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的一大特征是陌生感。由是得出一个定律：凡我没去过的地方，便是好地方，美地方，好美的地方。所以冀南俊士高玉昆先生邀我“名家采风红都南宫市”，就愉快答应了——全然忘记疫情期间家人不准外出——中国还有个地方叫南宫？去看看一定很有意思，也一定能长点见识。

      果然如是。过去知道有姓南的，有姓宫的，到了南宫，始知原来还有个复姓南宫的！是子见南子，孔子平生唯一绯闻发生地吗？却不是，圣人遇艳地属于卫国旧都，远在几百里外的河南濮阳呢。不过这地名也终究与孔子有关，他有个弟子叫南宫适，与西周开国重臣南宫适同名，先后在这里活动过。也许是最早的拓荒者，于是地名因姓名而来。

      南宫二字，无论拆开还是组词，都显得字嘉意美，所以常被借用。北宋大书画家米芾，别名就叫米南宫，但其书法，却鲜称南宫体。南宫体是指晚清桐城派大儒，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的张裕钊，受邀撰书的《重修南宫县学记碑》，立于现在的南宫中学校园。挥汗观赏，良有益也。内容谈教育，兼叹：“九州之大，独无一二豪杰之士！”书写有创新，笔势劲健，似闻落纸有声如木匠推刨；法承魏碑唐楷，外方内圆，尤袭欧（欧阳询）风也。

      有南宫女子交错旁过，个个健朗，秀拔摇曳，引得我这矮人顿生羡慕，请求两伊驻玉足而合其影。逮住机会见贤思齐，境界现场就上蹿了好几公分。于是明白了，当年人民大会堂建成，何以首选南宫选拔服务员，“国色之乡”呢。

      燕赵男女多半人高马大，想来是有原因的。国中第一大平原，周天无沿，阔野无边，上看下看旋转看，一望无际的青野庄稼地，标致葱郁的乔木纵横，没法着落、归宿难定是吧！走路累了，想坐下小憩，既没有石头，也不见木墩，只好抖抖身子撇撇胯，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村庄，家家都是高大的院墙，门闭着或是半掩着，不是走亲戚，也不便、也不值进去找凳子坐坐，就继续走。人这身子若是经常站着走着，抖着撇着难遇附着物，不往高处长才叫怪事呢！

      我是秦岭山里人，生来爬山涉水，想坐随时坐。碰见一片斜坡草，索性躺上去，双手搂着后脑勺，观鸟飞云游，听蜂鸣泉响。舒美固然舒美，只是懒了身子，个头就不往高处抻了。每次到了平原地带，好比童子失了魂儿、教徒丢了经卷，虽然任一方向皆有道路，实则走投无路，因为看不见山的坐标啊！

      不知平原人进了山里也惶惑害怕否？“一样，一样！”玉昆先生说他当年为谋学费进到太行山里贩卖连环画，沿着一条小路端直爬上山头，四面悬崖下不来了！看山下一个学校，想起大学的一个同学在那教书，就喊同学名字，咋喊都没回应。后来得知那同学嫌原来名字土气，早改了雅致名字。他不知道这个，歇歇气继续喊，终于从对面半山腰的人家里喊出一个老汉来，那老汉正是同学的父亲，当然知道儿子的小名。老汉也大声喊着指导玉昆怎么下山来，“哎呀呀，那个山头我们二十多年都没人上去过！”

      这轶事颇有启发：平原人与山里人，你有的我没有，我懂的你未必知道，还是相互敬重的好，谁也不可小瞧谁。

      汉字是中华文明的核心符号，每一个汉字都是既单纯又玄奥的，既朴素又神秘的，充满了多义性与流变性，不同的组合立马境界翻新。就说这个宫字吧，第一反应是皇家住地，属于高等级词，由此派生出一套又一套的礼仪规制，衍生出无数的臭讲究。就说南宫吧，或许就因其有一个宫字，才引来后世的光武帝刘秀、又后世的永乐帝朱棣驻跸南宫，后人遂建“大风亭”以记怀。

      多半男人都做过皇帝梦，冲着威权美女就不说了，仅专用词就一大堆。专用词除了皇帝，谁用谁掉脑袋，比如驻跸。我们到南宫住了两夜，是不能说驻跸的，只能说下榻两夜，或者小住两夜寄寓两夜旅次两夜等等说法。当然也可以说“暂避两夜”——南宫市防疫好，客们一来，就被几个高挑的女医生核酸检测，平安无事。

      踏岸南宫湖景区，浩浩渺渺，廊桥横波，荷色铺眼，鸭游雁翔，哪来这么多水呢？河源叫什么名字呢？回答说叫清凉江——敢叫江啊！山海关以内，水在北曰河，河在南曰江。平原再大，你这毕竟是北方的一条小河流，怎么就敢叫了江呢？罢了，人家这地名自带一个宫字，级别高了就自信自负，就至高至尊到嚣张地步，爱咋咋，客官们也就识趣吧，认了服了吧。

      后来又得知，水清水凉水多，亦赖南水北调工程，长江黄河汇聚北流，分渠无数泽被燕赵大地。掬起一捧水，舌尖一蘸，甜呢香呢，家乡味呢。我陕南江山处处，不时见到“一江清水送北京”的标牌……如此一想，主人轮番劝酒时，也就问心无愧一饮而尽了。

                  2021年8月5日 • 采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