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四十〈我们站在大塬顶上〉/ 刘松林(陕西)

我们站在大塬顶上
●刘松林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天朗气清。也许是受天气的感染,我的心情也爽朗起来,前几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坏情绪,就像是前几天的雾霾一样,烟消云散了。
我们从旭黄路向南,就进入到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都是竖立的塔吊和正在建设的楼房,路被挖的坑坑洼洼,顺着工地的边缘拐来拐去,显得杂乱无章。一会儿是原来的路,已经被工程车轧得支离破碎,破烂不堪;一会儿是新建的路,宽阔倒是宽阔,却堆满了建筑垃圾;一会儿又是临时铺的土路,崎岖不平,尘土飞扬。
这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特色,当然这也是我国所有城市的通病,永远有挖不完的土方,永远有盖不完的房子,永远有修不完的道路。看着好好的一条路,说挖就挖,今天铺电缆,明天修管道,反正都有道理。挖了铺,铺了挖,反反复复,就没有个好的时候。群众就说能不能给马路装个拉链,需要的时候随时拉开,免得大动干戈。终于消停了吧,又发明了个“综合管廊”,以前的电缆、管道统统不能用了,全面开挖,把个城市搞得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路虽然多了,但是拥堵却更严重了,有人就调侃说,原来这路不是用来走的,而是用来挖的!
路是这样,房子也是这样,盖了拆,拆了盖,反正又不花自己的钱,既能改善城市形象,又能增加GDP,还能给自己创造增收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原来市委的办公大楼,曾经是全市最高的建筑,用了不到十年,拆了;机床厂的职工住宅楼,交付使用不到五年,拆了,据说都是为了城市规划。老百姓都议论纷纷,甚至集体上访,但是怎么也不能动摇有关人员拆的决心。甚至有官员还公开宣称,新中国是“拆”出来的。多么精辟啊!可怜我等吃瓜群众,还以为新中国是“建”起来的。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城市,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国家。

看着这满目疮痍的道路,刚出来时的好心情就消减了许多。路在这里分了岔,一条顺着沟底,一条攀援上塬。CX说我们今天去黄家山,要走上面。上了一个土台,路却断了。说是前方修路,请绕行。路边有一座庙,看起来很气派,庙门口的地面被人踩得溜光,墙脚还有五颜六色的包装纸,看样子是刚刚过完庙会。我们就把车停在门口,走了进去。
这是普明寺。门前是土崖,坡上的树叶都掉光了。穿过树枝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不远处的工地。寺院就建在这一条土岭的尽头,背靠秦岭,面朝渭河,很有些气势。走进庙门,是一个宽阔的院子,几座大殿依着地势,依次升高。院子里还没有栽树植绿,就露出赭红色的裸土,显得有点空旷。建筑倒也鲜亮,看样子是近几年扩建的。走进去,就露出青灰色的墙面,还没有绘彩,在这初冬的季节,就显得有点清冷。不过佛像倒还精致,都是汉白玉雕刻的,在这一带的寺庙里,很是少见。但是却没有上妆,都是汉白玉的本色,不符合“佛要金装,人要衣裳”的古训。一个上了年纪的尼姑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就给我们说,这些佛像都是从外地请回来的,费了不少事,也花了不少钱,还没顾上上妆呢。
