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春,我收到一封遥远的读者来信。信不长,只一页,故照录如兹——
方英文作家:
您好!很冒味(昧)给你去信,并打扰你的宝贵时间,实在抱歉。因我有要紧的事,要请你帮忙打听一下。是这样,我有位老乡,他先天性缺少一只耳朵,他很苦恼,以及找对象难等多种原因,感到活在世上没有意思,只是多次寻短见未成,被人救起。我也安慰了他,并答应帮他找名医,苦于没有找到。最近我看到一本小说《小城红颜》,书中讲到邹树同把教练的一只耳朵撕掉了,一位潜心研究医术的民间医生主动前来替他增植耳朵,增植得天衣无缝,活灵活现,不知道这位医生是谁?小说是你写的,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位名医的。这事就麻烦您了,请您打听一下,并告知详细地址,他在苦痛急盼中等候您的消息,在此我代他衷心的(地)感谢您。错漏难免,请指正。
谅解。好谢。致礼!
祝遗(贵)体健康!
急盼得(的)人:夏XX字
1989,3,11
信里还夹了一枚邮票和几张稿纸,显然是怕我不给他回信。信中提到的《小城红颜》是我的一部中篇小说,不是一本单独出版的书,只是发表在一家杂志上。邹树同是该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怀疑妻子跟体委的吴教练有染,就去殴打吴教练;在打架的过程中,把吴教练的左耳朵撕掉了。这是小说中一个并不怎么重要的细节。
自发表作品以来,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那是非常非常高兴的,身边无论有多大多急的事也要暂时放下,迅速而认真地给读者回信。慢慢地,读者来信多了起来,自己就变懒了,且家事公事一塌糊涂,所以就很少给读者回信,但对读者的来信却视若珍宝,悉心存档;写不出来时,就翻开它们,读上一遍精神便振作起来了。
这位姓夏的读者来信是一定要回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写。晚上呆坐到子夜,才勉强写了回信。
夏XX同志:
您好!您的来信收到了。读后心里很沉重。对您那位不幸的老乡,我除了深表同情外,实在是丝毫帮不了他的忙。因为小说固然出自我的手笔,但却是我虚构出来的。您也许知道,一般说来小说这种真真假假的东西,多半都是虚构出来的;它描写的生活也多半是现实中有的或可能有的生活;它的真实指的是艺术的真实和作者情感的真实。
在我看来,您那位老乡先天性缺一只耳朵固然不幸,但他不应该就此而丧失了生活的兴趣,社会衡量一个人是否健全有用,不全是看他的生理上的完美与否,而主要看他的心理素质和社会效益,比如……又比如……这些中外有名的残疾的人,一说到他们的名字,谁人不敬而仰之!
我对医学是很无知的。不过按我的笨拙的推测,既然世界上出现了人工心脏,那么肯定会出现人工耳朵的。因为耳朵比心脏简单得多呀。您不妨再和您那位老乡多跑几家医院,没准能找到这方面的医生的。我能说的就这些,请原谅。
方英文
1989,3,17
信发出后,忽然觉得这写小说实在没意思透了。写不好的东西,人家说你居心不良;写理想的东西,又说你拿乌托邦来麻醉读者。再说作家这名字,听起来怪带劲的,实则毫无用处:除了瞎编故事来消磨别人的时光,实际上给谁也帮不了忙。连小偷都不如,小偷的存在还给了警察一碗饭呢。
……一年半后,远在海边的W市给我发来一封电报,要我去领个小说奖。我当然高兴,因为领奖比受罚好。启程的前夜忽然想到那位姓夏的读者,因为信址也在W市。于是,便下意识地打开纸箱,从书信堆里找到那个信封,将详细地址抄录在通讯簿上。
到W市后的第四天自由活动时,我打算去找夏XX。没费什么周折,就询问到了那条街道的那条巷子。在快接近我要找的门牌号时,我忽然断定,这姓夏的肯定是自己少一只耳朵。他可能不好意思说,才捏造了一个缺耳朵的老乡。人的身体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就说这耳朵吧,虽然也有血有肉,但却死板得出奇,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指挥自己的耳朵做一个哪怕很微小的动作,它像个极其衰朽的官僚机构;人们在日常交往中,也不大注意对方的耳朵,似乎有它和没它都一样。其实不然,如果一个人丢了耳朵,那么他就立刻变得难看了,此时耳朵的重要性才显示出来。正如一对夫妻,虽然再没感情,但若猛地死了一个,另一个则必然要特别难过……
顺着门牌,终于找到了149号。进去一看,是个大杂院。一位老人正在院里逗画眉玩儿。我问这儿是否有个夏XX?老人说有,但不在家。说着,老人领着我出了门外,指手划脚地说,出了巷口,左边那个理发店就是。
出了巷口,果见左边有个理发店,门额上挂着“月容美发廊”的牌子。里边亮闪闪,摆满了各种对付头发的机器。一个白口罩、白衣服的女人正在给另一个女人做头发,细心地把那女客的直发折磨成方便面似的卷发。我想这理发员大约是夏XX的妻子或雇用的人,因为夏XX是个男人名字。
“请问夏XX在这吗?”
