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 李鹏
1
这个冬天在没有来临之前都说会很冷的,但真的步入了冬季却并非是想象中的那么冷,不像刚过去的秋却是蚀骨的寒,以至于连同秋冬一起都将是今生绝无仅有的唯一。
奔忙在这个冬天,无论冷也罢暖也罢,毕竟都是生活的常态,但在庚子将尽的四季轮回当中与其它年份相比确乎是有着太大的不同。譬如那初春,还没有来得及给人们展示她的明媚和灿烂时,就同瘟疫一起鬼魅般将这个世界一股脑儿封存了起来。时至今日似乎它的影子还在,脚步也未曾走远。
不过那时我是安然的也是幸福的,因为家依旧完整,和往年一样带着妻和儿女,依偎在父母身边。小院干净,翠竹婆娑,屋内炉火正旺暖意洋洋,各个角落虽然简陋,但都干净整洁。太阳也肆意地从玻璃窗上泻得满屋都是,阳光的味道掺和着欢声笑语,屋外是狗儿的狂吠,这一切都无不在渲染着农家小院安静祥和的气氛。
所以那个春天虽静却美,因祸得福,让我们一家安然度过春节一直等到能够开放交通,上班工作的时候。确切讲这样闲散漫长的春节假期真的还不多呢。
那时的父亲已经举步维艰,行动蹒跚,尽管有某种不详的信号向我袭来,并步步逼近,可是于我只有静下心来,细心而耐心地伺候着父亲的日常起居。多洗几次脚,指(趾)甲必须得剪,发须也要按时修整不能有丝毫懈怠,因为父亲在我的眼里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深深地感到每一次的孝敬都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这期间每每行走外地,最见不得刚刚埋葬后堆起来的坟冢,不敢看别人家张贴的白色挽联,甚至是各种媒体回忆性的文字我都一概绕道而行,因为有一种恐惧的阴霾萦绕着我的周身弃之不去。
无论如何,怎样都难以抵挡时间匆匆流失的脚步,回忆总是在时空的隧道,不容分说,执拗地将我拽回到遥远的过去仿佛都在昨天,都在眼前……
因为种种原因,抑或是某种契机,父母在他们年轻气盛的时候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满怀豪情离开了故土远赴山西,做了一名民办教师,从此便献身于山区教育。
那时候在幼小的心灵当中,家是颠沛流离的,但印象最深的却是父亲挺拔的身姿,在高高的讲台上击节执教的场景。关于家我们是两次寄居于它处,第三次才拥有了我们自己的家和崭新的土窑洞。记得那时,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母亲把火炕烧得很暖和,父亲也破天荒在那一年的春节买回了很大一挂鞭炮,一满家子心情都很兴奋,幸福得无与伦比。
童年的快乐,也随着我们家园一起成长着,欢欣着……
2
季节随着忽冷忽热的不确定恶劣天气,还是捱到了夏天。
小麦的长势咋一看还是不错的,因为那高高的秸秆,长长的麦穗在随风摇曳。无论小麦的价格如何低迷,还是有一种收获的喜悦涌上了心头。工作的间隙我还是拼了命地往家赶,不过那时父亲还好,我极力怂恿他走出去动起来,多吃饭,等精神好了还要带他回老家呢。这一系列的鼓动,连我自己都觉得是那样的苍白和软弱无力,但是当我的精神鼓励得到些许的回应时,还是感到非常满足的。
母亲说,现在的父亲是最听我的了,我让他干嘛就干嘛。听到这些恍然让我又回到了青葱年少的时候,那时,我也是特别听话的好孩子,但是最终没有能够实现他的愿望而让我倍感惭愧,成了一生的内疚,但这一点都没有削减他对我的爱,还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送来送往……
今天才知,那时的阴奉阳违,实际上内心却是叛逆的,此时的父亲呢,他是不是也在表面答应,而內里的却是力不从心?只是让我每一次能够放心地走,离开他去远行。分明有几次在我离开的时候他是哭了,并喃喃地说:“你还要走?”可是父亲哪里知道时代虽在更替但生活依然是那么艰辛,行孝榻前也是需要经济基础的。然而,我没有哭要强忍着泪水,要给他传递坚强,不管奇迹能否出现,我都会叮嘱父亲:“按时吃药,过几天我就回来看你了……”
这里的夏天总是从麦收拉开序幕的,我还特意从地里掐回了一束大大的麦穗,亲自拿到父亲面前,请教他成熟得如何,收成如何,还须多少时日才能够收割呢?现在我分明感知到这在过去觉得厌烦的询问,如今却显得如此珍贵,同时我也在唤醒他对土地,对庄稼的依恋和热爱,能否多逗留一些时日去陪伴,去重温。
3
