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五丈
●文/刘松林

新世纪的第一个秋天,我来到位于秦岭北坡、渭水之滨的五丈原——这个诸葛亮人生的最后归结地。史载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诸葛亮在做了两年的充分准备之后,亲率十万大军从褒斜道出,据五丈原与魏将司马懿对垒百余日。当年八月,终因劳碌过度、积劳成疾,病逝军中,结束了他忠臣良相、威武壮烈的一生。五丈原,从此就与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时值深秋,原上的庄稼都已收尽。褚黑色的大地裸露在秋光下,周围村庄里村民种植的柿子树上绿叶已凋,青黑色的枝丫和火红的柿子相互映衬,与灰蒙蒙的天际和无处不在的秋风共同勾勒出一幅“冷秋古原”图,这与我心目中对五丈原悲凉苍远的印象倒也吻合。路边不知名的小黄花开的茂茂盛盛,是在凭吊那位陨落于此的伟人吗?
立于原上,一阵秋风袭来,悚悚然凉意顿生,刚才上来时出的一身热汗霎时无了踪影。相传秦二世当年西游,一路顶烈日、踏灼土,行至五丈原下。时值夏末秋初,烈日炎炎,燥热至极。一行人上得原来,忽觉秋风习习,格外凉爽,霎时燥热即逝,顿觉心旷神怡。此时在原之上,由南向北,刮起一股旋风,越刮越大,越刮越高,尘土飞卷草叶,尘柱通天,旋转北移,高足五丈。二世见景生情,挥毫写下“五丈秋风原”五个大字,从此“秋风”就成了这里挥之不去的主题。后来诸葛亮仙逝于此,更为此地增添了一层悲凉的气氛。千百年来,这里就成了人们凭吊这位历史名人的场所。

一方水土一方人。诸葛亮在此结束了其苦心旨诣、期期艾艾的一生,应该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戏叫《诸葛祭灯》,讲的是诸葛亮在五丈原军中自感大限将至,祭灯祈神,祈求延长生命。剧中诸葛亮披头散发、面容悲戚,身着玄色道袍,手执木剑桃符,唱腔和布景阴森恐怖,鬼里鬼气,似妖非妖、似人非人,这便是我对诸葛亮的第一印象。前几年当地政府在五丈原诸葛亮庙搞旅游宣传,请省城的秦腔名家在庙内演唱这出戏。时值冬天,青瓦残血、朔风瑟瑟、古柏森森,又平添了几分凄怆!

在我的印象里,诸葛亮还是一个主观武断、心胸狭窄、一意孤行的人。这主要是由于魏延。魏延原是长沙太守韩玄部下,后降刘备。诸葛亮一见魏延,即喝令刀斧手退下斩之。理由是:食其禄而杀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也。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故先斩之。这一句“脑后有反骨”,就先决定了魏延的命运。尽管他以后东征西杀,屡建战功,也难得诸葛亮信任。在北伐曹魏的战略决策上,魏延曾提出取道出褒中,循秦岭以东,当子午谷而投北,直取长安,再与诸葛亮东西夹击,咸阳以西,一举可定。诸葛亮认为这样风险太大,不予采纳,仍固执己见,依法用兵。当然结果大家都知道。连诸葛亮的死对头司马懿也说:孔明若出武功,依山而东,我等皆危矣;若出渭南,西止五丈原,方无事也。看来诸葛亮是确实犯了战略上的大错误,其六出祁山,屡战屡败,应是咎由自取,不可怨天尤人。诸葛亮在五丈原久攻魏军不下,既已很没面子,内外交困,终于急火攻心。加之魏延在诸葛亮祭灯的关键时刻,冲入账内,扑灭主灯,更加深了诸葛亮对魏延的恼恨。终于在他死后,遗命马岱斩了魏延。实际上,魏延的所谓造反是诸葛亮的偏狭逼出来的。

史载诸葛亮在五丈原,处理军政事务,事无巨细,连杖责二十以上的刑罚,都要亲自处理,一方面可见其营内无人,另一方面也说明他谨慎到了多疑的地步。以至于在他死后蜀中无人,出现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局面。其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什么事情都有其两面性蜀汉因诸葛成,亦因诸葛败。无他,乃诸葛性格之缺憾所致。
五丈原三面凌空,一面连山,宽不足五里,长不过十里,险则险矣,终嫌狭隘而显小家子气,诸葛亮选定此地屯兵,又使此地成为他人生的谢幕之所,其人其地,相得益彰。
诸葛亮死后,当地人即在五丈原北端建武侯祠,俗称诸葛亮庙,历一千七百余年,屡毁屡建,现存庙宇为晚清所建,至今已百余年,其破损、颓败之势与五丈原之整体格调也恰当和谐。我们来时,不是旅游旺季,游人很少,山门前几个算卦的人很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有生拉硬扯的嫌疑,可见其生意的清淡。庙门东侧当地人建的不伦不类的“三国城”,与原上的整体风格极不协调。仔细一想,这也不能怨当地人粗俗,试问我们哪个古迹跟前没有俗不可耐的伪古迹?倒也颇具中国特色,附和中国国情。

