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亲 人
卢福祥 (93岁,原福建省军区司令员,姜堰区张甸人)
1947年2月16日,坚持在苏中敌后的我军三十一旅,向占据角斜场的国民党军发动进攻,以支援与南京、上海一江之隔的南通、扬州地区军民反敌清剿斗争。
江北的2月,朔风呼啸,滴水成冰。那时,我18岁,在该旅九十二团九连任副排长。当晚,奉命率领一排首先破冰泅过20多米宽的河,偷袭歼灭了在范公堤上担任警戒的一排敌人,抢占了有利地形,为主力部队攻击创造了条件。
凛冽的北风,刮得干枯的芦苇深深地弯下腰,发出哗哗啦啦响声。我浑身湿漉漉地伏在海堤上。真冷啊,刺骨的寒冷,冻得我直打哆嗦……
熬到天明,我军向敌人主阵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随即从地上爬起,穿着冻硬的裤子,步履艰难地和同志们在一起,冒着敌人射过来的子弹、炮弹,呐喊着向敌人冲击。当我正在奋力向前奔跑,突然头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猛然摔倒在冰冻的田野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头一阵阵剧痛。
“他醒了,终于醒过来了。"我听到一个女人欣喜的声音。
我不是在向敌人冲锋吗……这是什么地方呀。我想着,竭力想睁开眼睛。然而,一使劲,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使我又昏了过去。
片刻,朦胧中,我感到有人撬开我的嘴,一股甜润芳芬的液汁,缓缓流入我的口内。顿时,咽喉感到十分惬意和舒服……
几天以后,我睁开红肿的双眼,看到床沿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缝缀我那件显然已被拆洗过的灰色棉军服。 一阵阵婴儿的声嘶力竭的啼哭声,使我烦躁、头痛。
我默默地想,同志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床沿上的中年妇女看我醒了;连忙起来把我身上棉被掖掖好,站在床前,用一种忧郁、爱怜的神情端详着我,然后,深情地低声问我“饿了吧? 呃?”
她高高的身材,椭圆型脸上刻着几道皱纹;脑后垂着发髻,年龄大约40出头。上身穿着件藏青棉袄,下身穿条蓝布棉裤,显得整洁端庄。
“嗯。”我确实饿极了,于是毫不掩饰地把头轻轻地点了点。
“不要动,我去弄吃的来。"她边说边向房门外走去,接着大声吆喝着,“喜子家。”
不一会,一个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子,端着碗,从门外走进来。“小兄弟,趁热喝,娘正在打蛋,待会儿,再喝蛋汤。”
我确实口渴难捱,贪婪地把那温甜带着一股浓浓芳香的液汁,一口口吞下肚去……
当我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着唇边残留的液汁时,她侧着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视着我,接着笑盈盈地轻声问:“小兄弟,头还疼吗?——不用着急,会很快好起来的。”她那温柔、充满诚挚感情的问候,好比一股暖流汨汨地从我心底流过。
有人推门进屋,“妈呀!村长外出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一个小姑娘清脆的声音。
“噢。来,把蛋汤端给那小哥哥喝。"
“好嘞。”一个13、4岁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走进屋子,在她那天真活泼的圆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中年妇女也跟着走了进来。在我床前站着年龄不相同的三个人。我沉默着,若有所思地朝她们望了望。
那位中年妇女猜出我的心思,慈祥地笑着指着身旁两人说:“这是我媳妇,叫王秀英,这是我女儿,叫冯小妹。我么——,’
她停顿一下,“姓赵,孩子她爸姓冯,大家叫我冯嫂。”她头微微向右一歪,用那充满柔情的眼光看着我,好像还在对我说,这就是我们三人的关系,明白了吧!
