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董元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入选《当代青年散文诗人15家》。已出版散文诗集《远山也忧郁》（百花文艺出版社）、《黑郁金香》（成都出版社）、《帘卷西风》（中国文联出版社）及长篇小说两部。2020年出版童话小说《星路上的公主》（香港人文出版社）。曾获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现居中国四川。

童话《追蜜蜂的小哥哥》连载（二）

与月馨一道放河灯

作者｜董元静（四川） 

这个女孩名叫月馨，快满八岁了。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故不能做剧烈运动，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岁，家里人都不敢告诉她，但她又极聪明，早就察觉到家人瞒着她有关自己的病况。月馨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恐惧，只是气血虚，常常会头晕，她也习惯了。最近病情有些反复，她已住进了医院，正确地说，是一个疗养院。纤弱的她，从小爱画画，上了绘画班，读小学了依然坚持去学。每到周末，就出来写生，目前正在用彩铅画手绘花朵及人像，同时也画水彩画。

今天午后，月馨得到妈妈的同意，从医院里出来，直奔这片薰衣草花田。当然，手里拿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雪花银半圆形梳子。路径很熟，她来过好几次了，好在医院并不远，就在河边的林荫里。薰衣草能吸引她并不奇怪，阳光下，大片淡蓝紫色的薰衣草花田妩媚极了，株高约半米多，随风微微起舞，散发出略带木头甜味的清淡香气，因花、叶和茎上的绒毛均藏有油腺，轻轻碰触油腺即破裂而释出香味。

月馨来到这里，架好画架，就画了两幅薰衣草图画。一幅为全景水彩画，海蓝海蓝的花浪一波波推涌着，直铺向天边，右侧上方，有几缕金光斜射下来。另一幅为手绘特写，背景是虚化的淡蓝与深紫交织，而一簇蓝紫色的小花在前景，完全写实，十几朵长约1.2厘米的小花朵连缀成一束绽开，颜色姿态是那么神秘浪漫，却含蓄如一首小诗。它没有玫瑰的妖艳，没有牡丹的富贵，只是默默地散发出属于它的那份独有的自信，等候属于它的那份超然的真情。

画着画着，月馨就有些头晕了，她拿着半圆形银梳子坐在草丛里，慢慢地用银梳子梳头，从头顶用力往下梳，梳得头皮很舒服，一下，一下，直梳到长长的发梢，头就不那么晕了。却有一阵倦意袭来，她半梦半睡地卧在草丛，合上了眼帘。可能过去了一个小时，她被香风轻抚着，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啪嗒一声响。

眼帘张开，她就看见了很帅的男孩宇晖，正扶着她的画架。眼帘张开，他就看见了一双水灵的眼睛，很深邃又很莹澈，折射出心灵的透明，是现在很难看见的那种纯净。

“你是……”

“我叫宇晖，”他调整好自己，平静地说。

“我知道了，”月馨有点惊奇地抚弄着手心里的花种，“你是那位撒花种种花的小哥哥！”这片薰衣草原来就是他播下的种！“你好，我叫月馨。”她缓缓站起身来，心里升起几分崇拜，但仍保有着矜持。

“你好。嗯，奇怪，你怎么知道是我撒的花种呢？”宇晖挠着头，疑惑地问。

“猜中了，果然是你！至于……这不是什么秘密，附近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月馨忘记了羞涩，她觉得眼前的小哥哥很阳光很坦诚，是可以说知心话的那种，何况他还做着大事呢。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距离那个S市郊区不远的几个村镇，都同时听见了一个催促的声音，说有一位小男孩利用两天周末在附近的大片空地上撒了薰衣草花种，可是原来天气预报里报的几天雷阵雨却落空了，反倒一直是日光照射，而薰衣草的种子在播种完毕后是需要浇透水的，没有雨水，眼看播下的花种就要干死了。“请去帮着浇水吧，大家都去，不要迟延！”

这个呼唤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似乎不可抗拒。大家都去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提着喷水壶，从河水里，从石井里，取了水，进行喷施，一排排走着，浇透了大片的花田。

月馨也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当时爸爸妈妈阻拦了她要去浇水的企图，她实在太虚弱了，而且也没有合适她的小喷水壶。为此，她还和爸妈生了气。这个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不久前也在摆谈这件事。

宇晖听得入了神，是谁呢？他并没有与附近的任何人说起过呀。

薰衣草淡淡的花香弥散着，安安静静地生长在那儿，没有发声诉说什么，却好像一个被人忘记的神迹，不可阻挡地萌发着，绽放着，舞蹈着。而这花丛里有一个女孩，手里拿着银梳，长发飘飘的，面对画架，又像是另一个神迹，或者一个梦境，她扬起的笑脸，虽然苍白，却纯真无瑕。听说她生了病，是从不远处的那所医院里出来的，他望了望那个树荫掩映的楼院，心里的怜惜和疼痛之感又浮现出来。

