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部通讯干事伍友今天特别高兴。刚上早班,收发室的老头就给他送来一张汇款单。虽说只是四块钱,但却把人的情绪搞活了。昨夜他就有预感:明天要来四块稿费。他为自已这种准确的预感而激动。预感是某种先兆,能预感可以说是某种天才。
一篇新闻小稿的报酬不是两块就是三块,最多不超过五块。所以伍友总是将稿费单,积攒成一沓到邮局取回。这样潇洒些。一张一取,显得小农意识。
上月发搞多,也多亏本县遭了水灾,有新闻可写。
伍友将合计三十元的八张汇款单塞进兜里,给部长招呼声“我去发篇稿子”,就往邮局去了。阳光很好,今天又是大热。得给倩倩买件衬衣,就用这稿费吧,伍友想着。倩倩是未婚妻的乳名,近两月不来电话了;每次去找她,她总是例行公事式地倒一杯淡茶,再也不说什么了。问一句答一句,往日可是嘴快话多呢。得给她买件衬衣。女人嘛,时常给她送点小东西,她会喜悦,迟早会动情的。何况认识半年了,只送了她几本书。啥年代了还送人家书。
伍友绕着县委家属院,准备抄小路出后门。小路两边全是一个挨一个的鸡埘,鸡埘是用苦竹条围成的,面上盖着绿塑料瓦。县城各机关早成了养鸡场。县委、县政府曾三令五申不准养鸡,可这毕竟不是杀了人,小事一桩,谁也懒得出头严禁的。加上行政人员的薪水是死的,养两只鸡补贴补贴厨房,对家庭拮据也是一种缓解。后来政府院子咯咯嗒嗒了,县委院里也百鸡鸣和起来。
伍友路经县委张书记家的鸡埘时,不由得驻足勾腰,想欣赏欣赏大老爷的家畜。因为张书记曾夸伍友干得不错,似乎向人流露过要提拔伍友当副部长的意思。所以见了张书记的鸡,伍友觉得十分亲切。
张书记的鸡埘里生活着五只鸡,四母一公,皆肥头肥脑,腿如香肠,尤其那只特大的、趾高气扬的白公鸡。此公浑身雪白,一尘不染。在未察出埘外有人看之前,此公只顾用翅膀轮番给四只母鸡逗弄骚情。猛发现埘外的伍友,此公就停下来,引颈长鸣。这鸣叫不是报晓时的优雅高亢,而纯粹是一种防范介入的恫吓。
“‘张书记’,你咋这样对我呀?”
伍友善意地对公鸡开着玩笑。忽然摇头一扫,并未发现周围有人,这才松口大气。
他直起腰来。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咕嚓一声,惊得他本能地回过头去。
原来,那白公鸡从竹缝里挤了出来,头压得低低的,箭也似地冲他而来。吓得伍友直往后退,但公鸡快,呼地一下就赶上了,啄米似地叨起他的脚背。他觉得一阵生疼,就本能地飞起脚。那公鸡一下腾到半空,落下地后又想叨他。他慌忙拾起脚边的一根柴枝儿,公鸡一愣,掉回头,懒不洋洋地退兵了。但它只能将头挤回鸡埘,肥身子怎么也进不去,两只胖腿游泳似的,摇晃不休。
伍友本要一柴枝打死这鸡的,可一想这是“张书记”,就咽口吐沫,上前掰开苦竹条,帮着公鸡才进了埘里。此公一进去就蔫了,像新女婿在丈母娘面前一样。
伍友忍住脚疼,费力思考着,终究无法理解。此公为什么要袭击我?莫非我是蜈蚣脱生的(鸡是蜈蚣天敌)?难道是我不该看它那帝王般淫乱的爱情?我刚才掰开苦竹条帮它进圈时,鼓了不小的劲呀——没有五十斤的力是撑不开苦竹条的……不管怎么说,这事终归很晦气。
妈的!
他刚走到邮局门口,忽然想到:刚才遭遇鸡袭的异常现象一定是某种先兆。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既然昨夜能准确地预感到今天的四块钱稿费,那么今天的公鸡……准是她——哼!
他没有进邮局大门,而是折往剧团。他要找倩倩去,不就是有张漂亮脸蛋嘛,不就是会唱老戏会飞媚眼会甩兰花手嘛,不就是上了一次电视嘛,不就是跟文化部长王蒙握过一次手嘛……我可是党员大学生哩。你就肯定我日后不能当县委书记地委书记省委书记?只要有可能,总理我也可以当的!
倩倩住在剧团单身楼二层六号。窗子开着但月白的窗帘没开。
伍友听见,里边有个男人正和倩倩大声说笑。说的什么,他听不清,好像也不愿听清。两人嘴里好像有啥东西。
门也没暗锁,伍友还是先礼貌地敲敲门。门开了,是那男子开的。一见这男子,伍友就气恼,因为这男子比自已帅,个头也高一截。
这男子的下巴是湿的,再看倩倩,嘴唇也是湿的。桌上有瓶桔子罐头,罐头盒里插着一把小汤匙。你吃一口,我吃一口。或者你喂我一勺、我还你一匙……卑鄙,无耻,下流,丑恶现象!
