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忆农
一一谨以此文献给父亲节


一
永葆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从新疆匆匆赶回河南南阳老家。进门来不及和人们打招呼,就直扑父亲病床,悲伤地喊了声:“爹——” 父亲睁开眼:“葆娃回来了。” 说着,抬起头,肘子支撑着身体想坐起来,但又无能为力地躺下。妹妹桂珍赶紧拿了被子垫在病人背上。永葆已经知道爹的病是癌症后期,诊断为骨膜癌,得这病的人很少,偏偏让爹得上了,想到此心一酸,泪水淌了下来。父亲没回答,却问了声:“你回来,秦姑娘咋办?” “你放心, 已经安排妥了。” 桂珍怨艾地插了句:“爹老偏心,病成这个样子,还在关心儿媳妇!” “你爹是在急着抱孙子哩”是五婶接的腔。此时,永葆才注意到,屋里除了妹妹、母亲外还有五婶、六娘、五叔等几个人,另外,村里卫生所宋大狗医生也在。 爹咳了几下说:“今年七十三,是天命年,我看过不了这个坎”。 众人都劝慰说:“不要紧,儿子一回病就好了。” 父亲摇了摇头:“没几天了,趁我还清醒,让你回来就是要交待些事。” 话已至此,大家都知趣地借故告辞,只留下医生随时应付不测。永葆坐在父亲身边说:“不要紧呐,安心养病。” 父亲不耐烦地摇头,好像是埋怨儿子糊涂。永葆知道父亲心里清楚,这是在做临终遗嘱,于是只得流着泪认真地听父亲说下去。“咱们的老坟园年代很久远了,虽然族上也没有出个啥人物,但后辈人都平安无事。可是现在地已经属你六娘家了,每年清明和‘十来一’节气烧纸践踏人家庄稼,你六娘嘴上不说,心里已经老不愿意了。你把我埋在咱房后花生地里,睡在自己地里安稳。记着,把鞭炮盘在坟头上燃放,不然庄稼被崩坏了不长。” 永葆点头应允。父亲咳了一会,桂珍端来了痰盂。父亲清了噪子继续说 :“丧事不要铺张,请盘响器吹吹就行,不要找舞台车西洋乐,那都是胡闹台。另外,你大姑们借咱们的那几个钱别催着要,她们供俩学生不容易,有钱自然就还了。还有——” 爹喘着气歇了下接着说:“你二姨们借咱家的两袋麦也不要了,她家够可怜的。” 永葆一一记下。
爹说完话已是精疲力尽。桂珍把他平放下,一边为他揉胸。医生准备接下来给病人输水,永葆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到外间说话。“你看我爹的病是个啥情况?” 他小声试探着问。 “多说能坚持一星期!” 宋大狗医生做出悲戚惋惜的样子:“现在只能输点葡萄糖加些消炎镇痛药”。永葆心里一阵酸楚!“不过,要是输几瓶高蛋白,可以延长些寿命。“那咋不快快输?” “药贵重,一瓶几百块!” 永葆不屑地白了一眼,表示开支得起,即使没钱,砸锅卖铁也要使父亲多活些时日。
趁医生回去取药,永葆才和母亲说上了话。母亲问:“秦姑娘啥时产?”“快了,估计到月底”。两年不见,他看母亲瘦弱的身体,典近日又服侍病人,更显苍老憔悴,于心不忍。“你好好歇歇吧,我来伺候爹。” 他又转向妹妹:“桂珍也回去吧,有事通知你。” 桂珍婆家是邻村小王庄,随时能赶来。丈夫外出打工,她在家开了个小养鸡场,毎天还要接送学生,又要过来帮助母亲照看病人,哥哥回来了总算可以安心回家了。永葆和妹妹把西屋的小床抬到东屋父亲床前,母亲拿来铺盖。永葆让母亲和妹妹去休息,一个人看着久别病重的父亲。
父亲睡着了,上身紧裹着床单,两条腿裸露在外面,小腿上暴着很多青筋,像爬着无数条蚯蚓,这是年轻时腊月天大清早到集市上买小猪,舍不得掏船钱,踩着冰棱茬趟水过河被激成了静脉曲张。爹虽瘦,但强壮有力,是典型的骨头汉,一辈子除了头疼脑热外没害过大病,现在竟得了绝症,一病不起,生命垂危。永葆心中有愧,如果早点回来,为父亲做体检,及时动手术,或许爹的病还有救。这次回来,他要全心全力地服侍爹,使他走完人生的最后路程。
吃罢饭,宋大狗医生把营养液拿来输上,输水瓶里立刻泛起成串的小泡,他调整好速度,交待了注意事项,便走了。
显示器上水珠均匀地滴答着,好像在计算着病人生命弥留的时间。
二