“别怕，”宇晖眼里蓦地一亮，兴奋地说：“听说大自然可以治病，在花花草草里面就有生命，你常常来吧，一定会好起来的！”宇晖没有说出来：我要多多的种植花田花海，让这位女孩可以在里面呼吸氧气，恢复生机。

“好的，我不怕，我已经习惯了。”月馨用手绕着发梢，“但我不明白，你是个男孩子，为什么这么喜欢种花草？这是要花时间的。你的功课不紧吗？”她看着眼前虎头虎脑却不失帅气的宇晖，发出疑问。

也许是月馨友善而纯真的态度，也许是她诗意的样子天然脱俗，宇晖觉得她可以信任。于是，他第一次向她，向一个外人吐露了自己的计划和秘密。他为什么种花，为什么追寻蜜蜂群。

宇晖从小痴迷数学和科学，读了很多相关的课外书。他上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有了生物课。他的生物课除了课本，还发有一本拓展阅读书，书上写着，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预言：大约到2060年，最后一只蜜蜂将会消亡。而当地球上最后一只蜜蜂消失的时候，世界末日就到了。

宇晖震惊了！他当然不相信，他不想死啊。可事实呢……他拿着拓展阅读书和自己搜集到的有关这方面内容的书籍，去找教生物课的华老师核实。手里的那些书白纸黑字写着：地球将在2060年衰亡，原因是随着瘟疫和战争的爆发，很多生物灭绝，蜜蜂在大量减少。而蜜蜂灭绝后四年，人类也将从地球上消失。因为，人类种植的1330种植物中，有1000多种需要蜜蜂授粉，没有蜜蜂很多植物将无法生存。但是，慈祥的华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摸着学生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才五十岁！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宇晖辗转反侧，拒绝那一扇死亡的门。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既然蜜蜂与世界末日有这么密切的关系，而且理由充分，那么现在地球上的蜜蜂情况怎么样呢？

“是啊，现在没有大的战争，蜜蜂们怎么样了？你问了那位老师吗？”月馨扶着画架着急地问，她不是为自己问，虽然她自己活不了太久，但她也决不愿地球生命灭绝。

“当然，我又去问了华老师。这次，我只问关于蜜蜂的事。”宇晖当时留了个心眼。

果然，华老师拿出了一些资料和统计数据，表情严峻。

很不幸，蜜蜂种群显著下降，目前还在持续下降中，蜜蜂的数量在不断地减少：我国蜜蜂数量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750万群，减少到目前的680万群，在10年间减少了近10%。而蜜蜂减少现象在全世界都严重存在。美国自1994年来，野生蜜蜂减少了95%，人工饲养的蜜蜂减少了50%。法国峰群数量已经从1994年的150万群减少到现在的100万群。曾是世界第一大蜂蜜出口国的俄罗斯，蜂群数量大大下降，其生产的蜂蜜也仅能满足国内需求，还需少量进口。

听着老师讲述，宇晖惊慌地看见：蜂箱正在从大片的植被上消失，蜜蜂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无奈地迁徙；果树林和花田散发着农药气味，蜜蜂们被熏得满天乱飞，大群蜜蜂从空中跌落，像衰败的花瓣；随后，花朵蓓蕾及地球生命也都碎裂飘散，落英纷纷，红消香断……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呢？”焦虑的月馨忍不住插言，那银铃声带着颤抖的喘息。

“我问了，华老师说，可能是杀虫剂，可能是气候变化，可能是繁殖能力下降，可能是地球生态破坏，总之，科学家们无法找到它背后真正的全部原因。但无论如何，要保护蜜蜂！”

最后那句“要保护蜜蜂！”是宇晖和老师一起说出的。

宇晖真的听进去了。从那时起，宇晖立下了一个志向：留住地球上勤勤恳恳的蜜蜂！他当然没有能力来养蜂，但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可以种花，为蜜蜂创造生存的环境和条件！

月馨也真的听进去了。她敬佩他。可转念一想，担忧地说：“这么大的事业，你这么小，还要上学，你一个人能做多少？能起多大作用呢？”

“尽力吧，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一点是一点，做就比不做好。再说，我喜欢蜜蜂。”宇晖知道自己救不了世界，但他想做一点喜欢的事情来尽心。

是啊，宇晖爸爸妈妈开始也是不同意，觉得他异想天开，至少也是杯水车薪。何况，他们还为他定了周详的学习计划，给他报了不少的培训班：两个奥数班，一个学而思英语班，钢琴班等等。现在他又要播撒花种，追踪即将消亡的蜜蜂群，他的时间根本不够用啊。但最终他们还是迁就了他，让他从中受磨炼吧。

“你这么喜欢蜜蜂，我以后就喊你蜜蜂哥哥吧。”月馨调皮地说。

“好啊，你拿我开心！你要小心了！”宇晖举起手臂吓唬，但随即又放下了，“随你吧，”是啊，他的拳头是用来保护她的呀。

“好，我愿意帮助你，蜜蜂哥哥。”月馨真诚地说，那苍白的脸上绽开了神秘的笑靥，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你？”宇晖看着清瘦的她，不忍地摇摇头。撒花种是很辛苦的，而她可能连浇花都无力，何况还要治病呢。