“好吧,孩子”,她这样亲切地称呼我,“坐起来喝吧,趁热喝,这样舒服。”
“娘、等一等,让我来——”未等我表示可否,年轻的媳妇已倾下身子,揭开棉被一角,轻轻地把我托了起来,然后,腾出一只手,把枕头揉松,放在床架上,扶我倚靠着。她的这番动作,做得那样大方利索,就像对待亲弟弟一样。
就在她贴近身子的时候,我的心怦然一动,她身上一股乳香……我又听到了婴儿啼哭……我喝的……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我立刻明白,一切都明白了……为了尽力抑住自己激荡的感情和颤动的身躯,我接过递过的碗,把蛋汤一饮而尽……
v东头房间又传来婴儿啼哭声,秀英急忙走了过去,“喜子家,锅里温着面糊,拿去喂,喂饱了,兴许就不哭了",大娘说。
“别是……孩子……生病啦"。我喃喃地说,尽量掩饰我心中的不安。
“不是生病、是嫂子奶……”小妹朝我眨眨眼睛。刹时间,我的双眼湿润了。
大娘抱着婴儿进来了,她看到我那十分不安的神情,明白我痛苦的原因,和蔼地伸出手轻轻擦拭我眼角流淌的泪水,真诚地安慰我:“小孩子吃几餐面糊糊,不碍事的——噢。好好养伤,早日养好身子,早日归队上阵杀敌。"
“怎么啦——”在全神贯注喂女儿的秀英嫂,听到大娘的话,凑过头来,看到我的神情,感到诧异,瞬间,她悟过来,笑着朝我说:“小兄弟,你看,小英子不是好好的嘛,讲身子,我看她比你棒!”
秀英的话,惹得大娘、小妹都咯咯笑了起来。
在大娘全家精心照料下,不几天,我的伤势好多了,精神也十分愉快。
一天我们坐在房间里唠家常。“小哥哥,你打仗一定很勇敢,是吗?"小妹睁着大眼睛,突然向我发问。
“那当然。怕死哪能当解放军!”我显得有些得意和自豪。可惜的是我的头还在疼痛,不能把话说得响亮,仍旧靠在床上。
“我相信,那天妈把你背回家时,你哼都没哼一声。"小妹把手扬了扬,绘声绘色地把我夸奖了一番。
“傻丫头,那时,人都快要断气了,哪还能哼哼。"正在摇晃着身子,轻轻拍着怀里小孙女的大娘,截住小妹的话,微微笑道。
“什么?我差点要死掉?"我骤然感到了惊异。
“嗯”,秀英正在纳着谁的鞋底,抬起头:“听娘说,同志们还认为你‘光荣’了,要我把你抬去掩埋呢!”
“把我抬去掩埋!"这更使我惊奇 。在我的要求下,大娘告诉了抢救我的经过。
“在我们部队打角斜场的时候”,大娘侧过头想了想说,“我们村的妇女都参加了前线急救站。仗一开始就打得很凶,炮声炸雷似的轰轰隆隆的响着,枪声像炒豆似的响成一片,那大火啊,把半边天都烧红了。不久,看到了一批一批拱着手、缩着脑袋的俘虏兵押了下来,我们高兴极了。
一会儿,伤员也陆陆续续地抬了下来。我们赶紧忙着给伤员抢救,包扎。 枪炮声还在不远处响着。敌人增援部队来了,能走的伤员都动员自己走,不能走的伤员由部队同志抬的抬、背的背,运走了,剩下40多名来不及运走的烈士遗体,部队领导嘱咐我们乡、村干部要迅速组织分散掩埋。
当时,太阳快要落山,北风呼呼地刮着,天冷得使人发颤。村长紧张吆喝着,叫我们两人包一个赶紧把烈士遗体分头抬去掩埋。你就分给我。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满头满脸是血,不知你伤在哪里,看你的样子像是从河里捞出来似的,透湿的棉军装已结成冰,细看你的脸色又好像没有完全发白的死相。我揉揉你,可你浑身僵硬,没有点反应,我想兴许真死了,就和另一个大婶把你抬起去掩埋,可是你的颈脖软软的,头却能转过来垂下去。
我一惊,忙说:‘等等!’把脸贴到你脸上闻闻。唉呀,我惊叫起来,赶忙朝那大婶说:没有死,鼻孔里还有微微气息。急得我忘了对村干部讲,背起你就往家里跑,弄得正在掩埋烈士的乡、村干部莫名其妙,直在后面喊了好一阵子呢。”
“娘把你背回家,我看到你满是血的脑袋耷拉在她肩上,吓得我和小妹都愣了,心想,娘怎么背了个死人家来!”秀英抬起头笑着插话。
“还有哩——娘一进门槛,连声向我俩嚷着,快!快来,帮我把这小同志身上的军装扒下来。把我们弄得更迷糊。我当时想,娘或许被什么吓着疯了。”小妹坐在床沿上咯咯地笑着补充道。
“当时,我真着慌发急”,大娘接过小妹的话说:“心想,数九天,那么冷,就是好端端的人穿着一身结冰的衣服,时间长了,也会被冻死的,何况你头上还负了重伤。我一发急就把话说乱了,可是要把你那身冻僵的军装脱下来,真难啊……”