“你是——”一双带微笑的眼睛表明她在竭力回想眼前这个问话人是谁。
我说了我的名字和来意。
“嗬,您就是方作家?”卸了口罩,露出芳颜。“怪不得眼熟,昨晚在电视里看见您领奖了么。我猜可能是个重名作家,因为我想您应该个女的——”
“这是我下辈子要干的第一件事。”
“快进来,坐这——给,自己开可乐,让我把这个头收拾完。”
原来,她就是夏XX!
打发走了那位女客,她就和我聊起来。见我满头满脸的汗毛,像个刺猬,她就要给我修理修理。我坐到柔软的椅子上,从镜中见她在下手之前,将那乌黑长发往左往右一甩,就露出一对玉雕般精致的耳朵——这才相信她信中的话,她确实有个缺耳朵的老乡。
我们边收拾脑袋边交谈,脑袋快收拾完了,我也就知道原委了。
夏XX本是个剧团演员——否则能有这么漂亮?但演技一般,老是扮演诸如丫环侍妾群众若干人之类的角色。如今剧团的日子很糟糕,拿百分之八十的基本工资还一拖就是几个月,只有下农村才能混几个苦力钱。下乡演出一去就是几十天,把一岁多的儿子丢给丈夫。一次她下乡回来,发现丈夫跟保母睡在一块,气愤得她差点投了江。她爱丈夫,丈夫也爱她,结婚四年来没红过一次脸。可是……她哭到剧团,再也不回家了。尤其让她痛苦又难以理解的是,那乡下来的保母毫无姿色可言,且还是个罗圈腿,走路跟鸭子差不多。
事情发生后,丈夫追悔不迭,立刻辞掉保母,抱着儿子到剧团跪在妻子脚下,求她宽恕。她坚决不宽恕、坚决要离婚。离婚的序曲便是分居。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加倍吃安眠药也无济于事。于是就到报刊亭买了几本杂志,好消磨漫长的夜晚。
其中一本杂志中就有《小城红颜》。她一口气读完了,又一口气读了第二遍,一想到离婚,脑子就嗡嗡直响。不离婚受不了这巨大耻辱,离婚就意味着家庭的毁灭,且又去哪里找这样的好丈夫……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女人一碰到灾难就相信天命,于是,她决定采用给《小城红颜》的作者写信的方式来为自己占一卦,即:如果作者不回信,就离婚;如果作者回了信,就不离婚……
“没料想信发出十一天,就收到了您的回信。”
“……”听得我目瞪口呆。
“您可是救了我们一家呀。”
“那么您究竟有没有个缺耳朵的老乡?”
“哈哈哈,跟您一样,也是虚构的。”
“为什么?”
“我有个弟弟,特别爱好文学,爱得死去活来。他写了一麻袋作品,却没发表一个字。于是他就给作家们写信,希望拉上关系,看能不能帮他的忙。他给上百位作家写了上千封吹捧讨好的信件,却没有一个字的回音……临到我也要给作家写信了,就得动动脑子。你们作家都是高文化的人,普通读者来跟你们讨论什么文学问题你们肯定不屑一顾,若倾诉我们的苦处,或许能博得你们的同情——”
“这说明您希望回信?”
“那当然。”
“也说明您骨子里舍不得离开您的丈夫。其实您并不信命,您渴望我给您回信只是为您找一个原谅您丈夫的借口。”
“嗬,到底是作家!经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有这个意思。不过当时我很糊里糊涂,把命运全部押在您能不能回信上了。”
理毕头、刮净脸后,她又让我躺下去,往我的脖颈脸颊又是擦粉又是涂膏。然后温柔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按摩起来。
“您要是不回信,谁知我现在是个什么惨相,还有儿子呢。”
当我坐起来时,看见镜里的我焕然一新。我第一次发现我这个丑陋的男人还有一点可爱之处。这大约因为我做了件好事,心里特别舒服的缘故吧。
可这好事并不是我有意做的,更是出人意料的。这正如一个人砍了一棵树扛着就走,他砍树是要用树本身的,却压根儿没想到身后的树茬上开出了美丽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