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素有“火炉”之称,一进入炎热的暑天,整座城市仿佛是个大蒸锅。你看,路人行色匆匆,那大汗淋漓的头颅,一个个像是刚出笼的馒头,不停地冒着热气。真可谓热浪滚滚无休止,暑气何处不逼人。好在现在科学技术进步,人们拥有了电风扇、空调、电冰箱,似乎拥有了与炎热天气抗衡的法宝。家里、办公室里、购物的商店里,甚至出行的公交车上,都有空调营造的舒适的春天。倘若有一天突然停电,人们重又陷落于热浪的包围之中,定会产生愕然而不知所措的恐惧。我就听过儿孙们的惊呼:“没有电扇、空调,这日子怎么过呀!”每当这时,我就不由得想起儿时过夏的情景,夏夜街头巷尾纳凉的金陵奇观。
老街巷 IC photo
一年四季最难过的当属夏季,而夏季最难熬的莫过于夜晚。当年我家住在城南门西,老百姓住的都是低矮逼仄的小瓦房,一处小院落,住着四五户甚至十几户人家,房屋简陋,通风不畅。一到夏天整个屋子就像火炉,不能久呆。所以每当傍晚,夕阳西下,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进入纳凉状态。
我家附近有一口小井,黄昏时分我与弟弟拎着一只小铁桶去提水,先将家门前的一块空地泼上井水,以驱散土地的热气,再抬出家中两张竹床,安放在梧桐树下,也泼上井水。最后再拎一桶井水冰上一只大西瓜,待乘凉时吃。
准备工作就绪后,开始吃晚饭。小饭桌照例放在大门外的阴凉处,晚饭多半是早已凉透的绿豆稀饭,佐餐的照例是咸小菜,好的时候还会增添一两只红心咸鸭蛋。好在我和弟弟的心事并不在吃上,快速喝完稀饭后便奔跑于大街小巷间,与小伙伴们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或者去秦淮河畔捉蟋蟀、逮知了。我等“疯”了一个时辰后,赤着膊,流着汗回到家里,大人们便会愠怒地用芭蕉扇拍打我们的脑袋,一顿臭骂:“瞧你们疯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这澡白洗了,还不快去冲一把!”
洗完第二次澡,才发现哥哥和姐姐都将凉床给占了,那可是乘凉的最好器物。凉床的四柱和床头、边框都是圆圆竹筒做的,直径约两寸,床板是长长竹篾,原本是清丽的浅黄,因为睡的年代久了,已被汗渍浸润成血红色。姐姐学着老人们的口气说,“那是竹床吸收了人之精气,成了竹妖,小孩子睡不得!”我和弟弟都不信,争着闹着,偏要挤走他们。
母亲去世得早,我们从小是姑妈带的,姑妈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后,才最后摇着把大蒲扇走出家门来。她坐在凉床边,不停地摇着扇子,为我们驱赶着蚊虫,高兴时还给我们讲些鬼怪的故事,吓得我们半夜都不敢回屋去小便。
无题 鲍友贤摄
小巷很窄,家家的凉床和竹椅都相去不远,被我们挤走的哥哥和姐姐们,常去左邻右舍聊天,或聚在昏黄的路灯下打扑克、下象棋。有时传来他们的争吵声,肯定是我那棋艺不高的二哥在死皮赖脸地悔棋。父亲总是躺在那藤椅上,身边放一把紫砂茶壶,悠闲地轻轻哼着京剧中的选段,居然惹得同道者还不时地喝彩喊好。邻家的婶婶、大嫂们,常常扎成一堆,交头接耳,切切私语,谈的无非是家长里短的事,偶尔忍不住会发出吃吃的笑声,说不定又在放谁家媳妇的坏水呢。
姑妈轻摇的蒲扇下,清风徐来,我躺在凉丝丝的竹床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放暑假不用上学,有西瓜吃,有蝈蝈玩,有故事听,好似神仙过的日子。这时梧桐枝头的蝉也耐不住酷热,一个个扯着嗓门在叫。有人说,夏之绝句不在唐诗中,也不在宋词里,而是在一声声蝉之吟唱里。是的,我爱听蝉呜,我常常在它们热情的咏叹中忘却了夏的炎热,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
人生旅程中的夏天往往太短促。这不,昔日的纳凉风景已成为甜蜜的回忆。但那清苦的岁月不会褪色,即使夹杂着难言的惆怅,也将在你两鬓如霜时勾起不尽的牵挂,唤起你思绪的百般依恋。
作者简介
叶庆瑞近影
叶庆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作家书画联谊会副会长、江苏省紫金艺术书画院特聘画师、南京市摄影家协会会员、南京市音乐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被多家出版社收录60多种选本,有作品被选入大学文科教材和翻译成外文出版。迄今业已出版诗集、散文集《爱的化石》、《她,就是缪斯》、《人生第五季》、《都市冷风景》、《山水二重奏》、《诗的转角处》等12册。另编辑《中外诗歌精选》、《中外散文精选》等5本书籍出版。荣获首届金陵文学奖、首届南京文学艺术奖、首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国际龙文化文学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