“就说你腿上的绑带吧。由于冰冻成一块,解又解不开,剪又剪不动,真是没法呵。我想,救活你要紧,就把你抬到火上烤,才把你身上那套军装扒下来。事后,村长还批评我说:‘冻着的人,不能用火烤,用火烤会把人烤残废的。’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现在看来你总算是闯过来,身子还不曾出什么问题。”
“我们替你穿上喜儿的单衣,抱上床,用厚厚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可是一看到你头上裹着那条染着血,沾着土,肮脏的急救带,想替你解下来洗洗伤口,换换药。换这条急救带可难死人了。你头上流的血把急救带都染透了,又和你头发粘在一起,冻在一块,没法解,也剪不开,最后,只得一把一把地用热毛巾捂,把冰冻一层一层的化开,才把急救带解下来,直到看到你头顶右侧上有一道食指长的伤口——孩子,那是子弹打的吧!”
“可能是。”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对。只有子弹伤,才能是那个样子。”大娘同意,肯定了我的判断。她接着又说:“我拿把剪刀在火上烧了烧,把你的头发剪光,而后,把你的头洗干净,再一摸我那在急救站背着的那布兜兜,还有三个急救带,拿出一个把你伤口裹好——孩子,不是大娘新年里说不吉利的话,你今后打仗,一定在上阵前剃个和尚头,免得头上负伤增加痛苦。”大娘说完,母女三人都咯咯笑了起来。他们因救活了我,又看到我一天天康复,感到十分高兴。
这夜,我久久不能入眠,北风在屋外一阵阵的呼啸着,远处,大海的咆哮声一阵紧一阵地响着,我望着熟睡在对面铺上的冯大娘、冯小妹轻轻的打鼾声,心潮翻腾,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如果不是大娘细心观察,发现我未死,我已被埋入土中。后来把我背回家,一家人又想方设法的对我进行抢救,精心调养……使我的身体才逐渐好起来,但我们之间,非亲非故,从不相识,只因我是一名革命战士,她们就如此真诚的救护我,体贴入微地照顾我。
是呀,在这战争的艰苦岁月里,我军正是由于得到像冯大娘、秀英、小妹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民群众真心实意地拥护,有力的支持,才能生存、发展、壮大。才能战胜强大凶恶的敌人,才能一次次地摆脱险境,走向胜利!啊!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军的亲人!
第二天早晨,当冯大娘又把那芬芳的乳汁端来时,我坚决拒绝喝。然而,她又背着我把它拌入甜面糊里端了回来。不过这次,在她答应下次不再给我喝秀英乳汁后,我才吃下这顿早餐。
当时,我正值青春年华,我笃信我会很快康复,重返战场!
一天上午,冯大娘在厨房里忙着什么,家庭虽然贫寒,大娘总思索着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秀英在另间屋里哼着儿歌、轻轻拍着爱女。
一切显得那么安祥、和谐、静寂。我要小妹把我搀扶到窗前,发现这是建在海边一座孤独的三间茅草屋。这时大风已停息。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滩和零星的盐灶显得有些荒漠和空旷。一块洼地,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西南边有一座村庄,小妹子告诉我,那就是十分头村。她告诉我,大娘就是从那里把我背回家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又临窗望了一会外面景色,转身问小妹。“我们部队是元宵节那天夜里打仗的,今天是正月二十六日。”小妹仰起那天真秀气的圆脸朝我回答。
“那么,我在这里整整十天啦——噢。你爹做什么的?”我看到屋檐下堆放船舵等杂物。
“爹是船老大。已死了三年。”小妹突然低垂下头。
“呃。——得的什么病?”
