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邹洪达 , 生于 1954年,四川人,本科毕业,1971年6月在云南孟定农场(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七团)副指导员。八年后返城在成飞工作,退休后在成都东科信航空自控设备公司工作。喜欢读书写字,酷爱文学和旅游!

《云南兵团知青轶事》连载(十一)
作者|邹洪达(四川)

(官模荣)
官官之死
——发生在知青返城前的故事
官官,我们来看你了 -----血荐返城的战友官模荣墓地寻找记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如期在2019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赶到了孟定农场。此行,我们四人,有我和原成都35中的李彦乔、钟德祥,还有我的一个对知青生活和云南风土人情很感兴趣的大连海军朋友。李彦乔是第二次,我是第五次回孟定。虽然我们都回过孟定,但我俩始终都有一个心结未了:就是去看看亡故在孟定的战友。在成都商议自驾去孟定时,李彦乔提出这次回孟定,去找找官模荣的坟。他一说,正中我意。2018年,战友吴老八,组织了40来人回孟定时,我曾托他寻找下官模荣的墓地。可是,很遗憾,那次由于他们去的人太多,集体活动,时间太紧,打听了几个人都不知道,没有找到。李彥乔曾在2017年国庆返回孟定时,寻找过官模云的墓地, 却没有找到。这次,想办法找到官模荣的墓,给他扫墓,上坟,成了我们共同的强烈的念头。为了在清明节赶到孟定,我们放弃了去楚雄黑井古镇玩,还摸黑在无量山顶的彝家住了一宿。

(官模荣(前排左一)和他的战友)
官模云是成都35中赴滇支边知青,李彥乔和他是同学、好友。1974、75年时,我和他同在大战农田指挥部四连,连队的人都爱叫他"官官"。他常到我们寝室来,找同样瘦小的上海知青李xx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官官人比较本分,老实巴脚,话不多,内向。他外表瘦弱,个子矮小,黑黄的脸上,长着个鹰勾鼻子,头发有些细软。总见他爱穿双长筒套鞋(雨鞋)和一身有点脏的旧衣服。他为人友善,总是疲惫不堪的脸上,常常挂着笑容,还时不时会冒出句笑话来。他会拉二胡,还会吹笛子。他在连队里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人。官官是1978年底到1979年初,那场最终导致全国知青运动终结的勐定知青返城绝食大罢工的积极参加者。他和大伙卷着铺盖睡在团部的地上。当农林部副部长兼农垦总局局长赵凡,代表中央来到勐定农场与知青对话时,官官就在现场。他亲眼看到赵凡面对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下跪知青,声哽地表态:他也是家中几个知青的父亲,非常同情大家,一定将问题带回党中央、国务院,给知青一个答复。但解决问题需要时间和过程,请绝食的同志们尽快复食,千万别出人命等(赵凡因此被誉为"知青之父“,他去世时,有的知青去北京悼念他,成都知青还为他立了块功德碑)。

(农垦部部长赵凡在孟定农场罢工现场讲话)
赵凡讲话后,绝食停止了。赵凡的讲话,虽然很暖人心,但却设了个悬念。赵凡是不是敷衍应付?中央能不能解决?具体会怎么样解决?返城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大家心里都没底,许多人心中充满了疑惑,有的人认定能返城,那时候,对越自卫反击战已开站在即,边疆局势极为紧张,孟定驻军已进入一级战备,军车频繁调动,孟定车站已经被军管。有些人认为仗一打起来,返城根本没有希望。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在惶惶不安的焦虑中等待。在团部静坐示威的人陆续走了不少,有的人回了连队等消息,还有些人仍在团部坚持,官官就是还在团部坚持的人。团部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场面,返城运动似闪了火,陷入了低潮。据我后来听罢工总指挥叶X说,他与罢工副总指挥周xx在要不要坚持,如何坚持等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周xx,成都知青。曾在1976年,因政治问题,被列为当年公安部一号案而被捕入狱。粉碎四人帮后,被平反释放。拟另文《周总理去世引起的惊天大案》叙述)

