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秋
苏锁军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正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唐代白居易一首《观刈麦》,写尽了农耕时代农夫稼穑之苦,以至于每到麦收时节,便不自觉的想起当年割麦打麦时的艰辛,想起粒粒皆辛苦的往昔。
我的割麦生涯是从解散生产队、国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土地包产到户同步开始的。说句大话,我个人的命运是跟国家的大政方针联系在一起的,同呼吸共命运。
那年我虚岁十岁,弟弟小我两岁,还都是不懂事的懵懂少年。爸爸在北京工作,虽然每年都要请假回家帮着收麦子,可毕竟是公家人,不是想哪天回来就能回来的。然而节气不让人,有时爸爸还没有回家,地里的麦子就已经熟透。妈妈成了家里唯一的壮劳力,我和弟弟也就成了生力军。
每次都是天还没有亮,就被母亲强行唤起,背起箩筐拿上一把母亲早已磨好的镰刀,在黎鸡儿的吵闹声中,走向麦田。记得第一次割麦,母亲在中间,我和弟弟分列两旁,一畦地的麦子,除了分给我俩各自的两垄外,其余都是母亲的,她首先割下一小绺在手中左右一分,镰刀都没有放下,双手一拧,刹那间便做好了一个称作麦䙅的捆绳,然后开始指导我们如何抓麦,如何下镰,如何割麦,等我们渐入门道后,便各自弯腰割麦。弟弟好像天生的农活把式,虽然只有八岁,干起活来却很有灵气,不但割的比我整齐,速度比我一点都不慢。割了一段距离后,母亲便回过身去,蹲下身把原来割倒的麦子各自打成捆,看着一个个成捆的麦个整齐的排列在麦田中央,成就感悠然而生。
随着太阳的升高,天气也越来越热,汗水湿透了我们的上衣,流到胳膊上被麦芒划过的地方,尖尖的疼,我和弟弟就开始打退堂鼓,蹲在地上不肯起来,此时母亲总是冲我们喊:“要想吃白面馍馍、白面条子就得把麦早点儿割回去,要不然喝西北风啊。”无奈之下只得跟在母亲身后磨磨蹭蹭的继续割下去,而此时的母亲好像是既不怕累又不怕热的铁人一样,一直弯着腰往前收割着她丰收的粮食,而她后背上的衣服,好似用水泡过一样,紧紧的贴在身上。
我们村子地处半丘陵地带,土地高低错落,没有多少大块平整的地块,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农田道路,只在往地里拉农家肥或是往外拉庄稼时,才在各家的地头穿插着开辟临时道路。有时靠里边的人家庄稼熟了,而外面的还没有熟或是没有收割,就只能顺着浇地的水垄沟一点点的往外背。看着地里的麦子快收割完时,母亲便吩咐我们哥俩往外背,开始几年我们个子小没力气,一次只能背一两个麦个,后来等长大了,甚至能用绳子梱成一大垛,高度跟我的个头差不多,总有一百多斤,套在肩上迈着小碎步踉跄着前行。
收割完的麦子,起初没有打麦场,就摊在曲阜公路上,靠过往的运输车辆碾压,这在当时看似既省力又快捷的脱粒方式,现在想来却是十分危险的举动,为了提高碾压效率,就需要不停的用三股叉来回的翻动和移动麦秸,在车流中来回的穿行。虽然过去车辆相对来说比较少,司机师傅们也尽量的放慢速度,时不时的摁着喇叭提醒我们,还是充满着危险,不亚于虎口夺食一般。回首往事,已经脱产很久依然是农民身份的我,对当年对过往司机师傅们,补上一句歉意:“当年啊,当年给你们添麻烦!”
