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旅程一段情
▓ 李天安
路灯和月光交织的天桥上，卓芃手提箱子的身影像一只站立的袋鼠，由于箱子过于鼓胀，袋鼠显得不堪重负。
凌晨两点，白天人流如织的桥面，这时候安静了许多，天桥横梁上的大灯，将一列列灰白相间的车顶，照耀得如同白昼。
向沙漠进军
天桥下有 Y172 次，是拉着我们去大西北的专列。
门帘般的垂发，将桌芃漂亮的北瓜籽脸蛋半敞成葵花籽，遮盖住的笑容，总是磁性满满，极易吸附想挑门帘的目光。
给婆婆送过终，把公公丢进坑，接着伺候老公，超额的家务和没完没了的烦心事，严重透支了她的体力和情绪，这次结伴闺蜜来西北，就是要痛快地透透气，回回血。
忆起快结婚那会，卓芃说过要去一次新疆，到最西北的地方，去看酡色的草精灵匍匐到雪山的脚下，骑上骆驼踏着沙浪漫步天涯。老公答应得很干脆，可这一拖就是三十多年。此刻，她已入梦，轻浅的鼾声里，偶尔有一口气叹出，这也许是对老公嚼食诺言的抱怨，也许是诺言即将兑现的一种释然。
几根从额头处挽入发髻的白发，绕上心来，随着车轮的滚动，越收越紧，一股不安分的委屈混合着深深的自责迅速在体内发酵，蘑菇云般地翻卷、膨胀。她要找到一个出口，收缩了一下胸部，猛地翻过身，弓起背，一头扎进松软的枕头。
一路走来，风霜褪去了起初的热情，时光淡化了浓情蜜意，不可再耽搁喽，她趿起鞋子，来到盥洗室洗头，刷牙，回来就着灯光，修指甲，掏耳朵，户外装备坐位下放好，准备停当，爬上卧铺，约一根烟功夫，沙湖奇景，先行入梦。
一早醒来，她又好好捯饬了一番，乘船渡过沙湖，牵手闺蜜，迎着从沙脊那一面爬上来的风，越过几道沙浪，扯起回归自然的嗓子呐减了一气。
深陷的脚印引得一对母女紧追不舍，在一棵沙枣树旁撵上她俩的时候，那母亲手叉在肋骨上半喘着气问，你俩劲头咋这么大，没等她俩答话，母亲又抢先鼓动起舌尖，搅磨着牙床上的沙子，问她俩从哪里来，下一站去往哪个方向，要不要一块从沙脊的陡面滑下去？回问答过母亲的提问，双方互加了微信，联手扯起丝巾，尖叫着滑向坡底，然后拎起鞋子，白白的脚踩着细软的沙，一起返回渡口，下船告别，各自上路。
贺兰山下的这个清晨，闺蜜俩和这对母女从不同的方向出发，共踏一条沙路，一同迎接朝阳，用风沙的灵性和温情粘贴陌生人的情谊，用平淡的相遇点缀旅途，彼此都倍感爽甜充盈，这是卓芃想要的时光。
跳下羊皮筏子，从沙坡头穿过包兰铁路，转过一道弯，路就到头了。筛子似的遮阳棚下，六匹骆驼陪着驼客已等候多时，见车上有人下来，亲热的骆驼依次卧下，驼客微笑着将人们一一扶上去，接着抖了抖缰绳，我们开始向腾格里沙漠腹地进发。
沙坡头
临近中午，酷热难耐，驼客的汗珠子一直没断，可沙里根本就找不见滴湿的痕迹。我们打着伞，喘着粗气，时不时地补口水，颠簸中，怀里的驼峰越来越软，直射的阳光好像一根根针管，似乎要把驼峰里的油脂给抽光。两道沙脊过后，热湿了开衫的卓芃悄悄地从驼背上滑下来，一声不吭，只是就着骆驼颠簸的影子鬼叽鬼叽地笑，像个小哑巴，走到沙浪边缘的时候，她突然小跑着追上驼客，用兰花指从斜挎的保温壶里捏出一串蓝莓:“一大早起来，盐水洗的，这果子带点酸，听说蛮解渴的，我倒矿泉水给你搓搓手，你步行，太辛苦了，快吃，别中暑了，都尝尝，啊！”
她一边用湿巾擦着被汗水淹红的额头，一边乐呵呵地向大家喊话。
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蓝莓，那是酷热中旅行最凉爽的一天，那几嘟噜浮白的蓝莓吊在我了的脑海里，幻化成悬浮于夜空里密麻的星星，它们不停地眨着眼，明亮着我们的大漠旅程。