当时整个罢工的局面是,下面人心涣散,上面意见有分岐,不统一。此时,官官的家中捎来了封信,内容大概是,家里没有臂膀(靠山),你能回来最好,家里有吃的,就有你吃的,回不来,也不要想不开,等。官官接信后回了连队,有人喊他再去团部时,他说:“去个锤子!” 在这之前,李彦乔曾在团部碰到过他,发现他情绪有些低落,还劝过他。
1979年2月1号这一天,是春节期间的农历正月初五。傍晚时,官官独自回到了连队。路过同学住的房子时,黄素琼和小琳子(王庆琳)等正在弄晚饭,见他走过,便喊他一起来吃饭。只见平时爱笑的官官,没有搭理他们,径直回了他的房子,黄眼镜又喊了他几次,他应到,不吃,吃过了。过了会,他出来走到黄眼镜面前,冒出一句:“黄眼镜,你说啥子叫统筹解决?”黄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总是一起来一起回去嘛。官官听后说:“啥子啊,他们说父母有单位的人,才能回去”。说完就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同学方继辉取桶打井水,发现桶绳不见了,进官官房间寻找,突然发现了吊在椽子上的官模云,惊叫着跑出门呼喊,待到众人将官官抬下来。官官早已气绝身亡。
官官为什么要死?这么年,我们这些战友都反反复复地寻思着。我想可能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返城无望,前途渺茫,绝望至极。如果按当时的传言,父母有单位的人才可以回成都,(后来上海知青返城,就是按这样的政策)官官父母没单位,他不是回不去了?官官的父母在成都都是没有正式单位的人,他父亲在一个小茶馆里给人家掺茶,他母亲在帮别人打手套,家庭收人极为低下,他是家中老大,回去没户口、没粮票、没工作,谁养他?二是,不堪重负。知青下乡支边要过三道关:劳动关、生活关、恋爱观。这三关,对官官来说,道道都是鬼门关。说劳动,他体弱廋小,苦撑了八年,他那副肩膀再也扛不住热带雨林气候下的超负荷劳动了。说生活,苦捱八年了,还是两手空空,除了碗筷,铺盖,连件像样的家具和衣服都没有,还是日复日一的莲花白玻璃汤,还是茅草房。说恋爱,都是25岁了,该谈婚论嫁了,可残酷的现实:是男多女少。本来,女生就去的少,加上这八年来,许多女知青用各种办法离开了农场或嫁给了年纪大些的老知青、老工人。我记得农场也很头疼这个事,我曾有几次在干部会上听到农场领导的担忧。男女知青的实际比例还不到三比二。这是摆在每个未恋爱男知青面前的残酷现实。其三,是缼少友爱和交流勾通。官官从基建连调到偏僻的水稻连,朋友同学少了,加上罢工期间,人心散乱,单位一盘散沙,已无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人际间缺少交流,无正规、明确的思想导向。使性格内向的他,内心的苦楚无处诉说。孤独无助的他,本盼望通过罢工这一博,能够回到成都和家人团聚,可一个“父母有单位的才安置”的传言,又断了他望眼欲穿的回城路。身心交瘁的他彻底绝望了,他再也不想,也无力去与命运抗争了。大概这就是官官走上了绝路的原因。哀莫大于心死。我很难想象到,官官死前那一夜是怎么熬过的,他的思想斗争会是多么激烈,他内心会是多么哀苦!他要下多大的决心啊!他还不满25岁啊!活生生的一个小伙子,就这样孤零零的自绝于世了。
官官的死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和震惊, 对知青返城罢工起到火上浇油的催化作用,使那些陷入迷茫焦虑中的知青们群绪激愤,怒火冲天。罢工请愿委员会的带了满满一拖拉机的人,来到了官官的连队,和官官的同学们一起向农场领导提出了几条要求,并表示,如果不满足这些要求,就将官官抬到团部(兵团改制后,人们仍习惯把总场部叫团部)示威。全农场的许多知青们纷纷给官官捐钱、捐粮票。官官连队的人都自愿为官官守灵,他的好友,参加过绝食的雷子(袁旭民)、肖功泰和上海知青指导员张小弟、湖南籍卫生员更是忙前忙后彻夜不眠。据了解,当时农场领导,为了平息事态,安抚知青,全部答应了知青的要求。如比照烈士待遇抚恤;给官官赶制了一口棺材,并买了新棉絮铺在棺内;官官的妈妈和表哥来孟定的往返路费按飞机票报销;同时,给官官队里的人发了半个月的工资(因为罢工,工资都停发了);还杀了一头猪。官官的同学、知青战友们为官官守了几天灵,由于当时成都到孟定需要七天,孟定天气又太热,实在等不到官官的家人,就在三天后将官官下葬了。大家提出,一定要把官官的坟朝向成都方向。在一片恸哭声中,官官的好友雷子将连队发给自己的宝贵的一只鸭子杀了,将鸭子血滴在墓地周围后,然后把鸭子放在了官官脚下,雷子哭泣地说,鸭子是看着官官死的,让他和官官做个伴吧……。

