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我想你了
文/孙虎林
明天就是父亲节了,二十多年了,爸爸,你在那边还好吧。你离世时,似乎没有听说过父亲节。那年月,父亲节远远没有现时这样风行,洋溢着其乐融融的仪式感。

1995年,过完春节,卧床大半年的爸爸病情加重。正月里春光灿烂,小院里洒满阳光。多日未下炕的爸爸在大姐搀扶下,颤巍巍挪出东厦房。迈过门坎后,爸爸坐在屋檐下那把已经掉漆的椅子上,膝头上斜放着拐杖。那时,爸爸浑浊的老眼贪婪地盯着蓝得出奇的天空,金黄的阳光哗哗流淌在他日渐衰竭的病体上。不知为什么,爸爸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快了。”我听后悚然一惊,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爸爸弥留之际,好心的村人络绎不绝,走近炕头向他问好。我知道,这是乡亲们来见他最后一面。爸爸躺在炕上,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他平静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就像《百年孤独》中即将离开人世的阿玛兰塔一样。那天上午,时常给爸爸看病的乡医背着药箱来了。他拉过爸爸的左臂开始号脉,片刻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转身出门。那一刻,我捕捉到爸爸绝望的眼神。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爸爸眼神里的那道微光,深深照进我的内心深处。斜对门的嫂子于心不忍,走上前来,俯身朝爸爸说道:“伯,你不要着急,医生给你取药去了。”爸爸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良久,他看着我幽幽说道:“儿呀,你爸完了。”这是爸爸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舌头僵硬了,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夜半,爸爸走了。那时,春风正在院子里轻轻走过。

那一刻,我脑子一片空白。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浮现出和爸爸相处几十年的片段情景。它们犹如幻灯片一样,不断在我脑海里重叠闪回。
阳光明媚的村街上阒无一人,午饭时分,人们都在家里吃饭。我坐在架子车车厢,怎么也不肯下来,执意让爸爸拉着我东奔西走。爸爸在村街上已经转了几十个来回,我仍不知满足。他一停下,我就大哭大闹。村人像看戏一样,跟着架子车边走边笑。有人说道:“到底是老来得子,爱儿子爱成这样。”后来,我知道爸爸得我的那一年,已经四十多岁了。

动物园的兽栏前挤满观众。我高高在上,骑在爸爸脖颈上,目不转盯地看着从未见过的老虎、狮子。老实说,它们一点儿也不威风,倒有点儿像是病猫。看了一会儿,爸爸驮着我,又到了一外拥挤的地方。这时,我看见两条大蟒蛇,它们把大被子紧紧缠裹在身上,可怕极了。这是我第一次来西安,第一次走进当时位于革命公园内的西安动物园。那年,我正上小学三年级。
次日一大早,爸爸又带我去钟搂一带游玩。在一家大商场,我们各自排队购买水果糖。那时副食品紧俏,实行限购政策。我们先后排了两次队,买了四斤糖。逛了逛,就坐公交车回西郊姑姑家。一路上,我不停吃糖。到家时,身上的军用挎包都瘪了。爸爸一看,连忙说道:“吃那么多糖,牙会生虫,疼起来要命。”我这才住嘴了。

十九岁那年,我考上了Z学院,而且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爸爸自豪极了。谁知入学不久,便因病被强制退学。那时,我在西安东躲西藏,爸爸在老家唉声叹气。有人甚至在爸爸面前说道:“你儿子这下子完了,一辈子毕毕了。”爸爸没有反唇相讥,心里的痛楚可想而知。第二年五月,康复后的我跟着爸爸再进西安,走进Z学院大门。在院长办公室,有关人员搬出文件条令,断然拒绝我们的诉求。这时,爸爸说道:“我说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马列主义灵活运用的道理。我儿子冤呀,你们再研究研究。”无论怎么乞求,院方还是铁面无私,绝不通融。看看无望,爸爸流泪了,而且哭出了声。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可叹为了儿子,爸爸大半辈子的自尊在此萎顿于地,不值一钱。于是,我扶着爸爸,头也不回地走出Z学院大门。三年以后,我再次叩响大学校门,昂首阔步走进S大学。

爸爸在世时,我尚未成家,所幸他见过未来儿媳一面。病重期间,爸爸一直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说来奇怪,我带着儿子回老家,只有三四岁的儿子站在爷爷遗像前大声说道:“爷爷,你还没见我,咋就走了呢?”这童言无忌的话语,令我一时间感慨万千。这就是血脉的传承,超越时空的亲情沟通。爷爷,孙子,永恒的血缘绵延不绝。
那年,我去三桥新店的姑姑家。隔壁那位面如枯树皮的老奶奶闻讯过来看我。乍一见面,她大吃一惊,“娃呀,你太像你爸了,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一听笑了,儿子能不像爸爸吗。我和爸爸都是高个子,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长脸盘,肤色浅白,眉毛又黑又浓。而且,都长着一对温和善良的小眼睛。要说遗传密码真神奇,一家人与生俱来,长相相似,性格相近。而且,随着年岁渐长,儿子越来越像父亲,不论你年轻时多么帅酷,多么反叛,最终,我们都会越来越像当初那个怎么也瞧不上的至亲男人。可叹,大多数父子之间缺少沟通。真正读懂父亲,你已人到中年。有人说,男人四十才成年。从这点说来,确实如此。那时,你才真正体会到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惜为时已晚,曾经年少气盛的你,再也无法走近那个深深爱着你的男人。
在乡间,由于延袭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人们总是偏爱儿子娃娃。爸爸出殡那天,侄儿出生。村里老人感慨道:“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喜事呀。”当时听来,只觉这是对我们一家的安慰。如今想来,顿觉微言大义。是啊,几千年了,人老几辈子都是这样。人们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茬生,一茬茬长,成熟了,收割了,人老了,就死了,大地上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生老病死,天道轮回,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爸爸,你离开这个世界快三十年了。你走后,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咱家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咱家地里每年还种一料麦子,而且年年丰收。如今,我们姐弟都已年过半百,生活安康,孙子们也已长大成人,你就不用操心了。六年前,我妈去陪伴你了。不知你们在那边还拌嘴不,是不是又为了一件小事争吵不休。不过,偶而吵吵也好,那边毕竟过于沉寂。
爸爸,儿子想你了。
2021年6月19日

孙虎林,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都市头条专栏作家,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