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解放的那天，在上海浦东机场贵宾休息室，正吃着丰盛的早餐，却见一位工作人员引领着一位老人坐在我旁边的桌子旁。老人带着口罩和帽子，从他的体态和漏出的白发，能猜到他的年龄也八十多了。那位英俊的男服务员寻问了老人之后，端来一杯饮料就离开了。老人带了一个手提拉杆箱和一个塑料袋。他没有伸手去碰那个杯子，只是不停的在翻那个塑料袋。一会是老年证，一会是身份证，一会又是啥证的从他的塑料袋子里滑落了出来。我吃了三盘，见老人还坐在那里，没有起身去拿任何东西。我猜想，一定是老人的孩子孝顺给他买了头等舱。是他不知道头等舱休息室的食物都是免费的？还是不想麻烦工作人员帮他拿？看着这位老人，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父亲，因为他的体态和年龄都太像了。

   父亲今年92岁高龄了，但他一直是我们不喜欢的那个人。但是，当我静下来的时候，当我看到其他老人的时候，当我也年长的时候，我逐渐多的开始回忆他、解读他。

父亲出生在辽南的一个小渔村里。因为叔叔打鱼死在海里，祖父发誓就是饿死也不让孩子们下海打鱼。父亲是祖父八个孩子中的老大，八岁就跟着祖父上山开荒种地，14岁就每天步行20多里山路到船厂上班。他天不亮就出门，独自翻越两座大山，路上还要经过几个坟地，父亲经常在漆黑的夜晚，被坟地里的“鬼火”吓的魂飞魄散。月末的时候老板常不发工钱，发一袋粮食父亲就翻山越岭的扛回家。

 解放后，父亲在党的培养下进步很快。他知道知识的重要，没上满小学四年的他，边工作边学习，竟读完了夜大。工作中，他带头搞技术革新，20多岁就被提拔到领导岗位，是有名的敢打硬仗的好干部。他当过大型国有企业的宣传部长、组织部长、上千人的车间主任、技术科长、企改办主任，哪里问题多、难度大，领导就派他到哪里。文革期间他蹲牛棚、挂牌游街示众、下放农村改造，但一年多，他就被结合到公社当党委副书记。离休前为充实电子行业力量 ，他又被机械局领导派往电子局当领导。离休后他还在乡镇企业扶持办厂脱贫，直到70多岁他的耳朵听不见了，无法正常工作才真正离开了工作岗位。

     父亲一生勤奋节俭刻苦好学，在晚年，他笔耕不止，完成了家谱、祖母的回忆录和他自己的自传，每天写日记和生活流水账。他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九十多岁了从不闲着，不是种花就是侍弄菜。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习惯，还特别爱干净，外出就是买菜也是穿戴的整整齐齐，干净利落。晚年时母亲生病，都是他自己拆洗被褥，缝缝补补，还会做炕被，邻居们看了都羡慕不已。

   我们小时候很少看见父亲，他都是天不亮就离家，我们熟睡时才回来。只有在节假日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他，但大多时他都会和下面的工段长、技术骨干聚集在我们家里，我母亲会备上一桌丰盛的食物摆上酒，在这个时候一生烟酒不沾的父亲，会喝白开水陪着他们在酒桌上谈工作，他们经常会争执的面红耳赤。母亲永远都是最好的调解员，会利用这个机会帮父亲协调好和下属的关系。那些来自基层的叔叔，个个豪爽，大杯喝酒大口吃肉，之后玩着命的跟着父亲干活。就是在父亲的带动下，多大的困难，多难完成的任务父亲都能攻下来。

       记得父亲的好都是后来从熟悉父亲的工友中听到的。父亲会在铸钢炉出现险情时第一个冲进高温炉里；父亲会利用节假日去下属家里走访，为那些生活困难的家庭送去救济，帮他们的家属安排工作，为一线的干部、工人解除后顾之忧，保证了前方任务的顺利完成！

 就是这样一位在工人、邻居眼中的领导、英俊、有魄力、关心下属的父亲，几十年来，在我们心中“父亲”都不是一个温暖的称呼。在我们的记忆中，父亲可以称作是暴君。他在外面那么和善可亲，可是对待家人，没理可讲，全都是武力解决。他那八级钳工的大巴掌，打过我那不争气的二叔，揍过家暴的姑父，尤其是对我们姐弟三人。小的时候家里是没有玩具的，父亲不仅不给我们买，还不允许我们捡外面的玩，我们是坐在家里干净的地板上玩手。我是老大，就知道父亲回家前，我必须把家务活干完、干好，否则父亲就会找岔挨揍。两个弟弟小不懂事，经常挨父亲的打。母亲一生没有跟父亲为别的吵架，就是因为他年轻时打孩子，晚年时重男轻女，母亲一辈子都记恨着父亲，直到她去世。母亲把我们当她的命，父亲却把我们当他的工具。我们小的时候家庭条件好，但我们从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吃零食，他只让我们吃三餐，如果看到我们吃零食，他就会找岔揍我们。父亲也不允许我们看电视。八十年代刚刚上映《霍元甲》，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的看电视。只要父亲下班，进门就会“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我们就得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或者看书或者写作业。父亲，绝不允许我们不服从他。记得我参加工作第一年，还准备参加高考。那是个星期天，还下着濛濛小雨，父亲让我去买粮，我当时不高兴，就因为我一个不悦的脸色，父亲抬手就要打，是我那个身有残疾的弟弟，挡住了父亲举起的手，而他却遭到了父亲一顿暴打，是母亲拼尽全力的护着，才让弟弟免受更多的苦。

小弟在上军校的第二年回家探亲，一次同学聚会穿了一双鞋跟稍高的皮鞋 ，父亲看见了就把这双新鞋丢到了马路上，还赶弟弟走。小弟是流着眼泪走出家门的。

    童年我们虽有父亲却像没父亲一样，因为不管我们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从来都不敢告诉父亲，如果被他知道了，不但不护着我们，还会不问青红皂的打我们，所以我们不敢在外面闯祸更不敢把委屈告诉给父亲。

   父亲在外面是条龙，为工作和工人的利益，他会奋不顾身，抵挡一面。但是对家里的事他就像一条虫，胆小怕事，缩头缩脑，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敢露面，他认为那是给他丢脸。记得那年家里盖房子，明明是有正规手续，邻居却阻挠。他躲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埋怨母亲。是母亲不顾一切的据理力争才得到了圆满解决。有一次弟弟被打伤，惊动了派出所，父亲不但没有心疼孩子，还把弟弟打了一顿。

       记意中，有太多父亲的不好和那些恐怖的画面。由于从小缺失父爱，长大后我的性格缺乏自信、胆小、没有安全感。但当我也年长的时候，就时常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着父亲的好。我冥思苦想还是找到了几个画面：在我下乡插队的时候，我站在青年点的门口看到出差路过的父亲和大队书记走在田埂上。那不久，我就由点里的炊事员变成了乡村女教师；在我们全家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儿子给他买了一个大书包；在我小时候，当我学习成绩好、家务做的好，父亲给我买的漂亮的布拉吉。虽然这些镜头非常非常的少，但还是有的。我常想，父亲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呢？我觉得除了父亲没给我们舔犊之爱，他还是功大于过的。三年自然灾害，是父亲的勤劳，开荒种地，下海打鱼，使我们没有挨饿。父亲的高工资使我们从小丰衣足食，生活无忧。父亲的口碑使我们一家得到周围人的尊重。父亲不仅给了我们生命，也培养了我们的优良品质。他一生正直善良，好学钻研，不断进取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们。

责编：荆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