官官死后不久,经过罢工、绝食、自杀一系列事件后,上层官方最终同意了知青返城要求。可痛心的是,我们的官官已经再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事过四十年了,官官之死,一直是我们的心头之痛。我们到孟定的第二天一早,农场的朋友刘正贵夫妻骑着摩托车陪我们从团部出发,向下坝驶去,一路走访了几家老工人,也一路在打听官官的墓地。在老工人杨从贵的家,他儿子杨光长对我们说,官模荣的家人在八三年将官模荣的坟迁回成都了。我听后,对彦乔说,不太可能。因为当时孟定没有火化场,怎么能把官官带回去呢。彦乔也同意我的看法。还有人说官官的墓被大水冲跑了。我们还是怀疑,不死心。到了下坝老六分场,我们去找最有可能的知情人上海知青洪光,可他大门紧锁,去了临沧。我们算了一下,从1979年2月到2019年4月,整整四十年过去了。这四十年,孟定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部分老人都不在世了,原来的老房子也都不多了。彥乔是当年为官模云抬棺的人,但也记不清官官的具体埋葬地了,只有点印象:好像是埋在六分场小学后面的山上。遁着这线索,我们开着车,慢慢地沿着六分场边的公路,边走边问。见到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人,就停下车打听。按着先打听小学旧址,再去那附近打听坟地的思路来寻找。可小学早已不在了。问到原小学那片后,敲了几家门,一问,有的是后买房来的,不知道。有的不是农场的人。后有个人告诉我们,说坡上有几家人,让我们上那里问问。我们便把车停下,走上了坡。见有一家门开着,就上前询问。这家女主人约七十来岁,听我们说明来意后,回头招呼她老伴出来。她老伴姓赵,是几年前从四分场那边山里搬过来的,我们说明来意后,他摇头说不知道。但他却很热心,他告诉我们上面有几个坟,他在坟地附近干过活。我们请求他带我们去看看,他二话不说,停下手上的家务事,便带我们往外走。刚走几步,海军朋友提醒我们,带把铁铲吧,他闻声,立马折身回去,我跟着他,取了锄头、钐刀、铁锹,往山坡上爬。四月的孟定,中午已经是骄阳似火,酷暑难耐了。我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往山上走,路过一片橡胶林,约十来分钟,见前面山坡上有些坟,看一眼就知是新坟,不像,但我们还是每个坟都仔细看了看。周围都是一人多高的杂草和灌木,很茂密。老赵也没多说,挥起钐刀就砍,我们都散开,分头钻进草丛中寻找,看着有点象坟的灌木丛,就挥着刀砍。寻找了约半个多小时,草砍倒了一大片,找到几个坟,却都不是,累得筋疲力尽,全身大汗。大家都有点绝望了,怀疑是不是在这里了。在我们停下来歇气时,老赵独自爬上左边的坡,砍了块地,突然发现了个碑,喊我们过去看,大家连忙跑了过去,拨开杂草,仔细一看,正是官官的墓!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触情生情,彦乔立即声音哽咽,泪水欲流。彦乔内疚地念叨着:当时,我咋没有把你劝通呢,要是听我的劝,你就不会走这条路了。我当时,心也颤抖起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伙七手八脚很快就将遮掩官官坟墓的草木清理干净。我们站在官官坟前向官官默哀,给官官躹躬。我们说:官官,我们来看你了,我们都回去了,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想你,我们没忘记你,你安息吧。大家在山上采了些野白花,我点了一支烟,给官官献上。

(官模荣之墓)
官官的墓,面朝南汀河,背靠大山,风水很好。墓碑是用水泥浇注的,上面的字,估计是在水泥还没有完全干时,用铁纤或竹棍随手划出来的,字迹不深,也不太端正,但仔细看还是看得清楚。墓碑上写到: “官模荣同志之墓 四川成都市人 生于一九五四年八月x日 一九七九年二月二日不幸遇难 国营孟定农场六分场立”。下午两点来钟,我们离开了官官的墓地。

(为官模荣扫墓)
人间自有真情在,我们由衷地感谢几位不是知青的朋友:刘正贵夫妻、大连海军朋友、老赵。他们顶着烈日,饿着肚子,和我们一起砍草、钐坝、寻找、照相等。特别是那位湖南籍老工人赵荣国,他和我们素不相识,却那么淳朴热情地帮助我们,在烈日下劳累那么久。下山时,彦乔悄悄把我喊到边上,说我们给他个红包吧,我说应该,但别用红包封。当我们将信封给他时,他执意不收,反复推辞,他说,你们这么远来做这个事,我帮下忙,是应该的。众人都劝他收下,他仍不肯,我上前硬塞到了他兜里。后我们留下了他的电话,便告辞了。
官官已离开我们42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和官官没有深交,但我对他在返城大罢工胜利的曙光即将来临之时,自尽身亡,深为痛惜。众所周知,孟定知青返城绝食大罢工,促成了全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最后终结,而官官之死,对知青返城起到了催化作用,促使知青返城的实现。在我看来,官模荣就是知青返城运动的徇难者,凭这点,我们都不能忘记他。我们都回城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遥远异乡的荒山野岭中,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唤不回官官的生命了,我们活着的人,仅仅只能为官官扫扫墓,上上坟,想起十分凄楚。在又一个清明节即将到来之际,我谨以此告慰在天之灵:官官,天堂没有鬼门关,你安息吧,我们不会忘记你!
(于2021年3月清明前夕)

(赵凡被称为知青慈父 )
(未完待续)

本期荐稿:中权(美国)
本期审核:王文(中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由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