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董元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曾入选《当代青年散文诗人15家》。已出版散文诗集《远山也忧郁》(百花文艺出版社)、《黑郁金香》(成都出版社)、《帘卷西风》(中国文联出版社)及长篇小说两部。新近出版中篇小说《星路上的公主》(香港人文出版社)。曾获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现居中国四川。

徐志摩“种花”(散文)
作者|董元静(四川)
徐志摩珍藏着一小幅画,是一张拜年片:“这个小孩子在海边沙滩上独自的玩,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点一滴滴的往下吊着。离着小孩不远看得见海里翻动着的波澜。”
徐志摩为此画写出了散文名篇《海滩上种花》。
“在海砂里种花。在海砂里种花!那小孩这一番种花的热心怕是白费的了。”砂子是养不活鲜花的,这几点淡水是不能帮忙的,也许等不到小孩转身,这一朵小花已经支不住阳光的逼迫,就得交卸它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况且那海水的浪头也快打过来了……
送拜年片的朋友拿这画意来比志摩那一群呆子。志摩笑曰:“我们一群梦人也想在现在比沙漠还要干枯比沙滩更没有生命的社会里,凭着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几颗文艺与思想的种子,这不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傻?”但聪明的朋友的意思还不止此,她要我们更深一层看。“在我们看来海砂里种花是傻气,但在那小孩自己却不觉得。他的思想是单纯的,他的信仰也是单纯的。”他就知道花是可爱的,他就知道拿花来栽,拿水去浇,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欢喜,以后怎么样,他全管不着!他的身体虽则小,灵魂却是大着,他的衣服也许脏,他的心可是洁净的。

读到这里,我耳畔响起了一个发聋振聩的声音,那是主耶稣对门徒的教诲:“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永生神的儿子将小孩子列为天国里“最大的”,看中的不正是小孩子那样的单纯清洁,那样的烂漫童真吗?我立时觉得自己的身子低了下去,低到了水壶之下,于是,我的心被那孩子水壶里的清水淋湿了,浇透了。我的灵魂震颤着接受了一次“单纯信仰”的洗礼。我看到过一些孩子跪着对一朵花、一弯水中月亮倒影许愿的图画。我也常听六岁的小宝宝唱赞美诗:“你是位奇妙的神,你创造了山林你创造大海,你使雀鸟在天空自由自在,你是位奇妙的神……”嗓音清亮,犹如天籁。听着听着,我不知不觉会掉下泪来。是的,每每这时,我就会产生一种羞愧感,孩子的心啊,真的清洁,安静,又单纯。明镜一般,照出我自己的不单纯不安静和不清洁来。我们可以想象,那位到海滩上来种花的孩子,把花栽好了,把花暂时栽了起来,便是他的成功,以后怎么样不是他的事情了。在我看来,世上再找不到比这单纯信仰更美的图画了,它的灵气穿透迷蒙的烟尘,直通往真实的高天之国。
徐志摩在此文中宣称:“这个象征不仅美,并且有力量,因为它告诉我们单纯的信心是创作的泉源——这单纯的烂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东西,阳光烧不焦他,狂风吹不倒他,海水冲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残有消灭的时候,但小孩子爱花种花这一点‘真’,却有的是永久的生命。”徐志摩还将此引申到历史上,认定所有人道的英雄都有他们不可动摇的信心,象这在海砂里种花的孩子一样,他们的思想是单纯的。他甚至举例说,“耶稣为什么不怕上十字架?密尔顿何以瞎了眼还要作诗?贝多芬何以聋了还要制音乐?……”
对此,我心深以为然,且同意,这单纯的信仰单纯的信心不仅是创作的泉源,不仅是现有文明的泉源,也是人类生存可能具有永恒价值的机会。
诚然,徐志摩不是信徒,但无疑,他是一个虔诚的慕道友。

