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缘
文/张海鸥 (原创首发)
( 一)
张三贵喜欢喝酒,家里的青花瓷酒盅用了大半个世纪,古香古色里沉积着岁月的沧桑。
三贵每顿二两酒,人称“老二两”,这只酒杯到底盛过多少酸甜苦辣的回忆,老二两也记不清了。
老二两其实不止喝二两酒,用他自己的话说,喝少了不过瘾、不尽兴,喝多了,言多必失,所以总是三分微醉七分清醒。跟他喝过酒的人都知道,三贵懂酒礼有酒德,看似愚钝,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年轻时候,血气方刚,也喝过狂酒,几个人酒兴高潮的时候,猜拳行令从不服输,有人耍赖挡酒找他替喝,宁可喝醉也从不推辞。
生产队的时候,邻家打墙盖屋都愿意去帮忙,因为免不了喝一顿酒解馋,那时候的酒金贵,不如现在像喝水一样敞开着喝,有人偷喝了他的酒再兑上白开水,他呷一口嘴一咧,装做一幅酒劲噎喉的样子,隆起的喉结上下咕噜着,他心里明白,这东西谁都缺肚子,好这口的都馋。
三贵喝酒必祭,这是他祖上留下的规矩,酒菜上桌,必先用筷子蘸少许酒点洒四周以敬慰先祖,然后自用。
自从没了杏花以后,形单影只的三贵郁郁寡欢,每日里只能到附近的小酒馆喝上二两,借着酒劲淹没那些曾经的痛楚。掌柜的知道三贵有酒德,不论多晚都给他留着门子,然后目送三贵老态龙钟的背影消失在深长的老胡同里。
“三爷,酒给您备好了,您慢慢用”。
跑趟的小掌柜恭敬地站在一边说道。
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三贵要了一壶酒。此时此刻往日再现,三贵老泪纵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捯酒,干瘪的腮帮子撇向两边,两行清泪从脸上无声地淌下,淌进酒盅里,被他和着眼泪咽下去。
火辣的酒喝在肚子里,往事绞在心里,中间隔了那么一层无法言说的痛楚,感觉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了那些沉浮的往事…

(二)
爹死的时候,用不舍的目光将熟悉的家抚摸好几圈,然后告诉他:本分做人,良心做事…弥留之际瞅着自己,那眼神告诉他,以后自己担当一切。
三贵泣不成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他觉得那一次把自己所有的眼泪全部透支出去了,他记着爷爷的训斥:男人喝酒要有爷们气概;也记着爹的教诲:记人恩、忘己怨。
老二两祖上香火不旺,到他这辈三代单传,因此自打有了三贵续香火,爷爷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有加,全家人馋绿了眼睛也要省下好吃的东西留给他,生怕这棵独苗受委屈、绝了后。吃饭的时候爷爷总是把三贵拉在跟前逗着喝酒,有时候用筷子蘸点酒给孙子咂点。用他爷爷的话说,酒能识性。看着孙子咂酒的劲头来者不拒,心里暗自思忖:嘿,这小崽子长大了随家门,定会仁义实在。
窃喜之余,常戳着三贵小脑袋训斥道:以后给我记住喽,喝酒要有爷们气概,酒能解决的事,绝不能浪费眼泪…那时候三贵还小,似懂非懂歪仰着脑袋听得入神。
早年因为祖上家景富裕,文革时期被扣了帽挨过批斗,三贵从此一厥不起。也因为这事村里人老远都躲着,生怕跟着沾了黑五类的光被株连,三十出头也没混个媳妇。
时来运转 ,有一年外出,老远听见女人的惊叫声,凑近一看,一圈人围在那里,一条蛇拦在姑娘前面,游动着一米多长泛绿的身躯,像是冤家相逢,只挡在她面前,走到哪跟到哪,翘着头像根棍子似的,吐着黑色闪电状的舌头,三角脑袋支愣着,俨然一个凶霸的土匪盘查,吓得女人拘魂惊叫,所有人跟着进退躲闪,眼瞅着却不敢动手。三贵扒拉开人群,也没多想,照那蛇头飞踢一脚,抱起女人就跑,在不远处稳稳地放下,女人羞红的脸上溢着感激与羞涩…
三贵一夜之间成了传奇人物,英雄救美的侠勇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全村人都知道,那天被救的王老五的闺女杏花,惊魂未定的眸子里泛着秋波,直勾勾地看着三贵许久,这回恐怕要交桃花运了。
那段日子里是三贵最兴致的,往日里人前佝偻的腰从此挺直,脸上总是时刻陪小心地躲躲闪闪的神情也从此消失,像换了个人似的。
