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域外亲情
作者:刘成章
诵读:张欣
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愈走愈像我们陕西了。气温由冷变热,由不像夏季的夏季变为熟稔的夏季,如陕西的夏季;土壤由黑变黄,由不像土壤的土壤变为看惯了的土壤,如陕西的土壤。空气像陕西一样干燥,路边像陕西一样长着高高的白杨树,楼房像陕西一样不怎么讲究外观。向田野望去,更像陕西一样,是大片的玉米和收割了的麦地。加上这里的人们大多是黑头发黄皮肤,来到布加勒斯持,真有点近乡的感觉。好像坐上公共汽车再走几站,就可以看到兵马俑了。

但是,即便如此,由于语言迥异,人们的模样毕竟与我们不同;一些主要建筑物是明显的欧风欧味,我们大多数又是初次步出国门,因而心理上,还是暗暗笼罩着浓烈的异域气氛,以至有的同伴夜里看见许多蚊子在床边飞来飞去,也没有做出应有的正常反应,倒头便睡。结果蚊子便挑战了,嗡嗡冲下,轮番轰炸;便以枕巾代炮搏斗,不知搏斗了多少个回合,还是落下了一身疙瘩一身血迹。第二天早晨别人起床了,他却困得起不来,并且自言自语地骂道:“这外国的蚊子,怎么也他妈和咱陕西的一样,毫无德性,也咬人哩!”
嘴上虽然骂得恨恨的,但正因为蚊子和陕西一样的毫无德性,脚下的土地反倒近乎了,使人生出一些亲切感。心理上月球般殊异的布加勒斯持,一下没了诸多不同,与我们陕西归于一统,如大雁塔和小雁塔。而且。接下来遇到的许多事物,更使人有如回到家里般的喜悦。我们陕西人爱吃辣椒,餐馆里便有;我们陕西人爱吃腌黄瓜,餐馆里也有。而更深夜半,忽然醒来,听到的声音不但像回到家中,甚至像回到童年时光了,那时满城的远远近近的狗的吠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就像母亲在身边,妻子在身边,儿时的小伙伴也在身边。眼前的许多人家就像多年相处的近邻,仿佛只要把他们的房门轻轻一敲,门里便会闪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操着陕西话说:“哎呀是你啊,快请进!”

但住了多日,现实的感觉又不对了。你去问路,人们不知你在说些什么;你在街上行走,好多人都注意际,向你投来异样的目光。这些都表明,你是一个外国人了。而在你眼里,他们又何尝不是外国人呢!哦,布加勒斯特是东欧的一个城市,是罗马尼亚的首都,绝不是陕西。同伴们感觉如此,我的感觉更是如此。怎么会不如此呢?以前漫说对布加勒斯特了,即便是对罗马尼亚这个国家,也所知甚少,在她的两千多万人口中,只记下了齐奥赛斯库的模样。也许由于对布加勒斯特的陌生,也许由于心中独一的形象齐奥赛斯库最具罗马尼亚人的特征了,如今来到这里,看到好多男人都像齐奥赛斯库。满街的齐奥赛斯库。齐奥赛斯库南来北往。齐奥赛斯库高低不一。有的抽烟,有的开汽车,有的兜售小报,都是齐奥赛斯库。齐奥赛斯库还跑着、喊着,手里举着一把阳伞。这似乎很有些可笑,但你只要有过觉得鲤鱼都是一种样子的体验,也就可以理解了。而对齐奥赛斯库们与我们之间的差别,哪怕是细微的差别,一眼便会看得出来,其中最突出之点,就在于他们的睑型,和我们很不一洋。而且,他们的头发虽多是黑的,但还有黄、灰、白、红诸色;皮肤虽多是黄的,但有的却像俄罗斯人那样白皙。生活方式更加不同,男女间经常在大庭广众中搂搂抱抱;游泳的时候,那些姑娘居然旁若无人地裸露着乳房。周围的生物也有相异之处:麻雀羽毛颜色比我们的深,又长着一对黑眼圈。菜园里吊在蔓子上的黄瓜短而粗,就像我们的大号黄瓜被谁掰去了二分之二。在饮食方面,人家肯定有人家的高明之处,但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除了腌黄瓜、辣椒和猪排牛排,我们都吃不惯。一些菜蔬本来和我们的完全一样,但在我们的感觉里,经他们的手一烹调,就奇哉了,怪哉了,套用一句陕西话,那味道就成布袋了。特别是奶酪,尽管有着丰富的营养,吃它如同受刑。大伙都把它赶忙吐出来,一边叫着:“嗨呀!这么难吃!”倘问有何譬喻?——好像读了一篇最蹩脚的初中生的作文。于是便思念陕西的羊肉泡了。于是便思念陕西的饺子宴了。而愈是思念,愈感到天各一方,愈蹈入茫茫如海的寂寞中了。

