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并不遥远的地方
滕永华
那个村子在我们这个县的最边缘,出来村向西走几步就是全国著名的京杭大运河。从河的中间分开西边就是另外一个县,也是另外一个省。
因为那个村紧靠运河,又因为那些年每年都要人工挖河打堤,清淤清障,所以那一年我就作为一名运河清障的民工住进了那个村子。那个村离我家四十几里路,我们是推着小推车上面放上自己的行李及清障用的工具等物品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我这次外出河工是我离家外出的第一次,主要源于我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新鲜,就像窝在巢里羽毛快要丰满的小鸟,急于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样子。其次还有工分和吃饭方面的原因,我当时差三个月满18周岁。我们村的牛爷说我不行干不了这活,我说怎么不行不就是挖土推车吗和我在家推车运粪有什么两样,牛爷又说:十七八力不全,二十七八正当年,三十七八还算好,四十七八就完蛋。说我属于力不全,他属于正当年。我说,你啥时候开始挖河?牛爷说你比不了我,我没念过书从小干活练出来了。我说我虽然念书,但干活的时候比念书的时候多,还有外出挖河每天能挣十二分工,在家干活挣六分,我还说别人家秋后决分,都能分点钱,我家每年都该生产队上钱,我多挣点工分就少该队上点钱。还有,在家吃饭上顿是红薯下顿是红薯面的窝头,出河工公家管饭还能吃到黄窝头。牛爷说不光这些,这回是国家工程还能分到钱呢,就怕你受不了半截里跑回家来。就因为牛爷这句话使得我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咬牙挺了过来。
四十多里的路程走了不到一半我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就被炎热的天气和旅途的劳累消磨了大半,因此我就觉得有点远,牛爷说这是近的,每年冬季都要去的黄河及相关干渠清淤工程少则百十里多则二百多里。这个牛爷比我大八岁,也就比我多出了八年的河工,算得上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了。牛爷的小名叫牛,按照村里的辈分论我该叫他爷爷所以就叫他牛爷。牛爷说不远我也就不敢再说什么,说了也白搭。不管远还是不远反正我们还是来到了那个村。
那时候乡镇叫公社,村叫大队,组叫小队。我们外出河工是军事化建制,为了这样的建制我又激动了好久,以为自己是当兵的人了,因为当兵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未动摇过的梦想。这个建制的县一级称为团,公社称为营,大队称为连,小队称为排,我们小队就去了十几个人就不能再分班了,所以往下就没有建制了。我们这个排住在了一个有人居住的房东家里,那是五间北房,西边三间有房东一家住,东边两间住了我们这个排。那个村的村干部领我们排长和房东见过面后大家往地下铺了点麦秸扔下被子就算安营扎寨了。房东那时候家里住的有四口人,房东大爷大娘和他们的二女儿、小儿子,房东的二女儿叫青,是个很能干的女人,那时候衡量女人的标准就是能下力干活,其次是长相什么的。以后我所看到的青是美丽加勤劳加温柔加善良等等全是优点。就在我们七手八脚卸行李的时候,青背着一捆草回家,她不经意的对我们这些民工扫了一眼,当看到我时眼睛突然一亮,正好和我的目光相遇,这一眼包含了许多内容,以后的日子里这两双眼睛成了相互的渴望。那一年我会唱《在那遥远的地方》那首歌,要知道那时候这样的歌被列为毒草或黄色歌曲,谁也不敢唱,会唱的人也很少。但是我会唱,只是不敢唱。我当兵的时候有一次看到周围没人,就轻轻哼起了这首歌,这时候我们机关的一个参谋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眼睛瞪的像铃铛,十分恐慌十分严肃的对我说,你、你、你怎么会唱这样的歌,你、你、你怎么能唱这样的歌。后来营房里放映电影《甜蜜的事业》,那里面的插曲很好听,部队拉歌也唱这首歌,可是唱到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这句中的爱情两个字时战士们就卡壳,不敢唱出爱情两个字,这就影响了拉歌效果。有才分的指导员就把爱情的改为纵情的,这样战士们就敢拼命唱了,这是后话。从遇见青以后的好多年的许多个夜晚我都是遥望着我们清障住过的地方,默默的唱着或在心里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尽管那里并没有那么遥远,可是没有再合适的歌能够表达,我就是唱给青,不管她是否能听得见,青就是我心中那位遥远的地方的那位好姑娘,这里面的事以后还要说。