在马路上碾麦那几年,最悲催的一次是,眼看即将辗好,西北上突然乌云翻滚,不一会儿狂风裹挟着暴雨便如瓢泼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暴雨打的睁不开眼,狂风吹得人直往后退,母亲赶紧招呼我们靠在路旁的大树后暂避风头。不到五分钟,马路就变成了河流,水势非常的急,一家家的麦秸连同麦粒在水中翻滚着,被冲进马路沟。暴雨来的快走的也快,约摸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便基本停了下来。马路上,除了有一些细流从高处流过来以外,已基本上看不到麦秸和麦粒,只在马路两侧的路肩处或是大树底下,还有积成堆的麦秸,扒开麦秸,下面的麦粒和泥沙掺和在一起,根本无法捡出来。母亲呆呆地立在马路边,表情麻木,欲哭无泪,半天才喃喃地来了一句:“死老天爷啊,这是我二亩多地的麦啊……。”
后来的几年,由于东乡的麦农在马路上碾麦时出了人命,国家有关部门强力出手,慢慢地取缔了这种辗麦行为。村民便在村子周围的空闲地上开辟了一块块麦场,从此告别了马路碾麦的历史。我们也在村西靠近孟良河岸边,原来生产队时曾经用过的打谷场旧址,拾掇出方圆二分多地的场片。把收割回来的麦子,在靠近西北角的位置,垛成整整齐齐的长方形方垛,下雨阴天就用塑料布苫盖起来。等基本都收割回来以后,就用铡刀将麦个拦腰铡断,剩下的麦秸不是用来烧火做饭,就是扔进猪圈,捂成农家肥,留待大秋时种麦施肥用。带麦穗的在麦场上均匀的摊开,暴晒上一大中午。最苦的是越到太阳炙热时,越要带个草帽,把麦场上晾晒的麦子来回翻上一两遍,晒得皮肤黑里冒油。我那时十几岁的小伙子赤着上身,戴个草帽 ,光这个脚丫子,乍一看就像一个小老头。
过完晌午,便套上毛驴,拉上一个大碌碡在麦场中碾场。毛驴转大圈,自己牵根绳子在场心转小圈。驴围着我转,我的目光围着麦场四下转,为的是尽量转匀实。汗水顺着毛驴的皮毛往下淌,流到驴腿上。人的汗水湿透头发和后背,淹的眼睛发涩,用手擦脸上的汗水,不几下,便红一道黑一道,成了大花脸。碾场那几天,虽然向往阴凉比向往吃一顿肉菜更强烈,但却不盼着下雨,也不盼着阴天,晴好的天气,炽热的阳光是上天对农民最好的恩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过了一个麦秋的人们,皮肤都晒成了比麦粒还要深的颜色,这也是那些日子特有的收获。尤其是开学后,农村的学生跟城里吃商品粮的学生相比,裸露的肤色,便有了明显的区别。
再后来,随着农民收入的渐渐提高,农户之间建立起临时的合作小组,共同出资购买柴油机和脱粒机,几家人合在一起轮流着打麦,四五亩地的麦子,一天的时间即可打完,极大的提高了生产率,但是这种方式最脏,一场麦打下来,一个个除了眼仁和张口说话时露出的牙齿略微显白以外,其它地方都被黑黑的尘泥覆盖,跟出土文物似的,从外表磕碜到脏腑,此时农家不胜苦。
由于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经常出差在外,收麦时不得不请亲戚朋友帮忙。那一年麦秋,在收完麦子后,已经退休在家多年的父亲,用箩筐买回来冒尖的酒肉和其它副食,准备招待亲戚们,半路对着我的妻子说:“来年咱不种麦了,年年麻烦你哥他们,好酒好菜的招待不说,还得欠下人情。种麦咱也雇人,种子、化肥、浇地都是钱,不上算!”不幸的是,那年的后四月,父亲便得病辞世,从此,我们就真的不再种麦子。第二年,我离开原单位,创办了自己的企业,越来越忙,我成了离土不离乡的脱产农民。
再后来,农民种地的热情越来越低,加之用于灌溉的灌渠不再供水,我们村的老百姓基本停止了种麦,很肥沃的土地,栽上了速生杨。每到春天,本是麦苗绿意盎然的季节,村子里却杨絮翻飞,状如飞雪。曾经的农民,摇身变成了农民工,在四面八方奔波着,为了能吃上白面馍馍,住上新瓦房、圆一圆各自心中的幸福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