我知道,寺庙不是国家机关,没有财政资金,主要靠信众的香火钱维持。现在各地的寺庙越修规模越大,越建越多,几乎是村村都有庙。甚至有些地方政府也把寺庙作为发展当地旅游文化产业、做大地方经济规模的重大项目,动用公共资源。比如扶风的法门寺、凤县的消灾寺,再比如周至的楼观台、财神庙,甚至出现了与寺庙争利的现象,比如法门寺。打造了一批似庙非庙、游离于宗教场所之外“寺庙”,而且个个香火旺盛,游人如织,看来宗教在民间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这就出现了寺庙与基层政权争夺话语权的问题,甚至出现基层政权说话无人响应,宗教组织说话一呼百应的现象,说明基层组织在群众中的影响力、号召力已经远远不如宗教组织。去年凤翔基督教会的主教去世,不仅周边信众,连甘肃、内蒙、四川、山西等省的信众都赶来吊唁,出殡那天,更是万人空巷,堪比当年十里长街送总理,搞得当地政府是如临大敌、心惊肉跳,组织全市警力去维持秩序,生怕有人借机生事。最近各地都在以环保或者土地管理的名义拆庙,仅宝鸡高新区这块,就有近三百座庙被列入拆除范围,看来高层终于警觉了。但是地面上的庙可以拆除,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庙却是拆不掉的。如果不从自身找原因,仅仅依靠强权,迷信暴力,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适得其反。当年的伟大领袖也曾借着破除迷信,发动全国人民拆庙,声势不可谓不大,力度不可谓不强,但是民间的宗教活动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等到风头一过,就如雨后春笋,遍地生发。

出了普明寺,向东,下一个层次,是王母宫,这是一座窑洞式庙宇,规模虽然没有普明寺大,但也干净整洁,清静庄严。旁边是一条路,CX说这里是七家村,往下可以到宝钛路。我们又回到普明寺西面,这里是一个广场,往南上几个台阶,依坡缓缓向上,是一排建筑,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中。我们走过去,见一个工人正在捣鼓着一个木头构建,就问他这是个什么庙啊?他说这不是庙,是墓园。然后就说这个地方叫看河岭,过去站在这里,可以看见渭河,现在下面都盖了高楼,看不见了。我们就问他上塬的路,他说原来的路就在这里,向南,一直在梁顶上,现在修绕城高速,挖断了,要从下面的路绕。
我们从广场西侧的护坡上下去,就到了一条向南的路上。道路宽阔鲜亮,两边都是新鲜的泥土,还没有做护坡和绿化,一看就是新修的。右边的塄坎下面,蒿草都已干枯,枝干和败叶都变成了红褐色,跟新挖出的泥土一个颜色,只是已经没了生气。几簇曼陀罗还没有枯萎,枝干和叶子虽然青绿,但也露出淡淡的鹅黄,显得没了底气。一颗颗蒴果就像是一枚枚青绿的棉桃,直直地竖立着,浑身上下长满了尖刺,不像棉桃那么滑溜,那么沉实,有的依然完好,有的已经裂开,露出空空的内核。鬼针草的叶子长满了枯斑,一块绿一块黑,显得有点杂乱。花干枯后生出的种子就像是一根根的针刺,每一根针刺的顶端又分裂开来,生出两根带倒刺的毛刺,人从旁边经过,一不留神就会沾满裤腿,又密又多,拔都拔不下,弄不好就挂烂了裤子,最讨厌了。
路上不断地有工程车辆疾驶而过,拉着一车车的建筑垃圾,卷起漫天尘土。CX就说这上面都是上好的耕地,他们把垃圾拉上去倒在哪里呢?走不了多远,左边的山塬就被挖开了一条将近二百米宽的明沟,上宽下窄,足有四五十米深,白瘆瘆和红褐色的裸土就暴露了出来,在两边长满草木的山塬上,显得是那样刺眼,那样灼目。明沟底部,是绕城高速,像一把巨大的铧犁,自东向西,在秦岭大山向北延伸出的一道道山塬上划开了一条深彻的裂口。裂口处就像是大地被拉开的伤口,白瘆瘆的是脂肪,红褐色的是肌肉,向外翻裂着,暴露在天光下,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触目惊心。这好端端的一道道山塬就被拦腰砍断,成了一座座的孤岛,没有了一点生气。宝鸡当地把这一条条的土岭叫做土龙,认为是秦岭大山这条巨龙生出的孩子,从山根探出来,伸到渭河边,汲取水分,滋养着秦岭这条巨龙,正所谓“龙不离水,虎不离山”。如果说莽莽秦岭是中华民族的龙脉,护佑着国运昌盛、民族复兴,那么这一条条土龙就是宝鸡的龙脉,护佑着一方平安。现在这一条条土龙被拦腰斩断,就破坏了这里的风水。龙离了水,就没了精神。最典型的就是离这里不远的石鼓山。