第二天早上,永葆被电话铃声惊醒,是远方妻子打来的,抱怨他不回信息,只得直接打电话。他向妻子解释:“昨晚一路奔波,人困马乏,微信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妻子不依,非要让他亲一下不可。永葆当着父母亲的面不好意思,只是敷衍地“咂”了一下,妻子“咯咯”地笑了,用好听的南方语说:“你这几天胡子也不刮。”由于上学和工作的影响,永葆是晚婚,这个岁数能在远方找一个娇柔可爱的媳妇是多么不容易,所以对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这是婚后第一次分别,令他着实不放心。
这几天,爹的病奇迹般地有所好转,中午还能吃半碗稀面叶,这是因为见到了儿子高兴,同时蛋白营养也起了作用。这天,他安顿好父亲,闲着无事,便到村里转悠。村子再不是早年的样子,满村薜荔,一片凋蔽,人烟稀少,几个老人在大槐树下的空场地聊天,见永葆过来,争相打招呼:“葆娃回来了,还在新疆?” “是啊” “那不是到国边了吗?” “喀什离国外只有几百里吧” “回来一趟不容易,可要多住几天” “一个月的假期”,大家都关心地询问父亲的病情。爹在村里人缘很好,平时为人处世宽容厚道,遇事吃点亏才心安理得,窄己而且谦让。例如刚分地的时候,队里只有一台打麦机,抓阄排号。城里工作的人假期短,只想抓紧打麦,几句好话,父亲就把自己靠前的号让给了他们,结果自己的麦被雨浇淋。说起父亲的病,大家都很有些惋惜与感慨:“多好的一个人,咋得这样的病!” “人一辈子就这几十年的光景!” 大家又在掰指头盘算,村上的老人一个个都谢世了! 这时,憨叔披着袄,唱唱喝喝地走过来,问永葆:“你爹的病好些没有?” 永葆如实回答。“你交待他,就说憨叔说的:只要别忘了出气,啥事没有!” 六孃笑着说:“你自己别忘了出气就行了!” 憨叔一辈子无儿无女,现在是低保户,三里五村有红白喜事他都去帮忙,其实是为了蹭顿饭吃,然后辇着戏台子看戏,并且学了很多老戏戏词,四婶问:“晌午又打好了饭点了吧?” 老憨故作神气地迈开步,“北庄去赴宴!” 边走边唱:“为儿置下千顷地,为儿种下满园桑,叫桑去死桑不死,叫桑替亡桑不亡。” 人们感叹:老憨活得真洒脱!
三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夏天已经到来,永葆的假期转眼已经过了半月。他每天尽心尽力地伺侯着爹,三顿饭要喂,夜里只要爹咳嗽一声就急忙起来照料。不过,他已从悲伤中度了过来,生老病死,人生难免,村子里每年都有老人相继谢世,如今像爹这样年纪的人已没剩几个了,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爹的病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自从对儿交待了后事以后,除了咳嗽外,很少说话。永葆有些无聊了,每天想念妻子,晚上手机滴滴响,互发微信,有时觉得这还不够,出去用电话交谈,听到妻子好听的南方口音,眼前就现出她那娇小可爱的身影,甚至能感受到妻子的呼吸,吻到她那石榴籽般的细密白牙和湿润的红唇。此时他的心已飞回妻子身边,而近在咫尺的爹却变得十分遥远了。
而妻子却并不满足,不断追问归期,永葆无法回答。这天晚上,电话铃声骤响,妻子哭着说出了车祸,永葆的头立时懵了,再听往下细说,有惊无险!原来她到超市买菜,下班时节人多车多,红灯口过马路被车蹭了一下,人没事却似惊了胎。永葆松了囗气,但一宿未眠,催促妻子快到妇产科检查。第二天妻子叫了滴滴车送医院,结果并无大碍,买了两盒保胎药吃了也就没事了。事后永葆深责自己虑事不周,走之前怕妻子行动不便,冰箱里购买了够吃十来天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只想回家一周内就能把父亲的丧事办完,谁想拖到现在还无结果,看来还将无期的拖延下去。一想到妻子每天拖着瘦弱的身体腆着肚子去买东西,就于心不忍,焦虑不堪!
