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文/李爱凤
母亲心灵手巧?我似乎没这感觉。
从小家里经常有乡邻来找母亲,来者或是受亲朋之托,或是自己要做外婆了。女儿初嫁人,这些准外婆们要母亲帮忙绣些绣品。比如虎头鞋、虎头帽、背带、口水兜什么的。物质匮乏时期,送这些实用的绣品,既是祝福又可以间接显示手巧,无形中帮自家女儿提升形象。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选媳妇先看丈母娘,谁都希望娶回家的新媳妇儿有双巧手儿。
接了活,母亲开始张罗,丝线、布料这些墟市能买到,但是做虎头帽的白绒毛,母亲却要大费周折。母亲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绣的特别艰难。下雨天、农闲时,母亲坐在厅屋后门口,先用铅笔在绣棚上轻轻描,描出要绣的图案,然后再一针一线仔细的绣。丝线在母亲手中穿来跳去间,不是一朵花儿悄然绽开,就是一只小老虎活泼可爱。
这个时候,我家里的厅屋最热闹。村里的大姑娘、新嫂子都爱聚在母亲身边,七嘴八舌的,或议论、或讨教。母亲一会教这个怎么起针,一会教那个怎么描图。回头一看这头又绣错了,悔针,重来。一位新媳妇羞答答的说,别净绣小老虎,绣鸳鸯戏水呀。平日里母亲从不高声大气,这会儿,居然和大家一起哈哈笑,笑声撩过屋檐,惊得屋檐下午睡的雀儿皱起了眉头,吱吱喳喳叫,仿佛在说:再吵,我就飞到绣棚上去睡觉。
我偶然撞见这一幕,绣棚上这只虎头虎脑的小老虎,确实可爱。母亲没上过学,不仅认识些字,还能描能绣。居然还有人跟着学,忍不住独自偷笑。母亲八十岁那年,有人来寻母亲定绣品。我暗自寻思,如果把刺绣和制衣相结合,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有心想学,可是母亲年事已高,而我也远离故土。如今事过境迁,母亲带着她的手,去了天堂。村里村外,再也寻不到那顶虎头帽的踪影了。世上没有后悔药,我错过的,只是母亲的手吗?

和母亲的女红相比,那些出自母亲双手的食物,更是稀奇古怪。且不说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如何利用红薯、菜叶解决一家十口人的饥饱,单是黄豆,母亲就能物尽其用。
如何把每一粒豆子用到淋漓尽致,母亲可是费尽心思。母亲听说脱了皮的豆子做的豆腐细腻嫩滑,如是用脱稻谷壳的农具,把豆子碾一遍。碾过后的豆子收集到簸箕里,母亲张开双臂,双手握紧簸箕边框,簸箕在怀中上下颠抖,豆瓣和豆壳在空中扬起,又落在簸箕中。说也奇怪,豆子随着母亲的节奏,飞扬,降落,豆瓣和豆壳听着指挥,唱着歌,跳着舞,乖乖的分开了。豆壳落在地上的器具里,豆瓣留在母亲手中的簸箕上。
豆瓣顺理成章做成了豆腐。本该丢弃的豆壳,却没有到该去的地方,而是被母亲用点油盐水煮熟,加上辣椒粉葱花,成了餐桌上的一道菜。儿女们的筷子夹着豆腐的时候,母亲的左手端着碗,嘴里咽着豆壳。虽然在我的记忆里,我并不爱吃这豆壳,现在却特别想吃,想尝一尝母亲的灵感,再回味一次母亲的独一无二。
煮完豆壳,母亲的手,伸进了装豆腐渣的竹框。豆渣被母亲洒上一层酒药,搓成团,像一个个棒球,挤满铺着禾草的竹框里。一块干净的毛巾,披在竹框上,把豆渣捂得严严实实。几天后,豆渣发酵成功。掀开毛巾,豆渣球上一层细绒绒的毛,长像有点难看,气味还不是那么友好。回想当时那一框毛绒绒的豆渣球,我竟然有一丝伤感,为那些禾草。同样是禾草,别的禾草盖的是珍珠,落在我家的,捂的却是豆渣。可是那个时候,用一颗珍珠换一个豆渣球,母亲会答应换吗?再说母亲那时也接触不到珍珠吧。
取刚发酵好的豆渣球切成片,煮成汤,谈不上美味,但是至少不难吃。好过趴在饭桶边缘,在红薯丝里挑米粒。分享是美德,做了好吃的,左邻右舍少不得要分享,吃过母亲美食的邻居,自然要回礼,自古来而不往非礼也。只是邻居送来的豆渣,模样变得有点黑,味道也变得有点苦了。母亲说那是酒药的问题,和手没关系。我有点纳闷,难不成酒药也恋家,离家后还能患上抑郁症。
豆渣,豆壳都不怎么美味,但能裹腹。父母都是孤儿,养活我们八个儿女,春天不饿着,冬天不冻着,母亲的手除了勤劳,颇有点多功能室的味道。那个年代,女人生孩子不去医院,在自家生。邻近几个村的孩子,有多少是经过母亲的手接生的,谁也记不清了。为表感谢,生孩子的那家人会煮几个红鸡蛋送给母亲。母亲说她不喜欢吃,那几个红鸡蛋又顺理成章了,成为儿女的囊中之物。

母亲的手,和别人的手一样勤劳,但是又和别人的手不一样。这点自懂事开始就知道,也习以为常,并没有感觉母亲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可是母亲感觉不一样,当着儿女的面,在陌生人面前,母亲总会不由自主的缩手,把右手往袖子里缩,往里面藏。母亲说她丑,不想给儿女丢脸。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拉着母亲走在陀城的街道。也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母亲的手。
我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卷起母亲的袖子,只见母亲的右手手掌不见了。大拇指、无名指、小手指和手掌粘成一个骨肉团。变了型的中指和食指虽然可以活动自如,此刻却显得异常孤单。母亲说她还是婴儿时,外婆不小心,母亲从外婆的手中滑落,母亲的手掉进了煮粥的沙锅里。
我放下母亲的衣袖,挽着母亲的手,大步走在街道上。那锅粥的蒸汽漫过我的眼帘,漫过街道,漫过遥远的时空,漫过故乡的稻田。稻田里,母亲左手握稻草,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镰刀,在稻浪中浮浮沉沉。稻香沾着母亲的汗水,在田野飘扬、飘扬……

作者简介:李爱凤,网名:雾杜鹃。生于湖南小镇,现居广东。自幼渴望在花草和文字中栖居释放自己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