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请继续欣赏龚如仲(Ralph)老师的作品!文中的这位“异类”高官,真实,不做作,活得接地气。共产党员也是人,不是神,总而言之也不失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老师对他这位老领导发自内心的赞许和怀念,都是性情中人,着实让人敬佩!谢谢您的阅读欣赏!
【作者简介】:龚如仲(Ralph)
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英语系毕业,曾任外贸部中国轻工业品进出口总公司驻美国公司总裁。
有关作品: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翻译作品——美国动画电影小说《忍者神龟》(Ninja Turtles),台湾采薇出版社出版、发行《岁月如重—兼谈华国锋》(此书已被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纽约市市立图书馆、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正式收藏),《东西南北中国人---细谈如何在大陆做生意》、《悠然时光》、《如仲诗语》、《My Life--Family, Career & VIPs》,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发行《悠然斋诗文选》《花儿在身边开放》。
作者现旅居美国,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经典文学网特约作家、台湾采薇出版社资深顾问、奥地利英文网Sinopress特聘专栏作家、欧华新移民作家协会会员、中诗报七室创作者。

《岁月如重》节选之七
官场上的“异类”
文/龚如仲(Ralph)
调到轻工总公司后,我被安排在二处工作,主要从事箱包、手套、小皮件等产品的出口。作为初来乍到的新手,我自然得从最基层的工作干起。首先我必须面对的事实是:自己不久前还是一个国际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享受着同事和朋友的尊重和羡慕,而如今为了一套住房便成了从事国际贸易的小小业务员。想到此处,心中难免有点失落。但是回过头来再一想:只有房子这件大事解决了,家事安排好了,我才能安心把工作做好。只要苦干几年,我总会有出头之日的。这么一想,心情平和了,做事也起劲了。
当时的轻工二处有两位处长,一正一副,但大家平日里闲聊时总会提起另一位名叫李浩然的正处长。那时侯,这位李处长正因病在家休养。从大家的谈话中得知,对这位李处长,大家很是佩服他的超强能力,但却又有点瞧不起他的为人处事。尽管如此,处里的同事们仍然时不时地到李处长家去探望,希望李处长早日康复归来。
有一回,处里的资深“老外贸”老黄去探望李处长,她回来后通知我,说是李处长已知道从电台来了个英语播音员,希望我抽空去看看他。一来出于礼节,二来因为好奇,我便借一个星期日休息之便,到了李家,并敲响了李处长家的大门。
开门迎接我的正是李处长本人,而他的妻子老陆和儿子正好有事外出。李处长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带着一付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个大知识分子。相互寒暄并坐下来之后,李处长先敬我一支烟(当时我尚未戒烟),问我敢不敢抽他递给我的烟?因为他是乙型肝炎患者,正在治疗之中。好在当时带过滤嘴的烟尚未流行,我就毫不犹豫地接过烟。我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他接触过的香烟那端,一边心里寻思:“任何病毒也禁不住火的焚烧吧?”
见我敢于抽他给我的烟,李处长面露喜色,随后他又到厨房给我端来了一碗绿豆汤。当时正值炎夏,冰镇绿豆汤无疑是解暑的圣物。李处长把碗放在我的面前,对我说道:“这碗冰镇绿豆汤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你敢不敢喝?”不等我反应,他又接着说道:“放心,碗和勺子都消过毒,东西也干净。”其实,我知道这位另类处长是想试探我的真诚。既然我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我就端起碗来把绿豆汤喝了个底儿朝天。见我并无嫌弃之意,李处长大为高兴。接着,他便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道:“你这个人值得我交朋友。等我康复上班后,你就做我的骨干吧。”这真是一位异类的官僚!头一回见面便对我这个新部下如此坦诚而露骨,大有把我“收入麾下、成其死党”之意。
几个月后,李处长的肝病得到控制,正式回来上班。
有一天,李处长要接待一个来自香港的贸易代表团,他特意让我作陪。会谈之后,对方团长郑重地递上四支帕克牌(PARK)圆珠笔作为“手信”(香港或广东人称礼物为手信)。按照当时的外事纪律,任何外商送的礼品,收到后一律要上缴给公司行政办公室,由办公室作统一登记和处理,任何将礼品占为己有的行为都是违法的,何况这是四支帕克牌的高档笔。然而,这位异类处长根本不管那一套,他收下笔后,拒不交公。
到了第二天,李处长特意把老黄、小刘和我三个人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关上房门后,对我们说道:“昨天得了四杆好笔,我先拿一支,因为我是处长,其余的三支你们三人每人一支。”见我们一脸茫然,他又说道:“因为你们三人是咱们二处的干将,各得一支好笔也算是一种奖励。”