晚上,电话铃声又响,这次不是妻子,是单位领导,他马上恢复了上班时的的习惯,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听从吩咐。领导礼节性地问了他父亲的病,提示他若有可能,尽量早回公司上班,下月中层考核,他已正式定为入围人选,机会不可错过。他知道,这位领导和他的关系很好,曾极力举荐他,这次私下来电透露消息是对他的关怀。但他没十分高兴起来,反而增添了些烦恼,他总不能扔下爹不管呐!
爹的饮食越来越少,坏细胞进一步扩散,大量消耗着身体的能量,病情加重,有时甚至进入半昏迷状态。晚上又把宋医生请来把了脉。还是认为身体虚弱,必须增加营养,提议再输几瓶高蛋白。永葆犹豫了,倒不是为了钱的问题,内心深处瞬间闪过一个不良的念头。医生见他迟疑,也就不再多说了。只看了永葆一眼,眼神很复杂。永葆感到这眼光看透了他的内心,令他羞愧。当医生挂好葡萄糖消炎水,走出门时,他急忙喊住,“换成氨基酸可以吗?” 医生说:“也可以。” 又看了永葆一眼,好像明白了用意。医生当然知道,两种营养液的效果差远了,只是不说。医生走后,他看着水瓶滴着的水珠进入父亲身体,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反而觉得自己很虚伪,以至以后给爹喂饭喂药的关怀好似全是虚假的爱。他第一次堪破,原来血浓于水的世间亲情,也含着自私、冷漠、虚伪的成份,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与失落中!
四
下雨了,雾状的细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好几天,天灰蒙蒙的,村子里显得很肮脏,到处都是水淋淋的。屋里空气沉闷,衣服被褥都散发着霉气,尿盆痰盂气味刺鼻。爹睡着了,嗓子里的痰随着呼吸“哧哧”地响。永葆百无聊赖,心烦气闷,这几天和母亲很少说话,原因是这样的:前天,媳妇又打来电话,追问回归日期,永葆百般劝慰也不行,对方不依不饶,哭哭啼啼,声音越来越高,非要限个时间。永葆为了怕爹听见,跑到院里安慰解释。谁想媳妇越闹越凶,高声喊着:“难道病人不死,你就永远不回!” 永葆再想不到,妻子的唔侬软语也能说出这么狠毒的活,愤恨关机。谁知道却被厨房做饭的母亲听得真切,出来接了句:“你爹咋恁没志气,不如早些断气算了!” 说着,把一盆洗菜水用力地泼了出去。这让永葆无地自容,母亲这样严重的话语让儿子怎能担当得起?! 永葆千般解释,说媳妇蛮子无知,不要和年轻人一般见识,任凭怎样解释,母亲也落脸不放。永葆恨媳妇不明事理,也怨自己平时对媳妇太姣惯,打电话想申斥几句,刚想说,就听到媳妇的哭声,心软下来,把呵斥变成了抚许。媳妇说已经感觉到孩子在动,怕的是生孩子你不在怎么办?永葆说再等下,过两天先住妇产科。又百般劝慰,平息下来,但还能感到对方在啜泣,很久永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电话。从此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和谐,母亲一直面有愠色。
雨终于停了,但还是阴沉沉的。为了排遣烦恼,永葆踩着泥泞到村外小河沟旁转悠,仰望天空,乱云飞渡,天空瞬间都在变幻。将近傍晚,浓云消失了,天空呈灰白色,远边天际,出现一缕长长的灰色的云带,好像是大潮退去,留下一条长长的溪水。地上的田野色彩浓重,麦子树木都在雨水中浸泡。河沟的水也涨了许多。这景象,使永葆想起过去在家乡的孩童时代。那时除了上学,就是逮鱼捉虾割草放羊,人的一生就像天上的云,变幻莫测,谁能想到,自己离开家乡,在几千里的边疆落户,并娶妻生子,最后也不知走到哪一步。人近中年,百事缠身,媳妇产期将近,会不会顺利?单位人事变动,如果错过这个提拔机会,将留下很大的遗憾,父亲的病不早不晚,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样,该怎样处置?想到这里,本来想消除的烦恼反而加深,变得愁肠百结了!