这男子好像哪儿见过?保险公司的?
“今儿没上班?”倩倩不激动也不冷漠。
“上呢……找你们团长问个下乡演出的数字。”伍友尽量用什么也不在乎的口吻,以免被她小瞧了。
那男子有点尴尬,脸色一红一白的,慌忙递给伍友一支“红塔山”。倩倩还是那么落落大方,戏演得可以呀,明明是那么回事她非给你弄得不是那么回事。
伍友扫了一眼床,床面如刨面,看来没出危险。四面墙壁贴满了倩倩的剧照:搔首弄姿的顾影自怜的飞媚引诱的……
“吃桔子吧……来杯茶怎么样?”
“你忙,你忙。”伍友边说边退出门外。
他还未下到一楼,就听那男子给倩倩说了句什么蠢话,也下来了。脚步很快,似乎想追上伍友,似乎想说明什么。
伍友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去了。
午饭一过,伍友就到了县委书记家。他故作镇静地汇报了近期的工作,末了说:
“张书记,我想求您办件事。”
“嗬,咱的大笔杆子有啥事呀?”
“这个……能不能把您那只公鸡卖给我?”
“哦?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买鸡买到县老爷门上了,“我那可是种鸡哩。”
“我知道你喜欢它,很心疼,可是……本来在市场上也能买到,只是……”
“小伍,你有什么心事吧?瞧你脸色。”
“没有没有,啥心思也没有。”
“那干吗要买我的鸡?”
“这个……”
“你脸红了!叫我猜猜看……”县老爷知道伍友家养了好多母鸡。“是不是看上我的鸡了要借去配种?”
“啊对对对,就是就是!”
“那又何必掏钱买呢,抱去配完种再还回来不就是了!”
伍友高高兴兴地抱回大公鸡。
他将公鸡的双腿牢牢地扎住,然后塞进面口袋,然后提着朝河里走去。
他靠着水泥拦河大坝,一把揪出口袋中的公鸡。好在此时正热,河滩上没一个人。他将公鸡放在一块石包上。公鸡动也不动,睁着两只血红的无可奈何的小眼睛。
“‘张书记’,你死了?”公鸡的眼睛眨了一下,活着。
伍友按住鸡脖子,随手扬起一块碗大的卵石。只听扑哧一声,鸡头就扁了,血溅了一裤子。他一丢手,鸡身就蹦起来,有五六尺高,落地时又一滚,跌进水潭里了,一股红蛇似的鸡血旋浮水面,久久不散。
伍友到净水处洗了手脸,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
他刚进了县城东街,就见人们拼命地朝十字口射去。那儿有辆海兰色的日野卡车。刹时,卡车被严严地绣在中间。
伍友好不容易挤进人堆,见是日野车轧死了人。警察又是照相又是用卷尺量着什么。被轧死的人大眼看天,肚子爆了,一塌糊涂。
死者就是早上在倩倩那儿吃罐头的男子。他可能在保险公司工作。保险公司钱多。保险公司居然保不住自己险。
伍友大为惊骇,慌忙退了出来。出来后顿觉脑子一片空白。待清醒过来,就径直去了农贸市场。他要买一只纯白公鸡还给张书记,花多少钱都行。就是的,只能给人家赔公鸡,赔再多的钱也不行。何况人家绝对不会要钱。但愿能碰到那么大的浑身如雪一尘不染趾高气扬的白公鸡。
伍友每天早上十点左右去农贸市场,因为此时鸡们最多。然而将近一月过去了,始终没有见到合格的“张书记”。白公鸡虽有,身架却小;块头大的,又不是白色。
伍友很害怕见到张书记,怕人家把自己看成是无赖。特别让他担忧的是:端阳节曾送过张书记一瓶洋河大曲,人家会不会认为这次借鸡而不还是变着法子索回酒钱?书记也好,干事也罢,毕竟在一个院里工作,哪有不碰面的道理,总不能每天都躲躲闪闪吧!好在书记很忙,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议吃不完的筵席,似乎把这事给忘了。只有一次说到此事:
“小伍呀,你家有多少母鸡嘛,别把我的公鸡累死了,那可是进口的良种鸡呢!”
虽是玩笑的语气,但伍友仍然感到无形的压力。他依如往常,天天十点左右去农贸市场。除了白公鸡,他不再对任何事物感兴趣了,眼里甚至连女人也没有了。
又一月过去了,他仍没买到“张书记”。
又一月过去了,宣传部提拔了一名副部长,年龄58岁,名字不叫伍友。
名字叫伍友的大病了一场。
1988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