从这次出河工上溯到记事,我所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这次领我们出河工的营长。营长是公社的武装干事,召开民工大会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会址就在大堤上或河滩里找块空地,安上高音喇叭,民工围成圈,营长站在中间双手叉腰很是威风。每次开会营长的第一句话总是说我们今天这次大会里怎么样怎么样,营长的声音很高,后音拉的也长。每句话讲完都是用啊—是吧—安这些语气助词来强调那句话的重要,比如说谁也不能乱倒土必须把土运到大堤上啊—是吧—安,谁也不能打架斗殴啊—是吧—安。闲扯着玩的时候牛爷总是模仿营长的腔调讲话,比如我们吃饭的时候经常吃出苍蝇,牛爷就模仿营长讲话说:我们今天这次大会里就是解决窝头里的蝇子问题啊—是吧—安,模仿的有点夸张但是很像,常引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也模仿过营长讲话但总是不像,虽然我很羡慕很崇拜营长,但就是模仿不了。营长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像是认真听,讲的什么内容没几个人能记住,但都愿意开大会,特别是我常盼着开大会,因为开会可以不干活,可以松口气。营长不开会的时候就到工地转,看到不顺眼的事就骂,要是遇上有人吵架或想打架的营长上去就是两脚,第一脚踢甲,第二脚踢乙,甲乙都会被踢倒在地,因为营长个子很大身体很壮。我们都吃窝头和咸菜,牛爷说营长吃白馍馍还可能有菜有肉。所以我们这些民工都能被营长踢倒,踢倒后也不敢说话,怯怯地看看营长就尴尬的站起来老老实实的干活。营长就骂骂咧咧的再到别出转,遇到这种情况就再踢。遇到打架的他还会用绳子把人捆了牵到营部,到了营部我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因为我没去过也没见过。从营部回来的人都说没事挺好,还很乐意的样子说反正是少干了一会儿活,还有的说和营长喝了一碗水拉了一会儿呱。牛爷背后笑眯着眼趴在我耳边说,别听他们说,也别看他们装出没事的样子,真到了营部都是拳头巴掌教育,营部的人除了营长只要手痒痒的人都可以对他们进行教育,我听了张着嘴出了一身冷汗。牛爷的话在我以后的工作实践中得到了印证,因为若干年以后我也成了营部的人,也曾用牛爷说的方法教育了许多人。

那年的任务是清障也是筑堤,就是把河滩里高的部分划成条块再分别分到各连各排,谁把土方按照团部的规定运完谁就算完成任务,但前提是必须把土运到大堤上用以加高加固大堤。如果有谁偷偷把土倒在半路上,只要被营长或营部的人逮住可不是踢一脚的事,用绳子捆了游河,脖子里挂上木牌子,牌子上面写着破坏施工某某某。从土方到大堤的运距大约1.5公里,工具就是小推车,也叫独轮车。看过电影车轮滚滚的人都知道民工支前用的就是那样的车,那样的车是那个年代农户家里最重要的工具,用处也很广泛,推土、积肥、拔草、拾柴、麦收、秋收还有生产队上分东西都离不开这样的车,有时候接送病人或老人也用的上。我经常用它去几里地外的村子去接我老娘,我老娘坐一边,另一边再找土坯或别的物件放上去来保持车子的平衡。这样的小车我们家没有,要用的时候就去别人家借,借的时候要等人家不用了。这次清障我们这个排共有八个车,为此牛爷就说我们是胡传魁的队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这七八条枪和人一样也挣工分,没有车的民工挣的工分就少,当时我最现实的愿望就是也能有辆这样的车。运土的路是营部在河滩里划定后民工推出来的,土质很松软,推起车来很费劲,特别是推着车爬大堤的时候更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我真是体会到了什么是竭尽全力,什么是筋疲力竭,也体会到了牛爷说的十七八力不全的深刻含义,几天下来我都是在咬牙坚持好像是一松气就会瘫在地上,开始时的信心兴致好奇新鲜等都荡然无存。我曾默诵过愚公移山也曾遥望过北京,但既没有感动上帝也没有为我增添力量,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下大雨和开大会上,大雨和大会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后来,有了什么生命极限运动或生命极限训练,我就想,我已经体验过了。