长夏本是火热而绵长的,今年却并非如此,及至伏天的来临也没显出多么的酷热难耐,这与往年相比似乎多出了几分惬意。同样太阳也并非那么炽烈,所以时间都是在不经意间悠忽而过的。
这期间的气温仿佛对于已入耄耋之年的父亲是不错的安排,据说在高温情况下,对于血压是极为不利的。这种与生命的顽强抗争也是无时无刻地在进行着,常言说耄耋之年的岁月都是按天来计的。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往家赶,把平常不间断地回家压缩为每两周一次,每次回家都要住一晚上。尽管如此,仍然在伺候老人上还是显得杯水车薪,捉襟见肘。
村子,土地,家庭,父母的长相厮守都已成为并不遥远的过去,而乡村的破局已成了定局。这种田园般的相守也就成了一种奢望触手不及。
顺应时代的发展,我们兄弟二人都相继走出了乡村,在城市奋力拼搏,努力在城市能有自己的栖身之所,并创造出赖以生存的条件来。可是如若将父母也带出乡村却并非易事,无论是生活起居都难以达到乡村的随意和随性。所以当乡村逐步搬迁颓废之后,父母还在依然坚持。
今年的情况尤其严峻,姊妹兄弟在没有明确怎样去轮流照顾的情况下,都是争先恐后往家赶,洗涮用度,吃药做饭,每件琐事都细致入微,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是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譬如跌倒,说是顺着门框溜下去的,尽管都是轻描淡写,尽管都是刻意回避和不想承认事情的严重性,但父亲的不能自持已经成为严峻的事实。每逢此时我总是默默祈祷,有再一再二,不可有再三再四。
恰在这阴雨连绵的夏秋之交,我在湿滑的水泥路上也狠狠地跌了一跤,致使软骨损伤,疼痛无比。但我的第一念头就是,能否换回父亲的一次意外呢,哪怕让儿子抵债又如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是,老人的摔倒是谁都绕不过去的坎。父亲又一次倒下了,是在我的眼前,是我亲手将父亲抱起来的,这一抱便是终生,这一抱也是轮回中的偿还,尽管父亲已经消瘦得皮包骨头,可是唯独这次让我分明感觉到了其中的沉重……
4
进入秋天,全然是一种不自觉的状态,是完全被裹挟着一路走来的。
麦子欠收,回茬没种,土地闲置。田地总是憋着一股劲儿无处释放,那就可着劲儿地长草。作为世代农民的本份,地里长满了草总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对于土地的钟爱和管护总是浸透在骨子里的。
想当年刚刚改革开放,农村也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时父母虽已中年但壮志未酬,购置了耕牛,添上了平车,全家出动搞水保,勤耕做,一年四季从不懈怠,把多处荒山秃岭都变成了良田。我也跟随父亲早出晚归,当太阳未出朝霞满天时,早已经干完一晌活了,夕阳西下万物披金时,我们仍在劳作,父亲总是告诉我们:“等看不见干活了再回,走路无碍就行”
于是那湿热的土地,芳香的野草,斑斓的山花,都连同于和我的亲近融入到了生命的每一个缝隙。土地同样也给了我们丰厚的回报,小麦,玉米,谷子,高粱,红薯,大豆……应有尽有,满屋满仓,日子也跟着一天天好转起来。
而今看着渐近荒芜的土地,赶紧雇用机械进行除草打地,但边边沿沿还是不如从前。此时的父亲虽然能够坐起来并小步挪移,但各个部位的衰竭已是不可逆转。
在一次母亲的召唤中,我匆匆回家,姊妹都在跟前,眼看看着父亲神色不对,让我定夺,我也没有再过多商议就果断打了120,救护车在一片慌乱当中拉着父亲,在我们的陪护下进了医院。这一拉就拉走了我们的半生成长,陡然间明白,顶天立地是如何的一种承重,无论我是否有所准备,这一切都在铺天盖地向我压来……
入院诊断直接就是重症监护室,并且是一直住着,让我看不到希望,让我等不来尽期,同时也知道将父亲转入普通病房将成为一种奢望。尽我所能每天认真仔细地料理着父亲的一日三餐,每次都是按照营养搭配,每次都有食材登记,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太迟了。每一次探视,我都平静地给父亲做完自编的按摩程序,如同平时一样。此时的沟通交流已经是非常困难了,我将自己的脸颊紧贴着父亲的额头,若说是试体温的确是一种掩盖,我就是要用这样的肌肤之亲去给父亲传递温暖,传递信任,传递亲情,传递力量,也传递对于生命的挚爱和不舍!
