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赵剑峰诗选:

   1    一场雪，来给城市还魂

这座城市，很久没有把雪给我抱回来了

风去了远方，雪也去了远方

风声成了招魂曲

一场浅醉之后，清晨有经年的鸟鸣在诵经

雪，趴在昨夜围炉煮酒的窗台

成为新年的新宠

目之所及，全是沸腾的身影

触手可及，全是故雪的前身

城市比昨夜胖了一大圈

大山也比以往高了一大截

惨白的城市有了雪就有了灵魂

目睹大雪把一棵挺拔的青松押赴刑场

这可能是一桩冤案

也可能是一阵清风和一车赎金带来的疑点

总之，我目睹了城市被绑架的全过程

站在小寒的短松冈

等待下一场雪前来覆盖，前来审判

   2    天空寄来一场雪

雪啊，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你走之后，我在

这座城市里成为路不拾遗的孤魂野鬼

1994年，我刚来成都

一场大雪便扣押了我

陌生的城市被大雪覆盖之后

所有的陌生感荡然无存

是雪，让我心怀梦想地活着

她让我心平气和地与世界比肩而坐

1998年，我成了一场大雪的目击证人

原告是火车取消行程的讯息

还有脆断经脉的庄稼

还有领取了封口费的河流、湖泊

是雪，要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2021年，新年刚好步行了7天

雪就赶来送行

这雪在空中盘旋了一整天

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

我在地上找了一整天

也没找到翩翩起舞的舞鞋

雪啊，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你回来，也不到我这里坐坐

   3    在西岭雪山

西岭雪山的雪

是成都地区在降温考验中最没骨气的

一旦寒冷咄咄逼人

他就摇了白旗交了白卷

在这硕大的考场里

我埋下一个雪娃娃

让他成为茫茫雪海的定海神针

今天我又去了西岭雪山

刚一动锄头

一个雪娃娃探出头来

瞪大双眼，呀呀的叫

这叫声，会引来一场雪崩

   4    一场大雪，把人间剃度

一枚雪花捧着另一枚雪花，去莲花台

侍奉圣洁的白度母诸法智慧

一枚雪花扶着另一枚雪花，去打探

消失在南天门的白发诸仙

一枚雪花，可以在空中飞舞

也可以在世上立地成佛

一场雪，可以剃度人间

也可以掩盖青丝华年

雪是雪的靠山

雪是雪的忘川

雪推着雪，走着走着就成了银装素裹

雪抬着雪，走着走着散成了七零八落

雪啊，如果哪天你厌倦了江湖

厌倦了尘世，我就

派太阳来接你回家

   5   再没有比雪更及时的祷告

一个生病两年的老奶奶

在今天撒手人寰

告别了硬生生的疼痛

告别了热气腾腾的医嘱

亲戚来了

她的生前好友来了

哀乐和哭声也来了

这场雪，披麻戴孝也来了

呼呼的风声，是在替孝家恸哭

     5  习惯

父亲有个习惯

他磨完刀

顺手就朝站在磨刀石旁边的松树砍一刀

试试刚刚磨出的刀锋

松树越长越高

刀口一排排长高

像起飞的燕子

我想到了凌迟

也想到了二狗子失恋后手腕上的伤口

明伤和暗伤交替出现在皮肤的表面

刀才是他们的故交

父亲老了，故交越来越少

只有陪磨刀石长大的松树心领神会

等父亲需要试刀的时候

它就赶紧把头伸过来

    6   皮影戏

褪尽骨头

它还活着

穿起一具具皮囊

在人间游走

有的影子替你说话

有的影子替你走路

有的影子替你表情达意

有的影子甚至替你搞垮一座江山

甚至陷害一个美人

每一个流亡的皮影都有名有姓

每一个隐秘的皮影都有头有脸

皮影的体内都住着一个大师鲜为人知的曾经

影子，如影随形

我看见所有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在迅速加盟

一出戏结束了

影子连同皮囊一起打包带走

这场景，更像是

一群影子与皮囊在逃命

    7 出嫁

她出嫁的时候

母亲在剥洋葱

一层一层剥开

洋葱和她的婚纱

一样洁白

脱去嫁衣的那一刻

新房子在嘎吱嘎吱地笑

剥开洋葱的那一刻