为工程发愁的不止我一个人,起码我们排长也愁,他不但要和我们一样干活,还要保证进度不能落在其他排的后面,进度较慢了连里批,很慢了营里批。挨了批的排长脸色很难看也很忧愁,排长愁是愁但他不默诵愚公移山,也不遥望北京,他想了一个加快进度的好办法,这个办法着实让我亢奋起来,我觉得排长就是上帝派来的神仙,也为疲惫不堪我增添了力量。白天的时候,排长观察好了离我们土塘比较近的一块洼地,晚上十二点刚过他就悄悄的把我们喊起来,我们又悄悄的来到工地,我很紧张,也很兴奋。再看看大家都很兴奋,干起活来也就很带劲。土就倒在排长白天看好的地方因为运距很近,工效也就提高了几倍,看着我们的土方越来越少,每个人心里都乐滋滋的。虽说下半夜天气比白天凉爽了好多,但兴奋的我们干了一会觉得还是热,于是大家干脆把裤头也脱了,那时我们每人就是只穿一个裤头,脱了就全光了,全光了就更加兴奋了,干的也更起劲了。
那时候的天还是蓝的,广阔无垠的天空繁星点点,西边悬挂着一轮弯月,河道里的水被微弱的月光照的波光粼粼,静静的流淌着。十几个一丝不挂的青壮男人在星光的注视下,在月光的照耀下,挥汗如雨,弯腰挖土推车倒土,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现在流行什么什么风景线,不知道这样的场景算不算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我们正起劲的干着,营长带领着几个人来了,营长一行的到来,使我们全都愣在那里,就像西游记里孙大圣用魔法定妖怪一样的把我们全都定在那里。营长很干脆,命令下的也坚决,对随行人员说:上去挨个绑了,那几个人也不含糊上前就抓人,到了跟前才看清我们都是光腚猴,他们也愣住了,有一个人忍不住就笑出了声。营长很严肃,说:日你奶奶的笑嘛,那几个人几乎同时说:他们都光着腚呢,营长说:不是穿的白裤头啊,他娘的我看看。我们白天就只穿一个裤头干活,浑身晒得黑黑的,唯一晒不到的就是中间穿裤头的部分,晒不到的部分还是白的,所以朦胧的夜色中看上去就像穿了白裤头。营长走进看清了但是他不笑,仍然很严肃的说:都他娘的穿上衣服上营部,随后还嘟囔了一句:他娘的什么玩意儿。当时吓得我腿有点软,还想尿,反正不能说尿裤子,因为没穿。我们跑着去找自己的裤头,还没穿利索就听排长大声喊:都快跑啊,不知哪里来的劲我们在河滩里一哄而散,夺路狂奔。营部的人就追,哪里能追的上啊,有一个跑得慢了点被抓了一把,但浑身是汗一抓就滑了,还是挣脱了,挣脱了跑的也就更快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被逮。事后我问牛爷说,跑之前我还腿发软,咋跑起来那么快啊,我平时也没跑过那么快的,牛爷说:你不知道,牛急了比马跑的还快,我没见过牛马赛跑不知道谁跑的快,后来说相声演小品的冯巩好像也说过这句话,我才真的信了。因为这件事我很佩服排长,觉得他勇敢,也果断,我还跟牛爷说要是赶上乱世排长可以拉上一伙人做点大事。那几天我可以说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我以为营长还会追查此事,或来房东家抓我们,或在工地抓我们,但后来什么也没发生,有人说排长找了连长,连长又找了营长给营长打了保证才摆平了此事,后来觉得也可能我们是群体作案,有点法不责众的意思。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庆幸没被营长和营部的人教育,庆幸没被挂上牌子游河,庆幸连营长的脚踢都没挨上,当然那晚上那样的风景线再也没那么完美过。
工地上还有一道风景,就是条条的运土线。因为河滩里有庄稼,所以营部规定几个村共用一条运土线,大堤越来越高,站在大堤上远远望去,几十里长的河滩内一条条运土线上民工们串成一串,来回穿梭。我曾经趴在地上看过蚂蚁搬家,如果从高空鸟瞰肯定和蚂蚁搬家相像。在这条条运土线上也时常发生点问题,都是十八九一二十血气方刚的青壮年,磕磕碰碰的事就时有发生,几个村共用一条运土线有时候就会有拥挤现象,我们排的小四儿,从不让人,他可以随便超越别人,但不许别人超越他,有人超越他他就在后面撞人家的脚,这就难免发生口角,一这样他就会很亢奋,就摩拳擦掌,口吐脏话,这时就会有许多人围过来,两边人就有动手打架的迹象。这样的事在小四儿身上发生过多次,如果不是有营部的牌子和营长的脚和绳子镇着,不知道要打多少回架。时间长了别人就都躲着他。工地上打架不是小事,很容易引起群殴,闹不好还会出人命。因此我开始理解了营长的脚绳子。