正在这时,忽见村头有人在使劲地招手,喊着:“葆娃一一葆娃一一” 是老憨叔, “快,快点回来,你爹快不中了!” 永葆大吃一惊,心头上闪念掠过一丝思绪: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继而一阵悲痛涌上心头。
待他赶到家,屋里已挤满了人,都在议论着刚发生惊险紧张的一幕。原来母亲在给父亲喂药,喝呛了,一口气上不来足足窒息了两分钟,幸亏宋医生正在邻居家看病,及时赶到,采取救急措施才得以脱险。病人醒来“咔咔”咳了一阵,现在刚刚恢复平静。宋医生正带着劳苦功高的神情叙述着抢救经过。然而永葆并没认真听。宋医生小时叫“大狗”,他爹原是大队赤脚医生,只会看些头痛发热小病,处方永远是苇子根黄花苗。大狗接他爹的班,年轻人聪明好学有心志,经常自费到大医院实习,学有所成,如今在农村医生中是佼佼者,现在都尊称宋医生,偶尔才叫“大狗”。宋医生认为,病人的坏细胞扩散很快,对肺部严重伤害,造成呼吸障碍,必须输氧。幸好卫生所还有两个氧气罐。永葆同意了,宋医生急忙取来,给病人插上管子,爹的鼻子立刻延长了许多。宋医生用大医院护士妮们的呵护口气嘱咐:“大叔,手可别乱抓啊!” 父亲很配合地将五指攒成拳头,并将胳膊收拢到身边。 “好,真听话!” 接下来夸奖:大叔一生手巧勤快,手从没闲着,编筐扎篓织稿荐样样都行,小时还给他做过蚰子笼呢! 永葆奇怪:明知是大狗挽救了垂危的父亲,但怎么没有对他产生多少感激之情,这是为什么?
送走医生后,这个感觉一直在折磨着他,自己的心灵深处原来潜藏着这样的不可告人的阴暗、冷酷、自私!是不是想让爹早点解脱?说白了是自己早点解脱?他觉得自己很卑微,丑陋得不成人形。自己本来也不想是这样,可是事实上却竟是这样!这是怎么了?他痛苦的用头碰着墙壁,好像用这个方式来惩罚自己,用肉体的痛苦来减轻心灵的痛苦!
五
有人把人生比喻为一条河。初春,一股小泉从石缝中淌出。到夏天,汇成奔腾汹涌的河流,秋天河水平缓明净。到了冬天,水位退缩到河床深处,变成一个浅浅的小溪,最后河水干涸,河底只留下零星死去的小贝壳。人生也是如此: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到世上,青少年朝气蓬勃,中年事业有成,老年在从容恬淡中走完最后的旅程。父亲那代人却没有这样美好的诗意。他小时候赶上大跃进,未成年就参加大炼钢铁、深翻土地、修筑水坝,往往没黑没明连轴转,承受着未成年人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紧接着就是大饥荒,后来“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胡折腾,作为底层农民受苦最深。他从小没记得自己曾经穿过几件新衣裳、吃过几顿饱饭。那个年代,不光缺吃,烧的也是大问题。春天,随大人们搁帮到几百里外的矿上拉煤,和壮劳力装的一般多,往返半月,饿了就在公路边支起简易㶽灶找些干草枯叶煮红薯饭;渴了就到庄上找碗凉水喝;分地后,终于吃上白馍,生活也有了奔头,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话。他家的庄稼在全村长得最好。为了盖房子,月亮底下,一个人磕砖坯烧窑,全村第一家住上了二层楼。孩子们大了,入学了,要交学费。当时土地提留款沉重,收入又无来源,偏僻的乡村,最有经济头脑的能人只会走乡串村收酒瓶捡破烂。他是正统庄稼人,丢不下身,咋办?只有还往土地中觅财,把房后二亩地开成菜园。一亩园,十亩田,就是说种一亩菜园,要付出十倍的辛劳,而取得的收益相当于种植十亩的庄稼。他除了庄稼的春种秋收劳动外,将精力全用在菜园里,把二亩园子经营得青枝绿叶,长势喜人,葱韭芥蒜,黄瓜番茄一应齐全。各种应时蔬菜能提前收摘,赶卖得好价钱。每天早上骑三轮车到集市,饿了也不舍得喝碗糊辣汤。每星期把攒的钱送到学校,虽说辛苦,但为儿为女自己受点累不算啥,只要儿女们有出息,当父母的脸上也有光彩!