长长的列车不紧不慢，戈壁上的风车缓缓转动，铁塔挑起的高压线在目光里起伏，一柱灰色旋风扭着小蛮腰，跳过养路站的房子，欢快地向雪山跑去。卓芃一会嗑嗑瓜子，一会吃个杏子，走道里遛达中，不地时地用门牙刮搓下嘴唇上的水泡。
她走进到盥洗室，对着镜子，欣赏起这一圈玩下来自己的变化:清亮的眼睛少了一些光泽，飘然的长发失去了一些弹性，浅浅的皱纹缩进了雪山的冷峻与孤傲。
“别照了，你蛮有魅力的，尹导被你迷得魂不守舍，昨晚车站过安检，他光顾着帮你拎东西，把自己刚买的两袋李广杏都落在输送带上了，便宜了那几个工作人员。要不是你，这杏子我们不就有份了？”疯魔一回，轻狂一把，卓芃被神秘现身的闺蜜好好涮了个过瘾。
“你个死女人，真没素质。尹导都那一把年纪了，你还拿过来开玩笑，太离谱了。”说完，卓芃使劲地搓了搓下嘴唇，将带着杏汁味的水泡皮，闪电般地向闺蜜的脸膛抹去。
“谁没素质？”闺蜜坏笑着反问。
“就俩人，还能说我自己，你看你昨晚趴卧铺上吭哧了半天，写出的那游记，就知道你啥素质啦，马上发朋友圈，给你扬扬名噢。”
卓芃从盥洗台上拿起手机，立马转了出去：
两棵灯笼状的枯草，在一股疾风的挟持下，扫过武威站月台，飞跃铁路围网，消失在茫茫沙漠。
反锁好厕所门，蹲下来，正要抓扶手，一股冷风舔着飞转的车轮，从蹲坑的下水管窜了上来，令我猝不及防，没来及嘬腚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回到卧铺，肚子直咕噜、间歇性的喷屁还伴有微微的颤抖，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感觉跟咳嗽没啥二样，这下口给风呛住还是头一回。
大西北咱可没白来，沙漠的风总算领教过啦。
2021 年 5 月 27 日
“这不是我写的，是我上铺那个男人的杰作。”闺蜜说完，俩人笑得把头靠在了一起。
卓芃压过一口水，习惯性地向耳后捋着头发凑过来：乌鲁木齐的旅馆真够可以的，前天晚上洗发剂刚抹到头上就没水了，围上浴巾给前台打电话，回复说低楼层的人都正在用水，压力偏小，让我摘下莲蓬头蹲下来冲洗，唉，这一招还真凑效，高度降低了约 1m，果然有水出来，虽然水小得像孙子撒尿，毕竟有水出来啦，可没等头上沫子冲完就又没水了。我又打电话过去，服务员无奈地说，那你只好等楼下的人洗完你再洗喽，唉，折腾到 11:30 才把澡洗完。
昏暗的灯光里，卓芃在对闷牛肉自嗨锅和洗澡水的期待中，一边赶苍蝇，一边喷花露水，马路对面工地上，破碎机间歇性哒哒哒声让她烦上加烦，可也没啥辙，最后只好坐上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追剧安慰自己。年初，儿子离过婚，卓芃生了一场大病，详细过程她也懒得多说，反正和那场让人身心俱惫的分手以及她老公的脾气脱不了干系。
那天她用轮椅推老公去古城广场凑热闹，途中遇到了多年前的车间主任，就停下来打招呼。
“你怎么碰到男人就走不动了？”几个酸臭的字，蹭着老公嘴角上粘腻的哈喇子，崩到了她的脸颊上。
“你个老龟孙，我让你胡扯！”卓芃怒不可遏，顺手从轮椅后背的插袋里拔出水果刀，毫不留情地向老公扎去，惊恐的老公在慌忙躲闪中连同轮椅一起歪向旁边的石头隔离桩，石桩太滑，他没能抓住，咣叽一声，重重地侧倒在地上。举刀轮空的卓芃见状并未收手，说时迟，那时快，她趁势又补上去一刀，最终，老公的左大腿舍生取义，替他那截干瘦的脖颈接住了这一刀。