营长的绳子没有专用的,工地上到处都是,随便抓一根就能用。一天工地休息,我们就站在岸边看河道里的水,正是汛期水很深流的也很急,小四儿说:我敢游到对岸去,长顺儿说:你要不敢你没爹,小四儿说:我要是敢你就没爹,长顺儿说:行,你游过去我看看,就为了这个有爹没爹小四儿就真的跳到河里去了,下去后就被湍急的河水冲的上下翻滚,但小四儿仍然是奋力前游,几个连的民工都站起来向河里看,河面很宽小四儿游到河中间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个小点点。这时候营长又出现了,我第一次看见营长急成那样,他踢人的时候和那晚上抓我们的时候也没这么着急。他高声大喊让小四儿游回来,声音有点竭斯底里。小四儿好像也看见了营长,但听不见营长在喊什么,看得出来小四儿有点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奋力向对岸游去。我们看到一个小点点的他爬上了对岸,营长可是没松口气,他双手合在嘴上全力高喊,还用手势指引他从南边的桥上转过来,可是对岸太远小四儿听不见也看不清营长的手势,他只是傻傻地站着。营长急得抓耳挠腮,来回走动,不停的对小四儿大喊大叫。这时候令营长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对岸的小四儿又跳进河里开始向回游。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到干活的点民工们也不干了都跑到岸边观看。我担心小四儿游回来被营长捆了,营长担心他会被河水冲走或者溺水而亡。结果还是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小四儿游回来后就被营长踢了一脚,因为岸边滑,这一脚踢出去营长就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摔倒了,样子有点狼狈但我们也不敢笑。营长爬起来还是把索索发抖的小四儿给绑了。自此,再也没发生有人下河的事情。营长还是转,转到我们工地还和小四儿开玩笑。当然,营长有时候该踢的还是踢,我们都习惯了。全营没出伤人死人和其他重大事故,顺利完成了国家任务,我想这与营长的脚和绳子也有很大关系。工程完工后我分到了五元钱,这五元钱让我激动了多半年,这是我第一次挣到钱,用现在的话说是淘到的第一桶金,尽管这桶金少的有点可怜,但多少年来这五元钱一直在我心里沉甸甸的。

排长在这项工程的干部队伍里是最小的官,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他和我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他比我大两岁力气却比我大几倍,而且比和他的同龄人力气都大。力气大,脾气也大,胆子也大。村里都说他最有种,有种就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意思,就像电影里那些被敌人逮住关进监狱受尽折磨而决不投降的英雄。那时候家长惩戒孩子的方式是拳头巴掌加棍棒,另外是不让吃饭。这些方式对排长来说都没用,挨揍他不动,不让吃饭就饿着。小的时候比他大的孩子们让他喊爹或者喊爷爷,他都不从,大孩子们就给他做头顶裤,就是把他的双手背过去捆起来,再把他的头放进裤裆里,如果还不从,还用草棍挠他的屁股眼,痒的很难受,很少有人能受的了,即使那样他也没服过软。
说排长脾气大还因为他爱发脾气,发起脾气来满脸通红,有时候青筋都蹦起来,他发脾气也很有爆发力。那天全连改善伙食,我们排分到一盆凉拌黄瓜,十几个人抓着窝头围着那盆黄瓜开始吃饭,因为很少享有这样的伙食,也因为分到的黄瓜有限,所以大家吃的很快,渐渐的就有了抢吃的迹象,这时候就有人说起了让人很恶心的话,想以此阻止黄瓜减少的速度。小四说:有一次我在河里洗澡憋不住就拉了,那屎就在水面上漂,几乎漂到也在洗澡的傻柱嘴里去。长顺说:昨晚我拉肚子上厕所,鞋都没顾得穿,不知是谁把屎拉在茅坑外边让我踩了一脚。这时候排长白了他们一眼,就停下来不吃了,但别人仍在抢吃,牛爷说: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挡不住我吃,他用筷子指着盆里的黄瓜说,你们就是把屎拉在这边,我也会扒拉扒拉吃那边。我刚想扬脸大笑,排长就抓起盆子扔了出去,排长力气大,一下子就把盆子扔到了前邻家的后山墙上,我们十几个人又来了一次定格。我最可惜的是那盆还没吃完的凉拌黄瓜。