永葆是个上学的料,没让爹失望,中学读完考大学,终于分配了工作。不过爹也老了,腰也弯了,腿有时隐隐作疼。菜园种不动了,但又不舍得把地丢了,改种花生。他对花生有特殊的情结,小时候生活艰难,花生是稀罕物,队里只种二亩。他和伙伴们去放羊时,受不住诱惑,偷挖花生被队长逮住,被罚蹶起屁股扒下裤子,每人结结实实挨了三破鞋。分田到户后,他特地种了一亩花生,结果效益比玉米好,引得人们都去种植,如今花生收入已经成为本村农户的主要经济来源。今年花生墒情好,扎锥多。现在的品种也好,种的是百日老,一百二十天即可收获。他每天都要到地里转悠,看它们发芽、开花、扎锥、结果,入秋就能成熟收获。本来现在收摘都是机器操作,但他觉得闲着无事,想亲手薅。正好刚刚落了点小雨,墒合适,土地松,拔出的花生轻轻一抖土便散去,露出白亮的累累果实,随地翻开凉晒,这种劳动到收获的喜悦是别人无法体会得到的!正当拔到一半时,觉得有点累,想舒展下腰,但费好大劲才站起来。第二天接着干,待把活干完后,觉得腰酸腿痛,几乎难以站立。他原想歇歇就好了,谁知贴了几张风湿膏也不见轻。收罢秋、挨过年,这才让桂珍用电车驮了到镇上看,镇医院又让到县医院检查,结果是绝症后期,已无法动手术。先前都在瞒着他,两月前才对他说明。他怕影响儿子的工作,不让说,一直到生命最后时刻,才发去信息。庄稼人对生死看得很平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种了一辈子庄稼,吃的是五谷杂粮,最后又埋在地下变得肥料,被庄稼吃掉吸收,这都在情理之中。父亲正像以草为生的咬草虫子,忙碌一生,菜里虫,菜里死。此时躺在那里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像一只将要结茧羽化的巨蛹。
清晨,窗外传来喜鹊“吃—杯—茶”的清脆鸣叫,这是收麦季节到来的象征。永葆一宿没睡好,早早起来转到村外,记得刚回来时,麦子正在扬花,现在已经将要收获了。时间过得既短暂而又漫长。假期又将过完,只好再续一周。五月的麦田一片金黄,饱满的麦粒使芒子炸开,麦穗似乎联结成一个整体,麦田显得更拥挤,风一吹,旋涡四起。永葆的心里焦虑得像麦芒在背,去与留的问题难以决断,把他折磨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走吧,爹的病怎能离开,再者,如果刚刚走,爹不行了,怎能再返还?不走吧,爹就这样拖着,那边媳妇将产,无人照料。单位里朋友来信息说,马上要中层考核,有些人已开始活动了,特别是民意测验这一关,本人在不在现场可大不一样。他常常深夜在院子里踱步,一根接一根吸烟。
桂珍搬箱鸡蛋回来了。妹妹的到来,使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和温馨。一家三口在外间说闲话,桂珍说:“麦天快到了,提前再来看看爹。”母亲说:“刘相公能回来吗?” 她指的是女婿。他去年应聘到海外渔船上当劳工。桂珍说:“哪能回,合同没到期。” “那一个人可够你忙的!” “可不是么,虽说现在有机器收割播种,但也需要人来招呼,还有农药化肥除草剂都要买,真是忙不过来。如果爹在那几天有个三长两短——” 母亲叹了口气,轻声说:“你爹也是的,好又好不了,多搁延这两天也没啥意思。” 永葆想起前几天的事,羞愧得低下了头。但偷偷觑母亲,倒是一脸真诚,没有讽刺揭挑的意思。大家谈起病人,好似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等待与企盼。再看躺在病床上的爹,身体又小了许多,萎缩在墙角,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时“喝喽”着嗓子睡,清醒时虽然已不能言语,但好像在全心关注着屋里的动静,时而一脸焦急,时而频频咳嗽似乎想表达什么。他的饭量越来越小,这两天只喝两勺搅拌了奶粉的面水,但是还能挺下去,他那常年劳动炼出的强健体魄,和苦难磨炼成的坚轫性格,似乎连死神一会半会也奈何他不得!