“哎呀，这么不理智，会弄出人命的，你要让着他点，他毕竟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主任一边制止，一边拨打 120。
“我受够他了，动不动就犯神经病，跳个广场舞都不让人省心，每次跳舞，他都把轮椅磨过来，死死盯着看，眼瞪得跟个狗蛋似的，男的本来就少，全给他看走了，连我们小区后门卖狗肉的那个豁腰老头都没能留住，两个小姑娘嫌他讨厌，也不跳了，剩下的二十来个全是中老年妇女，搞得我们跟个寡妇团似的。”
两人半辈子的情谊，一刀割断，医生咬着牙缝了 18 针，也没能连上这道感情的缝。
老公半生守道囗，饱经风霜，一脸浮毛的腊肉。
领导看他是横也不顺竖也不顺，2018 年 4 月，他缺失了车站所有员工都享有的福利——退休送行宴，一般职工办理退休手续后，一周内站领导就会招回吃请，席间，送行暖心的话一堆接一堆，吃吃喝喝后还 KK 歌。他呆家都快仨月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哎，这怎么回事？人又没死，老公越想越窝火，气冲冲地冲到站上，对着领导办公室的窗子往里瞧了又瞧，好，人都在。他抓抓后脑勺，想了一串词，运了两口气，跳将起来，骂声即刻窜进单位办公楼所有门窗，就连对面外单位的那栋办公楼也没放过:不吃谁的，不喝谁的，我自己的一份儿，凭啥不给我吃，不给我吃，就是被你们给吞了！
愤怒，暴躁，焦急，一脸的褶子被一根榆树枝的影子，从东边扫到西边，又从西边扫回东边。
老公“拎着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麻辣行动过后，微信里跳出来一个红包，附言曰:200元退休慰问餐费。
“去单位骂人使过劲了，中风了，两百块钱都不够他买轮椅的。”卓芃越想越气。
那会儿子的婚还没离掉呢，他俩就跟着闹开了。
两人对儿子离婚财产分配的纷争，和着卓芃的眼泪，绕过鼻翼，回流到她的胸腔里，来势迅猛，滚滚奔涌，仿佛要把树叶间漏下的阳光都变成粗暴的雨丝， 劈头盖脸向她打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医生缝制伤口剪下来的那段尾线上，粘黏着零零星星的黑红色肉粒，她那失去了温度和水分的眼晴，又干又涩，被这串肉粒硌的生疼生疼。她蜷曲着身子，蹲在病房外走廊的一角。
总结下来，这一刀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两人的谩骂、吼声和喋喋不休，一下子全给扎没了，缝过大腿的第二天，卓芃推着老公要去民政局离婚，他手摆得像荷叶似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他不想过孤家寡人的日子，他流着哈喇子保证，以后好好和卓芃过日子，一切听从于她，再也不会用污秽语言中伤她。
最终，他用自己的银行卡和密码换回了卓芃的又一次回头。
“这趟西北的吃喝拉撒，都是那卡里的钱。我受够他了，妈的，欺负我半辈子啦，不给他动真格的，不行，早就该动手了。”卓芃气中含笑，笑得半真半假。
