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周文治,生于1968年10月,陕西省作协会员。现任丹凤县为文联主席、县广播电视台台长。

记忆周庄
作者|周文治(陕西)
母亲走后,我忽然对我的周庄失语了。
曾经,我一回庄子,把母亲看上一眼,陪她说会儿话,便几乎一刻也不消停,就在满庄子转悠。一草一木 ,半块砖头,一处废墟,都能唤起我的灵感。
心里总是满满的亲切感,于是一张张美图美照便通过我的手机屏幕,串红了朋友圈。沉浸在这创作兴奋中的我,靠在墙根,或蹲在村头地边,便有文字行云流水般的在手机上涌现。常常是我还没有返城,便有关注我的朋友们将我的文字链接发到网上。

周庄一时成为许多看到我的文字的人们心之向往的地方。就这样,周庄的春天,周庄的夏天,周庄的秋天,周庄的冬天,都被我写了个遍。特别是每到快过年时候,我的心里更是痒痒得难受,把儿时周庄过年的点点滴滴、枝枝节节都给抖落出来了,惹得一些在外的人们一下子乡愁泛滥,都急冲冲赶回周庄过年。
好几年的腊月,平时寂静的庄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不少好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年轻娃们,从北京,从西安,甚至更远的新疆、广东,带着外地的媳妇,操着异乡的口音,赶回庄子过年了。凑在一起说说笑笑,都说是文治哥的文章把大家招唤回来了!看着留守在庄子的老一辈人的脸上,那种难得的满足和幸福感,我心里也是满满的成就感。

由此,我们还建了个群,我给起名为:魂牵梦绕的周庄。在那一刻,我就踌躇满志的构想,把这些后生们团结起来,共同为周庄的乡村振兴做贡献。在庄子一位小兄弟的婚礼上,我被邀请作为嘉宾讲话,也不忘兜售这个观点,惹得妻子几分埋怨,笑我把人家的祥和的婚礼都搞得有政治色彩了。
那一段时间,我也总是沉浸在一种自己营造的梦想王国里。看着周庄咋看咋美,咋看咋亲,觉得处处是旅游景观。门前的那一湾河滩地,是上世纪70年代红星大队采取炸山钻洞实施改河工程的成果。当时被分成几段作为水田,为参与建设的几个生产队共享,现在几乎被废弃成荒草滩。便设想在这里开发白洋淀式的湿地生态游,让芦苇荡掩着鱼塘,开发垂钓项目。庄子对面的马坊沟,怪石嶙峋,峰林竞秀,悬崖峭壁像石门锁住沟口,沟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是周庄过去藏着的粮仓和钱袋子。便觉得这是一个典型的桃花源式的地质科普示范点,可以开发攀援探险项目。需抬头仰望的安泥塬,是庄子的三个自然村落之一,现已经空无一人,觉得可以开发古村落探秘项目。庄子里土墙青瓦的民居,更是觉得是个宝贝,觉得开发陕南民居风格的农家乐民宿群是最好不过的了。至于北塬、张塬上,过去是人们主要的庄稼地,现在已成了荒草塬。我便动员妹妹采取返租的办法进行退耕还林,种植核桃林,林下间作油用牡丹和连翘,打造周庄的花海。同时我还几次鼓动在西安干大事的治乾大哥,能不能引来一个客商,把安家河一河两岸的耕地给租出去,开发农业生态科技示范园,形成一个老君河生态花谷。鼓动当支书的老表启动对庵底村的改名,将其改为周庄,打造秦岭深处的不一样的周庄,去与江南的周庄平分秋色。

许多时候,我甚至为自己的宏伟蓝图兴奋得失眠。在段湾村驻村扶贫的晚上,常常幻想能不能给组织请求调整我回乡工作。觉得有着对故乡这份特殊的情怀,就像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把一腔热血都倾注到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才不枉活一生。
可是,现实给我的往往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一次,和在我们庵底包村扶贫的朋友交谈中,她就笑我,好哥哥哩,你是把你的周庄艺术化了。即使你说的一切都能变成真的,离县城50多里,交通不便,凭这就能把游客吸引来么?言下之意,人家为啥来你周庄,除非你真是莫言,或者是贾平凹式的人物,人家才会慕名而来,才会来周庄朝圣呢!