石鼓山位于宝鸡老城区的东面,就像是一只弯弯的臂膀,从秦岭山中伸出来,把城市揽在怀中,为城市遮风挡雨。它又像是一条土龙,从秦岭山中探出来,一头扎进渭河的滚滚波涛中,养精蓄锐,庇护一方百姓。前几年拓宽312国道和修建连霍高速时,人们在就在山塬的最细处开挖了明渠,民间传说是挖断了龙头。这里传说是被康有为誉为“中华第一古物”的十面石鼓出土的地方,文物遗存非常丰富,这几年不断有大量的青铜器窖藏被挖掘出来,中央电视台还在这里做过实况直播。有人多次向上级文物部门反映,上面也多次责令恢复原貌。但是地方上依然我行我素,你说你的,我挖我的。现在又要建茵香河旅游度假村,连路边的一点残存都被挖光了。不过事有凑巧,从那以后,宝鸡的领导就上不去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兄弟市的领导一步步高升,自己却无动于衷,这与宝鸡在全省的地位极不相称。于是就有人向领导建议,在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后面的蟠龙塬上修了一条千级台阶,就形成一个向里的凹槽,两边的山塬就像是两条伸开的臂膀,将地方首脑的办公场所揽了进去。有人说是太师椅,北靠山,南面水,寓意后有靠山,前有财源;又有人说是升官梯,寓意步步高升。从此,宝鸡的领导接二连三的就进步了。可是好景不长,从宝鸡出去的领导十有八九却落马翻船,人们就说归根结底还是挖断了龙脉,底气不足。当然这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迷信的说法,不可当真。但是这对环境和文物保护的破坏却是显而易见的。
CX就说为什么不挖一条隧道呢?一定要这样大规模开挖吗?这环评都是怎么做的呀?难道这不是破坏环境吗?他有点激动,说话就有点像机关枪。能看得出来他的激愤和痛惜。可能是为了减少建设难度吧,也可能是为了省钱。反正破坏不破坏环境,都是官家说了算,老百姓有什么发言权!我接着他的话说。老百姓养个鸡养个猪,都是破坏环境,这都挖成这样了,却是重点工程,这个理向谁说啊!
道路从绕城高速的上面跨越过去,就上到了这一片山塬的半坡,左面是新起的土崖,右面是沙河沟。从这里看下去,一堆堆的新土倾倒在河沟,把原本几百米宽的沟壑填埋成一条逼窄的细缝,沙河就从沟底流过。我就说开挖的土方就这样倾倒在河谷,就不怕河里发大水冲垮了啊。CX站在塬边,一会看看开挖的沟槽,一会看看倾倒的渣土,面色凝重,目光忧郁。
路在这里拐了几道弯,就镶进山塬的里面,天就变成了一条缝。这是人们修路时开凿的一条沟槽,路就在里面,一点一点的向上爬升。东西两边都是土崖,这就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开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洞天。可能是两边的土崖遮挡了风雨,路边的野草竟然还是葱绿葱绿的,没有一点冬天的萧瑟和凋零。一簇簇千里光和甘菊挤挤攘攘的长在路边崖根,都挣扎着往外探,就像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娃,看见外面来的人,既新鲜,又恐惧;既想看,又迟疑;既想露脸,又有点羞涩。于是就挤成了一堆,你推我拥,乱成一团。千里光的花都谢了,花萼上就结了一簇簇紫红色的种子,裂开了,就是一朵朵毛茸茸的白球,有点像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会四散开来,到处飞扬。甘菊的花是金黄金黄的,虽然很小,但是繁密,一朵挨着一朵。虽然还没有凋谢,但也已经没有了盛开时洋溢的喜庆和嘈杂,显得有点萎靡,有点失神。毕竟已是冬天了,过了花季。
放眼望去,这一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头顶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上面漂浮着一抹抹淡淡的白云。太阳明晃晃的照在东面的土崖上,反射过来,使西面的土崖也显得亮晃晃的,感觉空气里面都弥漫了阳光,心情就开朗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一辆渣土车又疾驶而过,卷起的尘土一下子笼罩了整个空间,使刚刚出现的舒朗清明变得混沌一片。躲又没处躲,藏也没处藏,我们只能背朝着马路,紧闭了双眼,屏住呼吸,尽量少吸一些尘土。CX就说一段时间没来,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过去我多少次走这条路,感觉安静空旷,温暖舒爽。多少年的好印象今天一下子全完了!