“不。是替我们部队从上海运东西回来,在海上遇上日本鬼子炮艇,被打死的。”
“哦”。我心里一阵难过。她家还是烈属!为支援我军奉献过亲人的生命……
“喜子哥呢?怎么不在家?”
“爹死后,他就上了船。他说,春节期间,上海的东西容易弄到手,运得出来,所以没在家过年——为这,嫂子难过好一阵呢!”小妹眨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神情颇有思念。
“喜子哥多大岁数?”
“比嫂子大三岁。过年是二十四岁。”我友善地深情望着她,手搁在她肩上,心想,这也是个经受着种种痛苦、磨难、风险,然而,仍在不屈不挠为着革命斗争的家庭。
哦。我今生今世一定要为像大娘家这样的人们摆脱苦难的生活,谋求幸福而奋斗终身——就是战死在疆场也在所不惜。
突然,一只灰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门口一棵皂角树上,“喳喳”叫着,稍刻,又拍拍翅膀飞走了,大概是去寻找它的同伴吧!我想我身躯虽痛,四肢无力,但已能站立起来,更主要的是已能行走,因此,也应该寻找我的部队去!
“我要找部队去",我大声地说着,小妹妹直愣愣地看着我,轻声地说:“小哥哥,你要走?”
“对,我要走,我要找部队去,我现在就告诉大娘。”
……由于我坚决要回部队,大娘整天都显得有些精神恍惚,有时呆呆地站着在想什么,沉思寡言,心被苦痛压着。然而,她毕竟是有生活经验的人。她曾经看到过不少因负伤或生病掉队的革命战士,一旦身体稍好,就忍着病痛去找部队。因此,她不像秀英、小妹那样流着泪苦苦地恋着我,挽留我……而是为我忙着筹备上路的用品。
“娘,不要难过,仗打胜了,我会来看你的。”我站在她的面前,深情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对我留连难舍的神情,亲切地说。我竭力抑制住眼眶中转动的泪水,不让它淌下。
“孩子。你现在这样说,可是一走出这家门,就像鸟儿似的远走高飞了,什么时候顾得上再来看望你大娘呀!”她望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低头用袖口擦拭着眼角。
天黑了。掌灯时分,我正在整理行装,一个头戴绒帽,身穿短袄的中年男子,走进房间。大娘介绍说,这就是他们村的村长。严寒把他冻得不停地跺着脚,揉着鼻、耳朵,搓着手,看样子他曾来看望过我。看到我已能起床、学步,感到十分高兴,然而,当他发现我要回部队时,陡感惊讶。
不过,在我坚持下,他答应给我带路,护送我。村长背起大嫂为我准备的干粮。我穿起秀英送来的整洁的灰色棉军装和她亲手为我做的一双蓝布鞋,接过小妹递给我的一根作为手杖的木棍。
由于军帽丢失,大娘拿来一顶黑色的绒帽,流露着一种深沉的依恋和爱恋的神情,给我轻轻地戴上,然后,久久地望着我的脸深情地轻声地问:“还痛吗?”
我的心一阵揪痛,一时泪如泉涌,嗓门发紧、竟答不上话来……
“走吧,孩子。全国解放了,一定要来看望你大娘!"
“嗯。”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滚滚热泪从面颊上不断淌下……
夜空,寒星闪烁,海风习习,我和村长在海滨旷野里的小路上,走得很远很远了,然而,还看到那独立的茅屋窗户上,射出红色的光亮,像在为我照耀前进的道路……
后话:在二十世纪50年代,我曾多次寻找冯大娘一家,但人未找到,连房屋都没有了。这使我感到终生遗憾!
真如我三十一旅被敌重兵包围在如东县海滩上,在情况十分危急时,最后竞有一位老渔民出来,乘浓浓的黑夜带领我旅官兵爬海滩,溜过大海汊,脱离险境。
全国解放后,军、师领导,通过军队、地方政府,采用各种手段,查找这位老渔民,仍未找到,只在东海之滨流传着“仙人引路"我军脱险的动人神话故事。此事详见第二十九军军史。
呃,军民鱼水情深!那时军民关系多么令人向往、羡慕,终身难忘!
原载江苏凤凰出版社缪荣株主编《姜堰名人》、湖北省文联《速读》杂志

作者简介
卢福祥,原福建军区司令员,姜堰区张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