这事过去许久后,有一天出于好奇,我就问李处长为何不把礼品上缴?他直率地对我说:“你以为办公室那帮人真的就廉洁奉公?与其让他们私下分了,还不如我们自己留着用呢。香港人是为了和我们做生意才送礼的,与办公室那些人何干?”尽管我还是感到李处长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不知何故,我从心眼里还是蛮欣赏这位异类处长的“大胆妄为”。
还有一次,一个美国代表团来访。彼此间谈完业务后,李处长在公司附近的“东来顺”饭店宴请来宾。晚宴毕,客人离去后,李处长见桌上还有一瓶未开启的进口葡萄酒,便伸手把酒纳入了自己公文包中,然后他转身对处里包括我在内的作陪人员言道:“这瓶酒我要了,尽管医生不让我喝酒,但我实在喜欢这瓶名酒。”因为这件事,处里有些人私下里说李处长“爱占小便宜”。其实当时谁都想得到这瓶好酒,只不过面对如此强势的领导,谁也不敢吭气而已。但我倒觉得,李处长是位性情中人,起码他不虚伪。
更有趣的是,一次年终发挂历,人人有一份。挂历设计精美,每张月份牌上都有一位大美女,既有古装的西施,也有时尚的明星。处里有两位“道学者”一边欣赏着挂历上的美女,一边议论道:“嘿,怎么又是大美女?这是不是太庸俗了?真是缺少革命精神!”这时候李处长正巧路过,一听此言,他便扭身迈腿进入我们的大办公室,然后对那两位仁兄说道:“怎么了,不喜欢大美女?我觉得男人没有不喜欢美女的。如果你们实在不喜欢,干脆就别要这挂历了。”一番话说得那两位老兄低头不语。在那个极“左”思想尚未根除的年代,一位大处长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喜欢美女,实属罕见。然而不知为何,我却从内心深处挺佩服这个真实而又直率的“异类”。
李处长不仅在处事上坦诚、无伪,而且在业务上也是一位果断干练、才华横溢的高手。这位曾任老外贸部长雷任民先生大秘书的李处长,以其善写报告和文章而闻名于外贸部,被人们公认为是业界的大才子。
李浩然先生后来到轻工总公司任处长,工作中更是成绩显著,曾多次受到外贸部和总公司的表彰和嘉奖。也许是因为此公恃才傲物、目无领导吧,所以他那与众不同的言谈与举止常常会引起人们的非议。也因此他多年来一直徘徊在处长的位子上,得不到进一步升迁。最后,他忍无可忍了,就决心离开了轻工总公司,到了外贸部属下的另一家专业大公司——中国丝绸产品进出口总公司当上了副总经理(副局级高官)。
也是由于成绩斐然,两年后李处长就被外贸部派往伦敦,担任中国驻英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后来又兼任中国驻欧盟的商务参赞。
干了几年后回到国内,李处长被提升为外贸部贸易管理局局长。贸易管理局是外贸部极其重要的部门之一,该局掌管着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及各大专业公司进出口配额的生杀大权。这时候的李处长可以说是达到了他事业的顶峰。
然而人世间的事情总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别看李处长在事业上挥洒自如、风光无限,然而他在家庭问题上却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痛楚。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李处长与其夫人陆女士长年不和、争吵不休,最后夫妇二人干脆分床而睡。对于这个情况,我是偶然间得知的。
记得有一年,我从美国纽约飞往英国伦敦参加一个国际性的纸张、纸浆业务研讨会。公务完毕后,我就专程去看望正当参赞的李处长(其实他早已是正局级大员,但我从来都习惯性地叫他为李处长)。因为彼此是老友,李处长就把我带到了他的住处谈心。当时他太太老陆正好外出办事。待双方坐定后,我就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偌大的参赞官邸布置得如同酒店:两个单人床分放在睡房的两边,中间的过道则相当宽敞。我当即好奇地问他,这究竟是为何?李处长这才告诉我他与妻子长期不和的实情。他对我说道:“既然夫妇二人同床异梦,还不如分床而睡,以图清净。”听他这么一说,我随即问他道:“既然二人已无感情,为何不干脆离异?”李处长则一脸苦笑,无可奈何地说道:“因为我是个共产党员,又是高级干部。倘若真的离婚,人家还不说我是陈世美?”听完他这番话,我真的是无言以对。
无论李处长是在国外当外交官,还是回国任大局长,我们俩都一直保持着联系。由于彼此不在同一个国家工作,有时侯我们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一年当中也只是偶尔通通电话,但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却一直延续下来。
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一位曾和我在轻工总公司共事的老友来美访问,在与他闲谈中我顺便问起了李处长的近况。想不到他带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几周前,李处长去江苏视察工作,由于过度劳累,一直未彻底根除的肝病突然恶化,李处长猝死于苏州一酒店中。
闻此恶耗,我悲痛不已,想不到这位一生都“把工作放在首位”的李大局长,最后就将生命结束在因公出差上。我当即拿起电话,给远在北京的陆女士打了个长途,我也只能在电话中向她表达我对这位老领导、老朋友的深切哀悼了。
***本文选自拙作《岁月如重—兼谈华国锋》之第六章“从商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