终于走完这段路,就到了塬顶。天地一下子开阔了,阳光暖暖的铺洒下来,将这一片山塬烘托的明亮堂皇。路边是一大片核桃树林,树叶已经掉光了,灰白色的枝丫光秃秃的,胡乱伸展开来,没一点章法。树间是浓密的杂草,基本上都干枯了。偶尔会有一簇甘菊,虽然已经枯萎,但还残留着几朵黄花,点缀着这单调的田野。一簇簇的白茅竖立在路边,叶子已经干枯,向下垂去,变成淡淡的肉粉色,再过一段时间,就完全成了米白色。枝干已经褪去绿色,通体发红。顶上的长穗却是雪白雪白、蓬蓬松松的一片,等待着风的吹拂。
经过一个村庄,路两边就变成麦田,一片葱绿。地势也从北向南,逐渐升高,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秦岭脚下。右边的土崖下面,就是幽深陡峭的沙河沟,可以看见沟底对面土崖下面的道路和房屋,还有倾倒在河谷里的新土。越过河谷,对面就是燃灯寺的东塬。向北是我们的来时的路,此时却显得有些苍茫,目光就消融了进去,有点无边无际,我知道那是开阔的渭河谷地。向东缓缓下行,是马尾河谷。南边不远处的秦岭就有些模糊,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站在这里,我忽然生出一种登高望远的豪迈。天空湛蓝高远,深不可测。太阳已经压到西边的山影下面,把一片巨大的阴影透射到沙河沟,使沟底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落日的余晖洒落在高处,笼罩着这一片山塬,在我们的眼前生出一片光辉,周围就显得有些幽暗。我们就像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头顶上罩着一圈明亮的追光。
四野宁静,麦苗青青。星星点点的村庄散布在这一片山塬上,就像是安卧在母亲臂弯里的一个个襁褓,安静娴雅,温婉如玉,与周围的一切融汇在一起,竟是那样的和谐。岚雾升起来了,就像一层薄纱,覆盖了山塬、田野和村庄。空气里就有了凉凉的水气,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几个村民站在一个叉路口,我们就走过去,一个五六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这条塬叫大塬,是附近这一片地方里风水最好的,宏伟开阔,平齐规整,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就像一条巨龙,南依秦岭,北临渭河,依山傍水,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出了很多大官。这时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插了进来,用调侃的语气说,什么风水宝地,什么祥龙盘绕,你看看现在修的几条路,一个绕城高速,一个宝汉高速,一个在头,一个在腰,把龙都截成几段了,还有啥风水呢!中年男子就有点挂不住,腆腆地说,我说的是以前,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们就说绕城高速在下面,刚才看到了,宝汉高速在哪里?年轻人就争着说,在前面。并用手指着前面沙河沟下面的一座桥梁说,就在那。在塬上挖了一条十九米深的明槽。中年男子就说,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这两条路就不能合在一起吗?既省钱又省事。而且挖隧道不行啊,非要这样开挖,破坏环境不说,浪费了多少耕地啊!年轻人就说你知道个啥,开挖多省事,挖掘机一开,啥事都解决了,打隧道多麻烦!多一条路就多一条挣钱的门路,合在一起,你让管事的官员挣谁的钱啊?中年男子就有点恼了,对年轻人说,看把你娃娃能的,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前面是一个村庄,中年男子告诉我们那是大塬村,现在属于郭家村三组。再往前就是鲁家塬边,其实是座庙,没有住人。
我们就进入村庄。村道上很整洁,家家都是楼房,看来这里的人生活还算富裕。虽然不像平原上的村庄那么整齐划一,但也不显得凌乱。有两家的房子特别显眼,一家是个三层楼房,有点老旧,CX说这应该是以前的首富。隔着一块菜地,是另一家,也是三层楼房,把整个院子都盖满了,外墙也贴了瓷砖,一看就是新建不久的。CX说这应该是现在的首富,在跟原来的首富较劲呢。每家门外都有一个砖砌的花坛,有的种了菊花,现在正是花季,一朵朵雪白、玫红的花儿争奇斗艳,煞是热闹。有的种了菜,白菜、萝卜郁郁葱葱,生机正旺。还有一家种了菜花,硕大的叶子伸展开来,足有一脸盆大小。没有人,也没有狗,静悄悄的。这就是田园生活,静谧而安闲。千百年了,人们就在这一片沃土上生息繁衍,无忧无虑,充实而优裕。但是随着城市的扩张,挖掘机开过来了,塔吊竖起来了,天南海北的人们也涌进来了,这一切都将被打破,那流传了千百年的龙的传说从此就会沉入记忆深处,没了生机,那激励了人们千百年的荣耀也将不复存在。那说好的乡愁呢?那记忆中的炊烟呢?发展就一定要以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为代价吗?发展就一定要以破坏和毁灭为前提吗?
我有点想不明白。暮色更重了,我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上这时却热闹起来,一辆辆的车子开了过来,明亮的车灯连成一线,形成一条灯光的长龙,刺破黑暗。
这是在外面上班的人们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