“我真的有办法……我们去放河灯吧！”月馨的声音很执拗。

“什么是放河灯？”宇晖好奇地问，本来，他天性就是好奇的。

“月馨，你超时啦！吃药时间过了。”一个责备的声音响起。

两个孩子同时转过身，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阿姨走近了，她就是月馨的妈妈，姓李。孩子们谈话忘了时间，宇晖今天又忘了带手机表，就不知道时间，同时，他的妈妈也就追踪不到他。夕阳落山，天色竟然渐渐黑了下来。

月馨妈妈认为她出外呼吸新鲜空气，接触大自然，画画写生，有益康复，所以同意她出外。但这次月馨耽搁得太久了，妈妈实在不放心，就出来找她。月馨是复杂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进行过手术生理矫治，可惜效果不好，医生说一旦发生危险只能做姑息手术，其预后差。

最近病情有反复，在医院做保守治疗。奇怪的是，人人都知道她病了，但她自己就是不觉得自己有问题，除了偶尔心慌头晕。此刻，妈妈给月馨披上了宽大的病号服，月馨顺势扑在妈妈怀里，笑着撒娇：“我要放河灯！”

医院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夜色浸在朦胧的月华里，似有成群的萤火虫贴着水面在飞舞，朦胧的光影时而聚拢，时而又远远地扩散开去。李阿姨和两个孩子站在河边，感觉得到水流潺潺波动的韵律。月馨郑重地将手里托着的河灯交给了宇晖。弯弯的月亮穿出了云层，正是放河灯的好时候。

宇晖再次端详着手里的河灯，这河灯看上去很精致，是用红纸做成的杯状，口径与通常用的杯子一样大，约莫三寸高，里面是浅黄色，涂腊的底部中间立着一支细细的雕着图案的红烛，烛上已经点燃了一朵小火苗。朦胧的夜色中，小火苗一闪一闪，在欢快的跳动。

李阿姨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这河灯是教绘画的老师旅行采风带回来的，分给了十几个学生，给月馨的却是两个。可能因为他觉得月馨更需要，可能因为月馨生得清丽可人，是这小镇上公认的小家碧玉的娇女。刚才简短的交谈后，李阿姨接受了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男孩宇晖。她喜欢女儿放河灯，特别是女儿要为宇晖追蜜蜂的大事放河灯。因为她太爱自己的女儿，愿意满足这个不幸的宝贝女儿所有的心愿。

月馨望着宇晖手里的河灯。她眼前浮现出半年前，她和十几个画画班的小朋友来放河灯，也是一个静静的夜晚，也是河流轻轻唱着歌。十几个河灯放下去，暗暗的河流里就亮起了红红的烛光。她记起了妈妈为自己所许的愿，就是让她的病好起来，好好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爱她的爸爸妈妈。但，不一会儿，她的河灯就与其他河灯分开了。河灯慢慢飘去，慢慢就看不见了。妈妈心里一颤，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月馨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河灯与河灯就是不一样嘛。

宇晖似乎知道河灯承载着多么大的重任。他宁愿相信月馨对河灯的信念。他顺从地先默默立志。然后，他听着月馨在喃喃地许愿：“父啊，我天上的父！求你保佑宇晖哥哥种多多的花，保佑他追寻保护蜜蜂群的梦想成真！”她想了想又说：“保佑生命得胜的梦想成真。”宇晖好像瞬间长大了许多，感觉河灯里的心愿不只是种花供应蜜蜂，也是他自己有目标有方向的一生，是他所热爱的整个生命，而且，也包含了月馨有病的生命。

他弯下身子，将手里的河灯小心地放在河水里，任它往前飘去。红烛在红杯里缓缓地燃烧，火苗一缩一升，忽闪忽闪地往前。奇怪，一阵莫名的邪风吹起了浪头，烛光一缩，看不见了。“天哪，是青蛙——坏精灵来了！”月馨急的捧住了脸庞，但只片刻，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流，手臂一般护住了河灯，转眼间，火苗又升了起来，重新欢愉地跳跃着，大家都松了口气。哪儿有青蛙？一切恢复了平静，宇晖什么也没有看到。

“飘吧，我的河灯，我的红烛！在这个静谧的傍晚，我将手中的河灯轻轻放在河水里，我将这红色纸杯及这纸杯盛着的红色蜡烛放在河水里。路，实在太远了，它缓缓飘去，与其它河灯们各自分开了。

“飘吧，我的河灯，我的红烛！飘吧，你知道我心里的彼岸在哪里，你知道我今生注定的燃烧为了谁。是的，时空之外他认识你……”

月馨轻轻地唱了起来，唱着她做语文老师的爸爸写的诗歌，分不清是在唱自己的河灯还是宇晖的河灯。银铃般的歌声跟随着河灯一路飘去。小小河灯啊，它是那么孤单，又是那么坚定，小小的烛火燃烧着飘去，它有自己的方向。

渐渐地，那一个闪亮的红点就看不见了。

（未完待续）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