风劲枝断，雾遮月暗，豺豕走散，独鹞哀叹，鬼神互怨。出了嘉峪关，两眼泪哭干，头上灰色天，脚下戈壁滩。这是昔日边塞荒凉景象的写照。眼前的境况却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祁连山下，平行着雪际线的黑褐色铁路，一端伸进峡谷，另一端则远去了戈壁的纵深。关外的一块空地上，几十头曾经的大漠之魂骆驼，正被天南地北的过客骑着遛弯，卓芃撑开伞，带上墨镜，随着人流涌上习大大登城走过的官道，因为人多限行，她被挤在了斜坡的中部。几架银白色的飞机掠过雪山，在关城的上空拉出几道白烟，为湛蓝色的天空抹上了浓郁的现代色彩。
没有了夕日英雄风舞狂沙剑送流霞的天涯快意，少了狼烟染秋马上撕杀的一腔豪情，只从西侧戈壁边缘，两柱烟囱滚动着升腾的浓烟，恰似模仿当年城墙上燃烽燧发信号那般作秀式的表演中，让人揣摩出了一丁点战事来临的动荡与不安。
为什么叫狼烟呢？没有战事的时候，戎卒会被放去戈壁捡拾狼粪，回来作为烽燧燃烟的原料，烧狼粪冒出的烟会直着上升，且不易被风吹散，容易看到。
嘉峪关
内蒙宁夏界
一个跟在卓芃身后的小男孩，如是解释。
防止拥堵的分道石，见证了当年边贸的繁荣，驼铃声、马蹄声和役夫的吆声在岁月中回响，浅黄色条石上交错的车毂，记录当年短兵相接血溅敌兵的激战场景，出过新的关城少了斑驳不见了伤痕，先辈们浑厚的生命已经融入墩实的城墙，它负载着嘉峪关深邃的人文内涵。
浅黄色条石上交错的车毂
“我女儿生了，是个男孩，亲家母火急火燎地从雁门关赶去瑞士，掏了 86000 的见面礼，女儿问她为啥是这个数，有啥说头，她说她们村上现在流行男方按孩子的出生重量付喜钱，1万块钱一斤，说是得为孩子买平安，就是万无一失的意思。这不是向我叫板施压吗？”说完，卓芃喜滋滋地把双脚收上卧铺，向对面的闺蜜伸了伸舌头。
片刻，卓芃捋了捋揉乱的头发，晃了晃手机，又兴奋说道:“喜讯刚发到群里，就来了俩贺喜的红包，一个 66，一个 6 块 6，哪要她们钱，是哎，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这第一个红包嘛，还有个说头，十块钱一斤，实实在在的。这第二个红包呢，就有点不靠谱啦，你算算啊，一块钱一斤？还没菜市场的土豆价高呢，拿你的外孙太不当一回事来，你还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你就是见钱眼开，分不清个好坏。”闺蜜的话音还没落地，本包间的六个铺位全部被笑声胀满。
“我让你胡说！”卓芃摘下衣帽勾上的钥匙链，假惺惺地向闺蜜砸了过去。
哎，砸个啥劲，自己不也笑喷了吗。
为了回报两个红包，卓芃将早间玩水洞沟时即兴的一首小诗发了过去：
卡哒卡哒
骡蹄声回响
一股疾风刮过
黑骡挺起尾巴
粪蛋蛋的草料香
拂着车辕蹭过车把式
钻进鼻腔
红柳
借风起舞
冷雨突降
雨滴贵如珍珠
我们被奉作雨神
于是
车把式那
湿漉漉的鞭绳
顺着俏皮灵武小调
畅快地荡悠起来
唱罢一曲
再一曲
车轮滚动着即兴的歌词
得意了车把式
鞭杆挑起笑声
驱走了寒冷
歌好听吗
五块十块随便给
不给也没关系
上我的车我倍感荣幸
车把式跳下车
掠去冲锋衣的帽子
手指
下一站
牦牛骑行处
鞭子的告别声
挣脱骡车
越过沟壑
奔往家的方向
把今天的喜悦和收获
告诉母亲，
告诉妻子，
告诉儿女
粘手的几张小额面钞
萦绕车辕微信的入帐声
还有车把式讨生计的一张笑脸
被风雨
搅拌成一股暖流它浇热了
一路上的颠沛流离
2021 年 5 月 30 日草于 Y52 次专列六号车厢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