午饭后永葆觉得困乏无力,他想开了,是去是留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便昏昏沉沉睡着了,朦胧中,电话铃响了,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接听去,没言语,似乎在哭。他不耐烦地顺口说:“快了快了,三两天的事。” 说罢又想睡,却猛然省悟!他轻声试探地叫:“爹—你不喝点茶?” 爹没应声,他放下心来。他再也想不到,爹最后的两行热泪把枕头流湿了。挨黑,停电。睡觉之前永葆找了半截蜡,点着,查看了氧气管,很正常。永葆放心地睡去。烛光昏暗,萤火般的火苗一动不动。蜡烛渐渐地缩短,最后支撑不住,一歪,坍了。火苗还在蜡滩上燃烧着,越来越越小,最后,蓬蓬跳动几下,无可奈何地熄灭了。黑夜随之扑来,屋里立刻陷入了黑暗。
黑夜中,几只蚊子如细微的冤魂,在暗中嘤嘤哭诉……
六
昨夜真静,静得出奇!爹一声也没咳。永葆多天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他醒来打了个呵欠,照常习惯喊了声:“爹”,没应,提高声音又喊:“爹”,还是没人应。他警觉起来,朝病床看去,只见爹的一只手耷拉在床帮,手里攒着一盘氧气管,蚯蚓一样垂在地上,氧气瓶无声无息地立着。他马上意识到了,扑到爹身上痛哭起来。母亲和妹妹立刻过来,哭成一团,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母亲哭着:“他爹呀,你咋走这一步啊,以后叫孩子们咋做人呐!” 永葆赶紧把爹手中的胶带取下放到一边。待邻居们赶来时,这个细节便被掩盖过去。只哭“可怜死的爹呀”!老憨叔拿了串鞭炮在院中放了,这把全村的人都招集了过来,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五叔过来推开人群,嚷着:“葆娃,节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得立起杆子,办你爹的事。”
在五叔的策划下,治丧小组成立,一切听五叔指拨。办事人员分头行动。镇里有个人生终点服务站,所有冥品齐全,一条龙服务,半饷功夫,寿衣花圈白布等全部置齐,四盘琐呐在院外一字排开。灵堂已经设好。亲朋好友陆陆续续来吊孝。每来一拨,唢呐声起,女孝子哭迎哭送,永葆鞠躬或跪拜。父亲躺在灵堂上,肥大的寿衣使他显得十分臃肿。门口放一个瓦盆,不断有人往里点放火纸,头前放着几样供品和几根蜡烛,烛光随着人们的进出摇曳着,父亲安祥地躺着,他虽在人们之中,却属于另一个世界,外面光天化日,只有他或能用洞烛幽微的眼,看到漫天星斗。
傍晚,开始送程,唢呐排头,孝子们头披白色的孝布缓缓向村外走去,一路唢呐声、哭声、点缀着零星的炮声,护送逝者的灵魂踏上归天的征程。永葆扛着幡由老舅象征性地搀扶着走在最前边。他弯着腰,头上的孝布耷拉下来,两眼哭得发红,鼻涕扯成长长的黏丝,但他却不能全心投入悲痛中,心中想着晚上要准备几桌饭菜,明天还有很多物品要采购。到了终点,孝子们全都跪下,开始放焰火,不知何时兴的陋习,说是焰火可带死者灵魂升天。嗖嗖嗖,火箭腾空而起,空中炸开各种颜色的碎花,一瞬间就熄灭了,留下几缕青烟在蓝天夕阳下飘着。晚上,四盘唢呐轮番展示才艺。曲终,五叔拿起话筒喊:“各位亲朋好友,帮忙的,明天八点吃饭,十一点出殡。” 深夜入殓,琐呐凄厉地带着颤音的曲调,伴着亲属们悲痛的哭声,听起来更加哀婉凄切,阴风嗖嗖,烛光摇曳。此情此景,彷佛阴阳两界通了气,交融为同一空间,生者和死者重聚一起,难舍难分,执手相看泪眼,互相问询、倾诉、决别。