牛爷是我们这伙人中年龄最大的,我是最小的,他对我好,我也把他当成了我的依靠。我上学期间礼拜和假期都要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有些农活也是有点技术含量,这方面牛爷是我的良师慢慢的我们又成了益友。我心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跟他说。我一生喝酒的场次无数,但第一次是和牛爷而且那次酒也令我终身难忘。那次生产队派我俩去铡麦秸,就铡出了几斤麦子,牛爷问我家里有酒吗,我说:记得在我家里屋有一点我爹喝剩下的,他说:晚上你把它拿到我家来。牛爷用那几斤麦子换了几个鸡蛋,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从家里偷出了那少半瓶酒,牛爷就点火炒了那几个鸡蛋我两就喝起酒来,酒的滋味我没印象了,只是那晚上兴奋的场景,激动的心情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当兵和参加工作后,每次探家或回家,都是在第二时间到牛爷家,我觉得在他家比在我家还踏实。我刚当兵时每月六块钱津贴,通信来往得知牛爷的儿子该上学了,我就给他儿子买了书包,那时候农村孩子上学没有买书包的,都是当娘的给用旧布缝制。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粮食还属于统购统销,吃饭问题还没完全解决,我通过关系弄了低价的粮食指标买了粮食给牛爷送了家来。我不是炫耀我对牛爷做了些什么,实则是我心里已经把牛爷一家人当成了我的家人,把牛爷的家当成了我自己的家。
牛爷家共有四口人,牛爷的老婆我叫牛奶奶,他们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每次我到牛爷家和牛爷说不上半句话他就跑出去到代销点买烟买酒等,牛奶奶就慌里慌张手忙脚乱的一边给我弄吃的,一边挨个问我们家人好,然后就满脸幸福的看我跟牛爷喝酒聊天吹牛。两个孩子更显兴奋,先是跑出去通报给左邻右舍我来他们家了,而后跑回来依偎在我身边天真的问一些天真问题。后来有了氛围这个词,我要说的是我很怀念那样的氛围。
工地上每天抽出一个人工间去连部挑开水,这天轮到牛爷,到了休息喝水的时候牛爷却迟迟没到。有人就议论说这说那,我反正不说就是把我渴晕过去我也不会说半句对牛爷不利的话。虽然不说但还是盼着牛爷快点到来,倒不全是渴的缘故,主要是牛爷来了他们就不会瞎议论牛爷什么了。牛爷这人很风趣幽默,喜欢开玩笑,但从来没跟人翻过脸,他没文化但顺口溜张口就来都是即兴发挥。牛爷总算来了,小四儿说:你这头老牛去哪里啃草去了?长顺儿说:是找哪个老母牛配种去了吧。牛爷先把水放下也没解释来晚的原因,看着小四儿和长顺儿咪起小眼睛就来了段顺口溜:狗逼四儿,查脚印儿,一查查着是长顺儿,一撵撵到清凉寺儿,累得小四儿喘粗气儿,吓得长顺儿差了气,臊的黑妮没了气儿。这段顺口溜我得解释一下,不然有人可能不太明白。意思是小四儿的老婆找人现在的话就是出轨,小四儿就用查脚印儿的方式找这个第三者,原来不管破什么案件,都是先看地上的脚印,查出来是长顺儿,这就撵到了清凉寺(是我们邻村的村名),黑妮是小四的老婆。牛爷在说这段顺口溜的时候大家都正在抢水喝,好多人一时没听懂,等明白过来有正在喝水的就把水喷了出来,也有喝呛了的咳个不停。牛爷类似的顺口溜还很多,可惜我没记住多少。
牛爷送水迟到的原因可能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他在回村挑水的时候被房东大娘拦住了。而且是因为我,大娘向牛爷打听了我的情况包括家庭情况,牛爷说:房东大娘和他家青可能看上你了。这时候我感觉到我和青那相互的眼神起了作用。牛爷又说:你觉得青怎么样?我说:好,用营长说过的话说,非常很好。我又反问牛爷:你觉得怎么样?牛爷说是好,还说青在农村干活是一把好手,论人才长相在我们村包括附近几个村都数的着。牛爷又说:如果你以后能吃上公家饭,而青不能那咋办?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到青是那么的好,青就是我眼中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如果当时让我选择媳妇,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青。