一日,我们去拜访罗马尼亚作家协会的同行们。步入作协楼房,沿梯而上,触目的是欧洲的古色古香;这回的感觉又变了,就像见到西安80年代建起的某些楼庭。工作人员安排我们稍坐片刻,作协主席迪内斯库和外事处处长索林来了,与我们一一握手。迪内斯库个头瘦高,穿着一件圆领汗衫,显得很随便,索林蓄着一脸大胡子,像个老教授,一问,年龄却比我还小,虽然语言不同,但靠了大使馆干部王铁山的翻译,我们谈得非常投机。迪内斯库和索林不时说一些诙谐的话语,又对中国文化颇为熟悉,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过了几日,我们在一家中国餐馆宴请他们,他们与我们围着一张餐桌,已经亲热得像老朋友一样。迪内斯库因为特别高兴,把他的夫人也带来了,他的夫人是一个翻译杂志的编辑,文文静静,不多说话,深色的套裙衬托着花样的睑蛋,一身韵律百媚生,使餐厅烁然闪亮。我们无所不谈,常常因谈兴过浓,忘了吃菜。作为代表团团长,我被推到时刻被人注意的位置,不久,迪内斯库便发现我、索林和他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络腮胡子,只是索林蓄下了,而他和我没有。他说出后,同伴们介绍说,我是陕北人,是匈奴的后裔,所以才有这样的胡子。对于这点,我是半信半疑的,但因为我的与众不同的长相,这几年,许多文学界的朋友都持这样的看法。而且著名青年作家高建群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其主人公就是以我父亲和我作模特儿的。接连的外力强加,后来,我竞也有点相信了。所以当同伴们这样介绍的时候,我默默的,没有丝毫不同意的表示。

▲ 本图是中国西安
但那边却掀起了大浪。迪内斯库站起来了,他的夫人也站起来了,他和她都有了好多的动作,好多的话语;我先是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原来,迪内斯库的夫人是匈族人,要和我认亲。他们夫妇都很激动。我想,我即使不是真匈族人,也应和主席夫人有着贴近的关系,起码,她的根子,是扎在生我养我的那片高原上的。起码,飘荡在陕北千山万岭间的古老而美丽的信天游,是我们的祖先共同吼叫出来,一直传唱到今天的。“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现在,何止三十里、二十里、五十里,我是几万里路上看妹妹来了。别后无恙,妹妹在笑,妹妹站在硷畔上。那么,眼前不只是陕西了,布加勒斯特更加贴心,如黄土的绵细,如米酒的滚烫,如山丹丹花香的溢满肺腑,活脱脱是陕西的一隅,是陕北。而餐桌上摆放的中国菜肴,也很有些陕北味道。那么,就让我撩把陕北的流水洗眼睛,好好地看看妹妹吧!

猝然间,主席夫人向我凑来脸蛋。那意思是很明白的,让我吻吻。她期待着。千里雷声万里闪,青杨柳树风摆浪,我窘迫万状。妹妹已不是穿红鞋的妹妹。妹妹已不是羊肚子手巾包冰糖的妹妹。百灵子雀雀绕天飞,飞成了黑海岸边翅翎殊异的云雀了,妹妹是有了不同的生活习俗的妹妹。但猫眼眼依旧,樱桃小口依旧,火热的心肠依旧。可是妹妹,你的表达感情的异乎寻常的方式,却惊呆了憨样儿的哥哥。哥哥恰一似咱陕北从未出过远门的放羊老汉,怎经得起你洋枪洋炮的袭打?放羊老汉虽然见了野狼都敢抡它几棍子,但他却没有胳膊挎着老伴的勇气,更何况亲吻你了。我自恨不像妹妹,摆脱不了山沟沟的绊羁。王铁山为我解围,说也可以吻吻她的手背,但我仍然动弹不得。末了,在人们的笑声中,我站起来,与她握手。也许她感到我有些生分,但那一握之间,我倾注了全部的情意。而我更知道妹妹的情意,那是山高水长的情意,那是令人死活也忘不了的情意。
过了一天,在迪内斯库回请我们的宴会上,为了弥补一些遗憾,我为他的夫人带去一条丝巾。她却因事没来。我交给了迪内斯库。迪内斯库完全是一副我的亲密无间的妹夫模样,大大咧咧地收起来了。他说,如果解决了经费问题,过些时间,他将和夫人一道,前来访问中国;西安是肯定要去的地方。高高山上灵芝草,情深不在话多少。我欣喜异常。我将在西安接待我的妹妹妹夫。我迟早还会见上我的牵骨动髓的妹妹的。对了,届时我还要问清她的名字。如果他们时间宽裕,我可以陪着他们,去陕北走一遭。我们将在覆着马兰草和羊粪蛋蛋的厚厚的黄土中,掘出千多年前的一声长歌。和那长歌浸透着的使我们不能不紧紧拥抱的盘根错节。

【作者简介】刘成章,当代著名散文家,陕西作协原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原常务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陕西双五文学奖特别奖,第四届柳青文学奖。代表作《安塞腰鼓》选入多种语文课本,影响十分广泛。同时涉足诗歌、歌词和国画创作。

【朗诵简介】张欣,国家一级演员,从事话剧表演四十余年,曾在《雷雨》等话剧中扮演主要角色,多次获奖。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译制片《唐顿庄园》、《战争与和平》中担任女主人公及重要角色的配音。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制的广播剧中担任角色,受到专家的好评,为观众所熟知与喜爱。北京语言学会朗诵研究会会员。第三届“曹灿杯”中小学生朗诵大赛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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