寂寥的灯光把村子照得树影婆娑,光怪陆离。一只猫头鹰悄然无息地潜入树林,棲在树上的鸡一阵骚动。大门外,开阔地,灯光下 ,一个瘦小驼背的老人在收拾东西,孤零零的身躯 ,拖着一团鬼魅般的影子,像是趁着黑夜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忽长忽短,模彷着躯体的动作,在地上寻寻觅觅。
天空在灯光和树影的衬托下,显得阴森森的;几颗大星,在深邃的夜空中,用冰冷的眼光俯瞰着诡秘幽暗的大地,窥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第二天,时辰到,永葆的老舅将灵前的铙盆高高举起“砰”地一声摔碎,灵柩开始起动,孝子们手著哀杖紧跟其后。墓坑不远就到,四盘琐呐一同吹奏,一时鞭炮声齐鸣,火光闪闪,硝烟弥漫,孝子们哭作一团。升降机将棺材缓缓地放落在墓坑,推土机轰轰隆隆推土。顷刻,一座新㙇矗立在村后边的田野里。
中午回灵宴席摆了十五桌,大家像忙完了庄稼活一般放松下来,感到应该好好犒劳一下 ,人们一边吃喝,一边闲谈。眼前的话题就是麦收,人们争论着哪块地先熟,估算着产量。有人说联合收割机巳经在公路上出现,不知道今年价格如何。闲聊中自然又感念起死者的好处:不但人好,而且有眼色,正好是收麦前断气,要不然会给收麦带来很大麻烦。忽然有人说:东坡地早苞谷太稠了。又有人马上接腔:那就快剔剔苗吧。
初夏的天气已经炎热了,人们都吃得汗流浃背。永葆挨桌敬酒并说些感谢话。酒足饭饱,人们满足地离散。唢呐班讨了工钱,又接受了一条烟。临走,憨叔去打招呼:“闲了再来呀。” 周围人呵斥:“老家伙真会说话!”老憨说:“咋?我说的是等我死了也来给我吹打吹打。” “美了你!死了把你填沟里。” “没人为你掉个眼泪豆。” “再不然到养猪场拉俩老母猪,给你哼两声。” 人们一阵哄笑。老憨却不恼,两眼在桌子上搜寻,抓起半盒烟装兜里,愉快地唱着走了,并用肉弦子伴奏:“为儿置下千顷地,为儿种下满园桑,叫桑替死桑不死,叫桑去亡桑不亡。” 他又随唢呐班去赶另一个场子。人们感叹:人家老憨也是活一辈子啊!
七
丧事完毕,院里留下成片炮纸的碎屑。永葆提了捆火纸,直奔爹的坟上,把纸点着,伏身痛哭,这几天为丧事操劳,顾不上悲伤。现在他要痛痛快快哭一场,把这么些天的痛苦淤积羞愧全部发泄出来,情感像放开闸门的洪水般涌出,只哭得热泪纵横,如痴如醉。他已不能自持,任凭身心随波逐流。
野地风势很大,坟头浓烟滚滚,火纸忽明忽暗烘烘地燃烧。一股旋风在坟旁旋转,越旋越大,形成很高的活动圆柱,卷起的纸灰像无数只灰蝴蝶在飞舞。后来风柱旋至很远处坟地中悄然消失了。
永葆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老人,他们相约过来劝慰:“葆娃,别哭了,都知道你心里难受。” 六娘擦着眼泪说,“人一辈子都会有这个时候,躲不过去的。人要都不死,那不就蹩破世界了!” 五婶说:“别哭了,庄上人谁不夸你是个孝子。” 二嫂也劝:“你把你爹伺候得多好,丧事办多排场,也没啥可愧的!” 永葆这才起来,擤了擤鼻子,红肿着眼,心中依然像酒醉一般在悲伤中沉浸,呆滞地坐了会,任凭风把眼泪吹干,半响,慢慢起来找个棍子拨了拨火堆,这才踉踉跄跄地回家。永葆只觉得精疲力尽,心力交瘁,一头倒在小床上睡着了。
待他醒过来,外面已是黄昏。他坐起来,心里异常轻松,甚至是畅快,终于了却了一件事,可以放心地走了!母亲在收拾着屋子,清理着父亲的遗物,好似还在小声哭。桂珍热了些剩菜,一家人吃了,永葆自斟自饮,还喝了两杯酒。晚饭后,永葆开始打点行装,并安排了以后祭奠父亲的事宜,嘱咐妹妹照顾好母亲。
天微微亮,永葆就起来了。桂珍把他送到县城,坐上直达新疆的火车登程了。归心似箭,他心中舒展惬意 ,充满幸福感,欣慰地想:终于要见到妻子了,而且马上要做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