房东大娘是个最善良的老太太,她对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民工很照顾,见我们收工回来总是问我们累不累,热不热,需要什么东西吧等。牛爷是老河工会处理事,也能说会道,他总是告诫我们说话办事不要影响房东家的正常生活,跟房东家的事都是由牛爷出面进行沟通,房东大娘也很信任牛爷。所以我和青的事大娘就是找牛爷说。房东大爷是供销社的职工,有时候也回家来,是个吃公家饭的人。那时候我们对吃公家饭的人很是崇拜,也很敬畏。但房东大爷同样很和蔼,对我们也是问寒问暖。两位老人的可爱、可亲、可敬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我当时想我要是他们的儿子该有多好。我在施工期间累得不行,偏偏又得了痢疾,我怕别人说我装病偷懒就坚持干活,终于还是连车子带人从大堤上滚了下来。牛爷把我送回房东家,大娘给我煮了面条,面条里还荷包了鸡蛋。在几十里外的异乡,遇见这样的大娘真使我感慨万千感动万分,记忆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碗鸡蛋面,这第一碗面碗面连同和牛爷喝的第一次酒永久储存在我脑海深处的储存器里。从那时起我就想着将来我一定要报答大娘和她一家的。青那时候不上学了,她每天去生产队上干活,收工后再去拔草,我们中午有一会儿午休,常常看见青在炎热的中午背着一大捆草回家。她家喂着羊,青拔的草一部分喂羊,一部分晒干储存起来作为冬天的羊饲料。青把草分好随便扒拉口饭就再去生产队上干活。本来中午我应该睡一会儿的,可是每天中午我都是等着青回家,为的就是从窗户口看她一眼,我知道青也希望在这时候能看我一眼。那年我还随身带了笛子。我没学过乐器,也不会识乐谱,但我学会了吹笛子。只要是会唱的就能吹出来,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就跑到村外去吹,不能吹在那遥远的地方就吹当时流行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插曲。有几次我感觉有人在旁边听,我停下来就看到了所渴望看到的那双眼睛,青发现我看到了她就默默地转身走开。
工程快要完工前的几天,房东大娘通过牛爷告诉我,让我晚上去她屋里一趟,我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我就去了。大娘屋里坐了很多人,我猜想应该是与她家关系好的邻居或亲戚,一看就是相未来女婿的阵势,就像现在的干部任前考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问了我很多,我都一一作答。大娘住的三间房子其中两间是明间,另一间是里间。里屋的屋门上吊了一个绣着一对鸳鸯的粗布门帘,我想它定是青的手艺。从门帘的空隙里我又看到了青那双眼睛,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忧虑,有渴望,有期盼,有激动。我和青的故事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过语言的交流。我当时的条件是娶不起媳妇的,但我相信以后我也可能会好起来的,不知道她能不能等我,等我有条件的时候来娶她,但是那天的考察没有结果,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把心里的话说给青。一年后的冬天我当了兵,当兵后给大娘大爷写过几封信,他们都给我回了信,嘱咐我在部队好好干。但他们没有提到青,虽然我很想知道青的消息。从部队复原参加工作后,我去看望了房东大娘和大爷,但他们仍然没有提及到青。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大爷去世了。第三次去的时候大娘生活不能自理跟了小女儿生活,记忆力也差的不认识我了。为此,我难过了好长时间。我始终没能见到我所希望见到的青,我也知道再也见不到她了。后来,我听到了一首歌叫《眼睛渴望眼睛的重逢》,我好感谢这首歌的创作人员和演唱者,我觉得这首歌就是写给我和青的。我学会了这首歌,别人说我这首歌唱的最好,但谁也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当然还有一首歌也早已可以公开唱了,那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我觉得那一年,那些事,那个地方还有青真的离我很遥远而且越来越遥远。
2010年10月完稿
2021年6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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