老母亲呼啦呼啦地哭

   8  慢慢长大的路

回家的路

已长满衰草

那是路在发福

走出村子的人

越来越多

给道路理发的人

越来越少

路一旦缺乏锻炼

再细长的腰身

都会变得虚胖

荒草淹过路的头顶

黄土埋进我的半身

站在岸边

小河是流水舍身忘死走出来的路

站在山巅

草木是春风慷慨就义走出来的路

站在屋旁

炊烟是爹娘拼了老命走出来的路

我这百般柔肠

是肝肠寸断走出来的路

    9 一束光

黑暗，不是永夜

它只是夜的一部分

在夜里穿梭得人

头颅或者眼睛就是灯笼

唯一的一束光探进来

钉在墙上

像一个补丁

遮住黑暗

光在墙上呆久了

就会产生热

被黑暗拥抱的墙

烧成一个窟窿

窟窿慢慢变大

黑暗，无处藏身

漏洞越大

补丁越大

终于，墙包不住所有的黑暗了

光源变得豁然开朗

    10   红苕是一块糖的替身

父亲把红苕从地里拖出来

斩首示众，再把多余的根须剃掉

腾出老茧纵横的双手

把红苕的腰身濯洗干净

剁细，文火，熬制

直到糖流出来

浓稠得化不开

团结的糖分凝成快

父亲把糖块分给我们兄妹三个

自己留一小块，含在口中

稀释那些不可言说的苦

    11  银杏叶开始走动起来

文殊院扶住往来寺院的风

一枚金黄的银杏掉下了叶子

所有的心事归入尘埃

一阵风吹来

盘坐在草丛的其他落叶暗流涌动

刚才掉下的最黄的那枚银杏叶

慢慢起身

沿着台阶往回走

仿佛一个前朝的主持

在回头望

欲去大殿礼佛

   12   对不起，来晚了

第一次见面，我来晚了

你很生气

第二次见面，我来晚了

你也很生气

第三次见面，我来晚了

你还是很生气

后来的几次见面

我依然有零星的迟到

但你不那么生气了

突然之间，我有些不适应

虽然，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

当我某年某月某日先你而去

一定晚一天通知你

让你也迟到一次

并且，我还要让你泪流满面地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

    13    固执的老人

村庄的田野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在劳作

土地泛着苦难的光泽

他们一边抓住泥土

一边看庄稼瞪大眼睛

向他们要口粮

村庄的田野上，四五个人在劳作

田间地头被荒芜占领

他们头上栽种的白发

弯下腰，与胡子接壤

替村庄站好最后一班岗

村庄的田野上，一个人在劳作

他偶尔抬起头

与空旷的原野打个照面

一把攥住风的衣襟

让它失去自由之身

画地为牢的秀才湾

囚禁了所有风起飞的想法

他是最先那群人的一部分

也是那四五个人的一部分

现在，他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他孤军奋战

失联的人越来越多

许多人躺在脚下的土地里

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他拿起锄头

试图找到土地、庄稼和人的关系

山风吹来，又吹走

像没来过

但他分明看见了一切

风，吹花了他的眼睛

吹白了他的头发

吹驼了他的腰背

吹乱了他的年龄

几十年几百年的那阵风

与今天的风，是同样一阵风

风中的故人没有打一个记号

也无法滴血认亲

只有脚下的土地

和搂在怀抱里的肉身

才能辨别这个村庄的是非缘由

那个固执的老人

在田埂上来回走动

   14   一只猫死在快车道上

一只猫死在快车道上

急驶而过的人们

如履薄冰

一只猫，死在快车道上

汽车瞪大双眼视而不见

有些人为了寻找快感

从猫的腰身上碾压过去

一根根肋骨发出脆裂的呼救声

有些人为了躲闪

车子一步一回首，磕头谢罪

有些人特意绕开，腾出一块地

形成一个追悼会现场

让生命给生命脱帽致礼

所有人的目光形成一道保护墙

这只猫躺在地上

开成一朵花

沿着墙，慢慢往上爬

2021年的心愿：

做一个贪才好色、一身正气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