我知道人家说的是对的,心里还是偷偷地恨她,说她对包扶村缺乏感情。心里也更恨自己,枉长了一张像莫言的脸,却不能成为一个大人物!私下里,和在城里混的庵底乡党在一起喝酒,不免就抒发起共同的故乡情怀。大家除了感叹,也都是一种难言的无奈。因为我们不能不面对这样的一种现实,周庄正在一天天地荒芜下去了。
平时的周庄,几乎是一片寂静,除了为数不多的老人和一些因病因残等原因无法在外站住脚的人,真正靠生产经营谋生,留守在庄子的人的确是寥寥无几。我扳指头数了数,像是当组长的建东,办了一个合作社,搞飞鼠养殖,承包了河滩地开发鱼塘,种植黄花菜,看似轰轰烈烈,其实举步维艰,主要原因是必须经管患重病的妻子,而无法外出。我的妹夫建军,在我的鼓动下办了一个小型猪场,累死累活,却难有收益,猪价波动太大,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妹妹曾设想将路修上塬,将水引上塬,办个家庭农场,但是即使对我来说,也何谈容易啊!堂兄新成,靠收购农副产品为业,倒也旱涝保收。还有个元朝叔,一辈子做泥瓦匠,孩子早远走他乡,他还把房前屋后的财产当命根子一样守着。剩下一个志龙,由于从小忠厚老实,在父母承携下勉强建立家庭,两个哥哥远在新疆安家,只有他现在仍然过着日出日落种地为主的营生。其他人,或给照管孙子,或给子女当帮工,也是多数时间在外奔波,混一天算一天,几乎都成了两栖型的周庄人。如果回庄子,也必定是谁家老人过世了,必须回来,否则还担心自己身后事会没人管。

这些年来,村间坡头,疯长的是荒草荆棘,而庄子里的人们,却在一年年的减少。下一辈人,回庄子,是因为还有个惦记的人,也是来去匆匆,就像过客一样。许多人父母不在了,每逢过年,祖先坟上的灯也不亮了。即使留守着的这些人,谁能保证,随着岁月流逝,是不是迟早都会在周庄永远的消失?
没有了人,周庄的风景再美 ,也没有了实质意义。倒是在城里的建明哥,几次鼓动我回周庄盖房,妻子也鼓动我将老屋改造,她陪我回庄子定居。但我心里清楚,这更多的是一种美好期待罢了。
在周庄,我家所在的周家院,是祖上从湖北逃难到庄子里的移民。两年前,母亲作为我们周家院最后的留守者,在百花盛开的美好春天,在我还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忽然离开了我们。从此,我和周庄之间,就好像忽然被割断了给我输送营养的脐带,让我忽然变得痴呆和迟钝起来。再回周庄,发现昔日的一切忽然就顿失光彩了,再也看不到当初的鲜活和美感,思维也麻木起来,根本找不到当初那种文思如泉涌的快感了。面对母亲的遗像,除了一次一次炷香和焚烧纸钱外,只能是默默的流泪。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土院里,除了抽烟喝茶,只能是默默地发呆。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心情,在塬上塬下、村前村后地跑个不停了。即使偶尔发个视频,关注的竟是庄子大路边那颗矗立了几十年的大树,是那陈迹斑斑的土屋。最引起我兴奋的是树杈上那几个空落落的鸟巢。这个视频不觉间在我的抖音里出现了数次,所配的音乐是那种如泣如诉的苦音和秦腔。许多网友留言,这个网红树成了周庄的标志,让眼泪打湿了他们的手机屏啊!他们呼唤着,周啊哥哥,你啥时能振作起来,我们想看到过去那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周庄啊!
我知道,我真的要让他们失望了。我也陷入了一种新的苦恼中,面对这一刻刻在荒芜着的周庄,已经失色了的周庄,我是还像过去那样一味地唱赞歌,还是该为她唱挽歌呢?这个问号一次次在我的脑海里放大,以至于在参加杨凌的一次全省的农村文艺座谈会上,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与会的专家。但是,一年年过去,依然没有人给我答案。也许在许多人的眼里,周庄的问题人家并没有兴趣,或者是周庄的问题,就像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还没有一个令人接受的答案。

我曾经参与了一次给周家修家谱的工作。受周氏爱莲堂一支排行中属于孙子辈的一位退休老干部的动员,我把我们周家院人前后三十二辈的班辈都厘清了,甚至准备到湖北黄梅县去认祖。但是,由于这位发起人老同志的突然去世,一切都停止了。许多时候,我趁回庄子上坟给父母烧纸之机,独自一人,久久在先人们的墓前徘徊着,我一次次擦拭着一块墓碑上已经模糊的字迹,想问问地下的先人们,也许哪一天,我也会永远不再回来,我是不是一个不肖子孙,他们能不能原谅我?
我曾经把整个周庄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似乎我就是这里的庄主一样。而事实上,在周庄,除了母亲留下的那一座空荡荡的土院,除了还保留着周庄人籍贯这个名分,我几乎已一无所有。对于周庄,除了一份不容置疑的爱和牵挂,也许我终将无所作为,一事无成。
面对失色了的周庄,我也将不必再去追问,也不必始终让自己沉浸在柏拉图式的美好想象里,更不必让自己从此沉沦下去。不必刻意去美化唱赞歌,也不能唱挽歌。我是周庄的儿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笨拙的笔,使自己成为一个周庄的忠实记录者。让更多的像我一样的人们,永远的记着周庄。
唯一敢承诺的是,也许有一天,我回到周庄,将永远不再离去,会让自己的身躯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永远的守护着周庄。


本期荐稿:张晓莲(中国)
本期审核:王文(中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