徐志摩种花,他也祈祷。在散文《泰山日出》里,徐志摩在泰山的玉皇顶,在茫茫云海中,竟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象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好一位虔诚的祈祷者!好一位祈祷的巨人!其实,志摩原本就是一位渴望光明,为之默默祈祷的先行者,朝圣者!徐志摩也是在祈祷光明和幸福。徐志摩有自己真实的理想,有着满腔爱国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情怀。他向往爱、自由和光明,因此而形成了一种“单纯信仰”。在现代文学史的绚丽长廊中,徐志摩是别具一格的诗文大家,然而不应忽视,徐志摩的文学成就与信仰也有不解的渊源,他的许多诗文都蕴含着明显的圣经元素和信仰内容,并实践着文学朝圣的追求。

徐志摩种花,他也孕育希望。《婴儿》是徐志摩的一篇著名的散文诗,具有极强的象征色彩和意蕴。篇首说道:“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侯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真的,如果不是为了一个伟大的事实,如果不是为了一个代表着承载着光明和希望的婴儿,年轻的母亲怎能承受如此可怕的产难之痛楚?你看,写完那残酷,志摩立刻开始赞美了。他说,但她还不曾绝望,在危崖的边沿上,她挣扎着,抵抗着,搏斗着,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她完成自己使命的时机;“因为她知道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志摩甚至断言,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那么,人间祈祷着什么呢?天使们赞美的光明又是什么呢?
是自由吗?有罪恶捆绑,何言自由?是享乐在当下吗?分明坠落在灭亡的途中,麻醉片刻后会是更深的茫然。是爱情吗?无可逃脱的死荫中,它只是刹那的美艳和安慰。
啊,是了,“比一切更永久的”,才是终极,才是至高和绝对。有了“比一切更永久的”,我们瞬间的生命才有意义和出路。我们可以断定,此时,这个世界以外的“真光”刚好照入了产房。

在散文《鬼话》、《再剖》、《猛虎集》序言、诗歌《白旗》、《一个祈祷》、《爱的灵感》、《夜》等作品中,都有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灵性精神”,有着“沉彻的忏悔”,有着“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之宣告,而诗歌《卡尔弗里》甚至直接歌颂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牺牲精神。我们可以看到徐志摩正俱真觉之“灵翼”,他凌空飞过理性之局限,走到了超然的灵性境界中。
徐志摩种花,他也追求爱与光明,追求源头的真理,追求“比一切更永久的”终极,这使得徐志摩通往灵性境界,接通了永恒。
遗憾的是,徐志摩信仰的还不是一位人格化的三一神,还有些空泛,以至他最终未能认识耶稣和他的救赎,未能认识那位终极的真光。以至他的理想虽然美好,却有点像小孩子“在海滩上种花”,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然而,这不妨碍小孩子“种花”对我们追求信仰的启迪意义。有这样单纯的信心,人们才肯去掉面具,作灵性的努力,才肯决不犹疑地舍弃虚假的繁华梦,果断抓住救主耶稣伸出的恩手,离开罪恶与黑暗的泥潭。

我们信仰上帝的圣徒可以庆幸,不但我们种花的精神是不死的,我们所种的信仰之花——上帝救赎的福音,那荣耀美丽的十字架,本身就是永恒的生命!就是光!它决不会象地面上的花朵那样脆弱。我们有确据。创造万有的真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他爱我们,爱到舍身流血,爱到把命倾倒,又以大能从死里复活,赐给我们永生的盼望。
这样美好的鲜花,值得我们付出全部灵性的努力,凭着一点单纯的信心,尽量在这人心的海滩边去栽种,尽管把我们烂漫的天真之水浇下去,然后往前走。我们的水壶,连接着活水的源头;我们的身后,有救赎主这万古磐石。阳光,狂风,海浪,黑暗的势力,全都奈何不了它。将来,在天国的花园里,我们会看见自己的栽种,是永不凋谢的奇香。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