被救的姑娘杏花 ,那天的偶遇和动情一直荡漾在心里,几天后的夜晚,杏花把那天路遇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爹,沉默了好一会又补充道:没想到三贵平时缩首畏脚,遇上事还侠肝义胆哩,跟着过日子定会踏实。
杏花羞涩地捏搓着衣襟看着盘坐在炕头抽闷烟的爹。
当爹的没有言语,干咳了一声,仍是吧嗒着烟袋望着漆黑的窗外若有所思,烟袋锅滋滋的火头一暗一明地闪着红光,映着王老五黑红的脸,缕缕的青烟顺着嘴角翻转着绕过昏暗的煤油灯逶迤开去,然后一丝丝穿过窗缝…
王老五知道,自打杏花她娘走了之后,闺女就像少了依靠,整日里难得听见往日的笑声,有时候爷俩下地干活遇上三贵,杏花总是放慢脚步,欲言又止地斜上几眼。老爷子知道闺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八成是看上了三贵。
许久,王老五叹了口气,朝着鞋底磕着烟灰道:唉…那天的事我都听说了,闺女哎,老天有眼啊…
老爷子沉了沉嗓音接着说:爹知道,三贵那小子人长得不错,脾气随他爹,祖上都耿直仁义,悯贫怜寡。早年咱家里没得吃,借遍了全村没有讨点粮,最后硬着头皮去了三贵家,他爷爷二话没说给了几十斤,那一年若不是他家施舍的那些粮食,恐怕爹早就没命了。难道真的是他三贵祖上有灵,这回要还他家的人情了?
王老五仰头捋一下胡须,深长地嘘了一口气,他心里嘀咕,也许是自己造的孽,这几十年的恩怨今天要做个了断了,接着道:只是三贵那身世,你跟了他以后整日里夹着尾巴受冷眼,恐怕没有出头之日啊。
杏花听完立马追问:爹,你同意了?要不明天让三贵来咱家,摸摸虚实。
王老五别起烟袋,摸了摸脖子后的赘肉,幽暗的灯光里,脑袋闪着光亮,额头三条老纹抬了两下,满脸的络腮胡子绕着面如满月的脸,许久蹦出来几个字:这要看他小子的造化了。
然后甩了袖子进了里屋。
王老五狡黠的语气让闺女打了个寒噤,她听出来爹的意思,于是转身出了门,趁着夜不深去了三贵家。
话说这王老五,可不是省油的灯,年轻时候跟着那些人瞎胡闹,治保主任隔三差五地请吃喝,倒也喂肥了一帮小将们的血肉和忠心。那一年三贵他爹被批斗也没少过他,造反的那些光棍汉属他英俊,穿了一身军绿雄赳赳气昂昂,当年的红色感召也给他聚了不少人气,讨了个好老婆,然后有了清秀如玉的杏花。后来造反派土崩瓦解,三贵他爹也抑郁成疾而死。
最让王老五不能释怀的是,当年自己的糊涂无畏,狐假虎威地干了不少心狠手辣的事,那滋味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深深地烫在老少爷们的心里。
回想起那年天灾欠收,家里断炊几日,人饿得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自己乞丐似的挨家挨户讨粮没人搭理,三贵他爷爷不计前嫌,拿出几十斤粮食,望着有气无力站在门口的王老五,摇了摇头:唉,罪孽啊…拿去吧。
王老五当年欠了三贵家救命的恩情却也念念不忘,让他终日耿耿于怀。几十年过去了,一想到三贵爹的死,这王老五的心里跟做贼似的忐忑不安。知道闺女看上了三贵,而自己又自作主张,私下把闺女许配给治保主任的儿子,却也羞愧难言。如今只能用激将法引得三贵自讨上门,算是还了人情也赎了罪。
(三)
村西北角。星辰依稀里看见一排青砖瓦房,这是三贵祖上唯一留下的遗产,虽说身世有染,可拥有这么个宅院也算是名门之后。这房子在村里算是上等了,小瓦叠扣,加上东西厢房连同门楼,飞檐翘角,俨然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昔日的辉煌已成过眼云烟,只有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见证着三贵家当年曾经的富有。
三贵一人在喝酒,听见门被推开,接着就是急急的脚步声。
三贵哥,你别喝了,俺爹同意咱俩的婚事了。
杏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啥?三贵举到嘴边的酒盅悬在半空。
不可能吧?你爹早就把你许给治保主任的儿子了,骗谁呢?
三贵说着一抬手把酒倒进嘴里。
我不愿意嫁给他!
杏花一跺脚接着说:明天你上俺家去吧,行不行就看你的了!