山门两侧粉墙上的彩绘人像斑斑驳驳,山门上方舒同的“五丈原诸葛亮庙”匾额鲜则鲜矣,但嫌小家子气;清光绪年间当地县令所提“大汉孤忠”匾倒很有气势,浓缩了诸葛先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一生。门廊两侧分列魏延和马岱色塑像,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将这两个人分列于此。一是魏延一直不为诸葛亮所信任;二是马岱亲手结束了魏延的生命。这两个生死冤家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
门廊下几名工作人员懒懒散散地说着闲话,似乎是什么有趣的话题,几个人不时发出笑声。请来的导游一副当地农妇模样,用一口方言味很重的普通话向我们介绍起此原此庙的情况。院子里放了几个油漆斑驳、不辨颜色,且少了一只轮子的木轮车,上面搭了一件玄色道袍,一把羽扇,可能是让游客扮诸葛亮照相的,与院内的气氛倒很和谐。
进入献殿,镶嵌在墙上岳飞手书的前后《出师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南宋绍兴八年(公元1130年)八月中旬,岳飞从前线返京途中路过南阳,拜瞻武侯祠时所书,书法劲健飘洒、生气凛然,酣畅淋漓、气势磅礴。观其书确实可以想见岳飞当时“挥涕走笔,不觉泪下”的场景。据导游讲,岳飞的墨迹,清乾嘉年间,铜山人杨氏得之于商丘宋氏,咸丰初,质于亳州商人,过期未赎,流落商肆。同治年间,为翰林院侍讲袁保恒(袁世凯的叔父)旧仆买得,遂落袁手。光绪初,袁在西安勒之于石。光绪四年,当地县令胡某重修五丈原诸葛亮庙,索袁刻石拓片重刻上石,镶嵌于此。袁刻石碑毁于清末,墨本亦不知所之。所以,这里的石刻应该是岳飞传世文墨之孤本。我想,果如所言,这块石刻的价值应该是这里最珍贵的东西了。

不过岳飞可能最能理解诸葛亮的心境了。同样面对的是破碎的山河、软弱的朝廷和强大的外敌,以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志未酬的心境,实在是太相似了。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在这里再体会岳飞的心境,可想而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大殿内塑着一尊与所有中国庙宇千篇一律的泥塑,已被拜谒的烟火熏得难辨本色了。两侧张苞、廖化、王平、关兴的塑像尽管是俗了点,甚至廖化的胡须也掉了半边,但还算威武。
后院如茵的绿草和苍翠的树林中,有一座诸葛亮衣冠冢。从外形看,呈圆锥状,应是后来所堆。定军山诸葛亮墓是倒扣的方斗状,系典型的汉制。尽管导游女士一再强调诸葛亮墓历来有“真墓不真假墓不假”之说,其心情倒可以理解,但我们再怎么也不可能无知到把这个土堆当作诸葛亮的真身墓葬吧?
落星亭是后院又一景致,里面只放一块嶙峋奇崛的石头。据传此石为诸葛亮去世时从天上陨落的,是诸葛亮的将星。《晋阳秋》有“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的记载。此石表面突兀不平,上小下大,中间窄,其状如五丈原地形,到底是否当时所陨之石,已不可考。不过从五丈原东侧有落星坡、落星湾,还有落星乡等地名看,想来当时或以后确有流星陨落于此。但流星陨落是否当夜之事,亦未考证。即使如此,这与诸葛亮的死到底有没有必然联系?谁知道呢?

步出庙门,放眼四顾,秦岭就在眼前,渭河尽收眼底。秋风吹过,一阵凉意沁入心脾,想这里的秋寒之意是渗入骨髓的,秋风亦是与生俱来的。“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诸葛庙中的这幅板联,应是此地此景此情的最佳写照。
忽然又想起当地人说,五丈原原高五十丈,简称五丈原。倒也朴素合理。似觉眼前的一切又恍惚起来,如过眼云烟,亦真亦幻。这就是历史吗?
沿石阶下原,又出了一身汗。站在原下,仰首向上,五丈原在秋风中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