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枫叶正红
文|余一

枫与帆是一对渐入耄耋的老夫妻,与我是隔壁邻居。
枫虽然年岁大,但尤其喜欢卖菜,她整理的蔬菜,叶是叶、根是根,从来不喷水,但就是苍翠欲滴,格外引得熟客喜欢。她的菜根据四时变化,总能时鲜可人,价位实在,但比一般超市贵些。前些年时兴二维码,是我帮她打印过塑,一连做了三张,防范磨旧了扫码不准,为此很感激我,有时买她一把韭黄,会多送几根葱的。
帆因风动,枫叶正红。枫帆来到南国鹏城,因跟小儿子住,来这边小聚,主要是冬季暖和。早前与儿子儿媳在“花语岸”小区,后来,因为老夫妻生活别扭,加上孙子读大学啦,儿子为她俩在靠近楼盘的对岸,买了套农民房(小产权的城中村住房),这样两厢安好,有时互相走动。枫很爱干净,清清爽爽的。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就是跟她的老伴有隔阂,平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从不一起做饭、一起出行、一床睡觉。成见至深,看来是几十年养成的。
帆,也是一个很懂玩乐的人,平时爱到处闲逛,深圳的大大小小公园、不任是人造的天然的,他都去看过。有一次,我试探他,有个“人才公园”,您老去过吗?原来,在正式开放的当天,他就去玩了一趟,可以说,是个标准的“驴友”,但走路多了,对膝盖的损伤也大,前两月动了大手术,将一枚钢化的人工关节楔入,所以老年人出去运动悠着点,还是好。
枫的日子,就在街巷尽头的一家小铺面流淌着,而帆的日子,除了郊游之外,也经常买买六合彩,六合彩的直播要在户外架设天线,才能与香港直播结果同步,可以说,比起国内的体彩、福彩,要正规的多,我亲眼去考察过。这在岭南一带是许多中老年热衷的事儿,也时常听到有些人为此走上绝路的,跳楼、喝药,时而有闻。我们小区东头西头各有一个福利彩票店,这里也是帆的必去之处。偶尔一次,帆中过二等奖,兑奖之后,他也请过我们一帮人去酒店大喝一顿。

岭南的冬天是短促的,但这里不像北方有暖气,一般在摄氏5度左右,就是最严寒的,电视台挂起了橙色预警,连日的寒风将街面刮得干干净净,人烟也稀少了一大半。
枫和帆虽在一室同住,但很少见他们一起出门,平时也很少听到他们聊天,这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为什么同住一个屋檐下?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菜,卖菜,就是枫的爱好。精挑细选,有空的时候,也一边与旁边的补鞋的林阿姨聊天,一边剥毛豆、或是剥豌豆,要么就是用刀子屑荸荠,反正有事干,手也不闲着,嘴上的故事,就这样在闲聊时,三番五次的翻炒很多遍。笑脸迎客,买的不是手中的菜,她买的是自己内心的一份寂寞。有时,路过边上,我也会蹲在一旁聆听聆听。
枫与帆,不像风帆那么密不可分,也不像帆与风的动静相宜。年轻时,将就的妥协,铸就了一段不是怎么幸福和谐的姻缘。
帆的家族,来自大家庭,祖上有丰厚的田产,后来在省城买了铺面,落户在都市。到了其父母辈,不算得富裕,但也是晚年得子,溺爱与全家姊姊与母亲围着他转,娇生惯养惯了,不要说饭来装口、衣来伸手,人际关系也不知变通。后来,白白净净的帆被隔壁邻居枫的母亲相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托媒人,将这门婚事搞掂。

枫,是个一心爱学习的女孩,对于男女的性事也不关注,就像个傻大姐似的,在学校里,在班上、在父母眼里,乖乖女一个。上世纪60年代初,在省城的技校,一位东北南下的干部任其班主任,是个标准的男子汉,快毕业了,在一个月近黄昏的晚上,他把枫叫到学校外的枫树林下,对她一番表白,羞得枫跟那秋天的枫叶一样,红红的脸蛋,燃烧了整个毕业季。
限于时代的禁锢,班主任连手都没有牵过,枫的提防与矜持,让青春的欲望压抑在萌芽。
我常想: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找到自己的心爱所依,往往是有缘无份,或是阴差阳错,人间的悲剧就是这样,有人认命,有人竭力争取。
床上无君子,床下无小人。日子艰难得熬过多少个春秋与冬夏,结婚后的折腾,并没有带来预想的肚子鼓起,帆的父母关心与紧张,比小夫妻还着急,因为要在古稀之年抱上孙子。省城的上班生活,风里来雨里去,隔江过河,转道多趟公交,每天这样拼着命的赶,夜里拖着疲倦的身子还要忙于造人,真的苦了枫。
三年灾害过紧日子后,64年七月,枫与帆的第一个儿子终于来到这个一潭死水的家。生产的当天,枫痛的死去活来,简易的接生婆操作,让恐惧与失望双重袭来,顿时觉得做女人真难,男人真的不靠谱。而那个没有开窍、冷漠、自私的男人,咳嗽一声回来了,也不上来看望自己的作品与自己造的孽。
之后,一道道生活的决口,像溃坝的河,越发没有了往日的温存。枫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作图、绘制厂部交代的各种工作,好在她的温柔与和气,让全厂上下都为她感到骄傲,这样,连续多年,该科室评为军工厂某站的先进班组,多年的风风雨雨,让她落下了沉疴,好在医生好友的帮助下,一剂彻底治好了,也算不幸之万幸也。
帆,很烦。工作当然也很出色,面对新出的,接二连三的小孩,他只有在省城的工作,努力不犯错,工资拿回来交给年迈的母亲打理日常开支,这样的工人阶级生活,在当时是很普遍的。大家都很艰苦,生活的平均,倒让城市的秩序没有偏离正常轨道。人生就是这样,幸福的雨季迟迟没有到来,可日渐佝偻的晚年如期而至,于是,大家都光荣的退休了。有儿女在南方的,就南迁,候鸟式的冬来夏往,带动了多地经济的发展。
枫的小菜摊,帆是没有来过的。
昨晚路过她身边,我弯下腰抓起一把青菜。菜叶上有几只小青虫,我不让枫拣出。我说,有点缺陷就是完美。
是的,菜也好,虫也好,都要预留它们有个活路,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但愿枫帆的心结也能打开。
走在夕阳拉长的背影里,我拧着这把青菜,在老梁的肉摊上砍了点排骨,若有所思的上了电梯,每当我开门的时候,偶尔瞄了对门一眼,只有寂静还是寂静。
如果帆因风动,那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