边走路要慢行,当心落水水无情。鸳鸯戏水水不乱,提壶浇花耐心淋。”楞子懊悔地对那女表说,“对不起,请原谅!今后我注意点就是。”女表嫣然一笑!……两人就此确定了恋爱关系,不久走入婚姻殿堂。
婚后,老婆给楞子生了两个女儿。为了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楞子干活拼命,加上营养不良,不幸感染了肺结核,因无钱医治,才31 岁就死了。楞子老婆一直住在和楞子成亲时的老屋里。小女儿盖了新房请她去住,她也不去,要在老屋陪伴楞子,直到如今。这都是后话了。
第一次赶表,戎儿说,他胆子很小,和女表说话都相隔五六米,俩人都傻傻的,看着河水,不说话。最后,还是戎儿率先打破沉默,轻声唱道,“表妹,你从哪条河中来?你家寨门朝哪开?……”那女表回道:“我从达寥寨子来,吃的是米饭,穿的的是草鞋,……”两人唱完,又看着河里的水,沉默了一会就分开了。分开时,戎儿甚至没问对方在哪个寨子住。戎儿说,这次赶表也算是破胆吧……
妹珍仗义,也是个特别热心的姑娘,只要年轻人有托,赶表时,她都乐意给别人牵线,即便赶表时有人给她介绍男表,她也会让对方稍等一会,而让别人搭上线后才去见男表。因此,无论是赶场天赶表,还是篮球运动会期间赶表,妹珍周围总有一大批青年男女跟随……
其实,妹珍早已心有所属。妹珍打小就喜欢戎儿,但不敢表白,因为戎儿在寨子里是长辈。虽然他们俩不同姓,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寨子小,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妹珍和戎儿谈恋爱,寨子里人言可畏,口水也会把他俩淹死。
但有一天,妹珍终于鼓起勇气向戎儿表白道,“戎,我喜欢你!”其实,戎儿心头早已明白,也想说:“珍,我也喜欢你!可戎儿终于没有说出口。”戎儿说:“珍,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俩的父母在寨子里将永远抬不起头来,别人会说我们乱伦,要遭天打雷劈的……”婉言谢绝了妹珍的爱!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篮球运动会是布依族的一项传统节目。每年过完农历六月六后,布依族方园几十里地都会贴上海报,告知今年篮球运动会的比赛地点、时间等相关事宜。
农历六月是农闲时间,农活不多,因此,六月也叫玩月。看篮球运动会也叫玩山。玩山有两重意思,一是男女老少都去山坡上看球赛,放松心情;二是年轻人去赶表,去寻找自己另一半。
篮球赛最热闹、最紧张的一天是运动会结束那天。那天将进行年度冠亚军决赛,因此,主办方特别紧张:组织得不好,安保措施不到位很容易引发骚乱,械斗。因此,这一天主办方会在球场两端摆上大刀、竖起梭镖、亮出杆子、堆满扁担,插起鱼叉等“兵器”,以示震慑。来观看篮球决赛的各寨青年,也大多暗藏腰刀以防不测。
玩山择偶的机会比赶场天多一些。因运动会时间较长,一般要进行十来天。期间,若能碰到自己喜欢的另一半,十来天时间,天天见面,足以了解对方,增加感情,最后成就姻缘的。期间,如女表住得较远,男方还可以把女表带回寨子去住。而赶场天那种赶表,要隔一个礼拜才能相见。如果没约好下次相见时间,很可能就错过了一段姻缘。戎儿说,他的老婆就是在毛利坡玩山时认识的。
有年篮球运动会后,妹珍有意气戎儿一下,试探戎儿对自己的态度。运动会结束回寨子的路上,妹珍对戎儿说:“戎,这次运动会我结识了一个男表,叫荣利。个子比你还高点,人也长得帅,而且还会唱山歌”。说着就学着荣利的口气唱起来,“云南下来一条沟,金盆打水喂鱼鳅。鱼鳅不喝金盆水,郎打单身妹不忧?”妹珍说,她也随口唱道,“云南下来一条河,金盆打水喂鸡鹅。鸡鹅不饮金盆水,妹打单身哥如活?妹珍刚唱完,荣利就急切向她靠过来……。戎儿急了,问:“后来呢?”妹珍脸飞红,低头说,“大白天的,他能咋的?!看你急得!……”
妹珍说,后来她在镇宁钟鼓楼又碰到过一次荣利。妹珍逗荣利道,怎么现在不唱歌了?荣利仰望天空,唱道,“久不唱歌忘记歌,久不打鱼忘记河,久不提笔忘记字,久不见妹脸皮薄!”妹珍推了荣利一把,说:“还面皮薄呢?都踩到我裙子了!”荣利尴尬地笑了。还有一次六月六玩山,妹珍碰到荣利,妹珍问荣利道:“好几场没见你来赶表了,干啥去了?”荣利沉吟了一会,唱到:“栽秧完了又薅秧,哪里得闲来看嬢?哪里得闲来看妹,得等秋收谷入仓。”经过几次接触,妹珍终于接受了荣利的爱。
戎儿对笔者说过,妹珍永远是他的初恋。如今妹珍已经作古,但在戎儿心中,妹珍永远是美好的。
戎儿后来还读过高中,毕业后在村小代过课。两年后,戎儿到上次毛利山赶表时认识的女表家提亲。女表家见戎儿能干,还吃点公家饭,当然满意!
戎儿说,那时真穷呀!上门提亲仅提了一坛土酒,扲了一只鸡公,封了几封水果糖,然后放了一串鞭炮。
婚后两人倒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如今,两人头发都白了,脸也打皱了,个子也矮小了。但太阳落山时,笔者常看到他俩在田间小径、湖边小道上慢慢地欣赏夕阳余辉。
说起赶表这种习俗,虽然给布依族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提供了便利,但是由于赶表的包括有婚约的,甚至“已婚”男女,从而也引发过一些纠纷,甚至悲剧。有人甚至还触犯法律,进了监狱。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对通过赶表结识,相恋,结成伴侣的夫妇,男方叫伍X寿,女方叫王X妹,就吃过官司。
婚后,伍X寿才知道,王X妹小时父母做主订有娃娃亲,虽未法律意义上结婚,但男方早已把王X妹当成他老婆了。男方当兵去后,得知王X妹和别人住在一起了,大怒!一张诉状把伍X寿,王X妹夫妇告上法庭。法院以破坏军婚罪,判决伍X寿入狱三年。服刑期间王X七妹仍定时去监狱探望伍X寿,承诺等伍X寿回来再重新生活。
为了维护法律尊严,保护军人婚姻,教育王X妹,当地政府在王X妹脖子上,挂上牌子在全县各乡游街示众。笔者记得,当时王七妹身穿手工制作的民族服装,神色坦然“视死如归”。经过无数次游街示众,在破鞋的臭骂声中,王X妹毫不惊恐,决不忏悔,理直气壮面对观看人群!笔者认为,一对真心相爱的夫妻被娃娃亲搞得声名狼藉,锒铛入狱,实在是一场悲剧!令人惋惜,令人动容,令人哭笑不得!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人去赶表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