期间,我还在想父亲一生并没怎么住过医院,也许这痛苦的陪伴会很漫长,从而也让这种不得已的煎熬去化解至亲的远离,好让彻骨的疼能够麻木或者淡然,但这一切都不是因个人的意志转移而转移的,现实的催促不经意间在步步紧逼。
父亲的回家是在多重考虑后的的决定,父亲想回,母亲也说该回来了,作为儿子此刻也看不到希望,能感到的只剩下生离死别的步步逼近,那半睡半醒中的痛苦无依是没有经历者所无法感知的。所以回家,别无选择。离去也有种种,但回归却是最好的答案吧,同时也包括父亲的大去……
回到家后,兄弟姊妹寸步不离,我心里也无比清楚要把这痛苦的陪伴进行到父亲的安然离去。期间更是知道父子一场同榻共卧的弥足珍贵,还有那暗淡无光的眼神,须臾都不松开的双手,临终前的声声呼唤都令我今生无法释怀。让我深深感知到,生命的延续将成为无限的距离。无论怎样的十指紧扣还是留不住父亲的安然离去,心跳停止,脉搏消失,在我的怀里,从此父亲将永远离我而去,从此,我们父子的情缘将成为今生今世的思念。
父亲的葬礼是在一个特别晴好的秋日里进行的。四散定居在各处的乡亲们都回来了。因了父亲这个静谧得几近颓废到消失的山村又恢复到它过去的喧嚣。年老的年少的无一没有因为山路的遥远崎岖而缺席,他们都要为小山村的老师,小山村的好人临别再送上一程。从此父亲也将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也让异地成为了故土。
5
眼看着金秋尽了,寒冬也来了。在绿茵茵的麦苗儿露出大地的时候,我将父亲安厝在他一辈子劳作的土地上。甚至我们兄弟也都坦然面对这个新的归处,我们也不过是都在拼命奔赴在各自的路上。
经过这一次大动干戈,小村的家似乎有了一种焕然一新的错觉。这一切都是在父亲住院期间,我事先一一吩咐给弟弟的,把两所院落都收拾整洁,杂草去除,打扫干净,床铺都要收拾好,照明的线路不可忽视,到时候各方宾客还有外省回来的孩子们得有个住处。又有多天的人来人往,道路阡陌竟也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可是这里是不能久留的,我们都要为了生活去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虽然我们兄弟种下的洋葱和青菜都已绿意葱葱,但走还是必须要走的。
在父亲的丧事不到百日,冬意渐浓,都说这是一个少有的冷冬。虽然家里啥都预备的有,我们还是坚决要求母亲跟我们一起生活,这样一来都也减轻了彼此的牵挂。关于对家的不舍,有时候是不因人的意愿而决定的。断、舍、离总会在无限的不忍当中充斥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雪花也是在富有仪式感的情况下飘飘扬扬,并没有积下很厚的雪。大体也是来去匆匆,不过雪的造访和西北风的嘶吼还是将温度降下了很多,于是也阴冷异常。
某日,天气尚好,我驱车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小村,回到了草木亲切,温暖无比的家。这次是断然要把母亲接走的,终究是要有一别,长痛不如短痛,又能怎样呢?
无论再早告诉母亲,让她做好走的准备,我心里都会明白她都不会准备的,因为包括我也是,看着熟悉而又温暖的一切,我究竟要准备什么呢?我只是默默地给狗盛了好多麦秸,怕我走后它会冷,又给它准备了充足的食物,估计近期是饿不了肚子的。因为这个家暂时就托付给它了。
在无比的难舍当中,母亲以极为简单的行李和我一起离开了家,心碎的感觉使得一路沉默。说什么好呢?虽然我一再开导去展望美好的未来,但还是没能提起母亲的兴致。
这个冬天倘若地冻天寒,飞雪漫天,狂风肆虐,我是不必挂心的,也不必再匆匆忙忙往家赶了,因为,母亲在我身边,就会生出无边的暖……
初稿:2020.12
再稿:2021.8.28
后记
本文在2020年刚成稿后被家乡自媒体平台刊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尤其是在家乡的村子里面广为流传,一时竟然成了大家共同也是共通的话题。后来在清明节回家,我又写了《清明》被《河东文学》刊登,才蓦然想到了我的《冷冬》,它们本应该是姊妹篇的。但是,很不幸家乡的平台因为其它原因被封,连同我的《冷冬》也被封存而不见了踪影。后来甚是惦念,通过了好多的网络高手进行申诉,还是未果。有人说,还能默记出来吗?我说,不能,便就此作罢。但是在一次偶然当中,我看见了笔记本里我原先的草稿,很是激动万分,便又整理出来。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吧,而此时又恰恰到了父亲周年的祭日,权当作为父亲的周年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