说完扭头便走了。
杏花天生丽质的清秀,让十里八乡的小青年垂涎欲滴,也让不少媒婆跑断腿,杏花的眼里只有三贵,两人心照不宣,早就心有灵犀,三贵平日里单相思,那美好的前景也没少构思,因为自家的衰败和身世的卑微,虽然喜欢杏花,但是又羞于主动开口,不管怎么说,三贵冥冥之中觉得时来运转了。

(四)
艳阳高照,一对喜鹊在老槐树上说着什么。三贵望了望齐着树梢头的太阳,已接近午时,想起昨晚杏花的一番话,便提了一坛酒径直向杏花家走去。
大老远望见王老五站在门口,背着手嘴里叼着烟袋转来转去,好似盘算着什么。
五叔,您在闲步啊…我…我来了…
三贵有些语塞,支支吾吾。
王老五抬头看了看三贵没有言语,又低下头踱来踱去。
三贵挠着后脑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叔…要不…进屋吧。
王老五抬起头,摸了一把溜圆的下巴,把手往前一挡:
慢着。
…
王老五从嘴里拽出烟袋杆,那烟荷包左右晃荡着,看了看三贵,又低下头拖着长腔继续道:三贵,我告诉你,今天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和杏花的事也不是一两天了,那治保主任的儿子我也板上钉钉的把杏花许给他了,今天他可能也会来,你可要识相,既然杏花铁了心地跟你,今天这事,怎么拿捏就看你的了。
王老五和三贵一前一后进了屋。
堂屋里,杏花已把饭菜做好,见三贵进来,忙说:三贵哥,今天不许多喝酒,别误事。
三贵没有言语,心里打着鼓。
王老五斟满了酒递给三贵。
五叔,我来吧,晚辈应该先给您满上。
三贵嚅嗫着有些心悸。
你来我家就是客,以前的是非恩怨都过去了。三贵,以后杏花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王老五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五叔,您老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您就放心吧。
三贵转头看了看杏花。然后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王老五已醉眼朦胧、酒气上涌,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老挂钟,寻思片刻,拖着醉哑的长腔继续道:三贵,咱们王张两家的恩怨从此了断,择个吉日,花好月圆吧…
然后挥了挥手跌跌撞撞进了里屋。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
来人正是治保主任的儿子国臣。
哈哈哈…
国臣左半圈右半圈,上下打量着酒晕泛红的三贵,又看了看杏花,狂荡大笑道:张三贵,你也没看看你那身份,我告诉你,你识趣点,把杏花乖乖的让给我,以后有什么事有我给你罩着,你特么敢在杏花身上沾了腥小心你的狗头!
三贵此刻像一尊石像,坐在那里盯着国臣没有言语。任凭他狂吼咆哮。
国臣依着他爹的势力在村里也算是一霸,经常纠结一帮地痞横行霸道,有时候路上遇见杏花总是一付嬉皮笑脸的淫笑。王老五因为当年受了治保主任不少的恩惠,也只能忍气吞声,今天来此,恐怕是王老五早有安排。
国臣,你想干嘛?
杏花指着国臣的鼻子继续道: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有本事你喝了那坛子酒!
三贵的脸上已带着酒意,对于国臣的谩骂侮辱始终忍着,他记着爹临死的话:记人恩,忘己怨。当年王老五押着爹游街,两天两夜没给饭吃,治保主任动了恻隐之心,扔给三贵爹半块饼子,才没有被饿死…
哈哈哈…杏花,你想反悔?
知道我不能喝酒威胁我啊?既然你这么说,行,老子今天奉陪到底!
国臣几近疯狂地吼道。
国臣见三贵不言语,越发得寸进尺:张三贵,就你这穷酸样也想娶杏花?来呀,你喝上一坛酒啊!
三贵的手在发抖,猛地站起身来,他瞅着国臣变了形的脸攒紧了拳头…猛然间感觉一记耳光扇在自己的后脑勺,一个熟悉的声音洪钟般地传进耳朵:以后给我记住喽,喝酒要有爷们气概,酒能解决的事,绝不能浪费眼泪…。
三贵,你不要听他的,你不喝我也不会跟他这种人在一起。
杏花扯着三贵的胳膊哀求道。
三贵沉默不语,爷爷当年的教诲回荡在耳边,像一个重重的耳光打醒了自己。
三贵眼眶湿润,捧起了酒坛子…

似乎到了半夜。三贵朦胧中醒来,只觉得有人搀扶着自己,闻见花一样的味道贴着自己的面颊。一男一女,像藤树缠绕,互相依偎着,月光下两个影子于一处,拖把一样,徐徐地穿过那条深长的老胡同,消失在拐弯处。

作者简介:张海鸥,农民。青岛莱西人,1967年出生。喜欢文学、音乐、电子、雕刻。【都市头条】认证会员.认证编辑。作品曾发表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农民文摘》《齐鲁文学》《美篇》《都市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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