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三十九〈意念的田园和现实的守望〉/ 刘松林(陕西)

意念的田园和现实的守望
●刘松林
我们是第二次走这条路。
上一次是盛夏,连续几天的阴雨驱散了燠热的暑气,茂盛的草木把远山近壑包裹的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裸土,很凉爽,也很养眼。
转眼间已是秋去冬来,百草凋零,满目萧瑟,山山卯卯都露出灰黑枯黄的本色。刚才路过九龙山公园时,看着满地的落叶,CX就说真是秋风扫落叶,这一眨眼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LZ就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就是立冬,这一年就要过去了。

这里是厥湾,一个与城市只隔了一堵墙的村庄。但就是这咫尺之间,却俨然是两个世界。城市里的喧嚣、拥挤和匆忙在这里找不到一点踪迹。村庄隐藏在这一条沟的最深处,依着山坡分散开来,被满山满沟浓密的树木遮蔽的严严实实,不仔细分辨,还以为这里没有人居住呢。
村庄还是那样静谧,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几只狗在村道上跑来跑去,见了人也不叫,要么静静地看着,要么自顾自地玩着。有一条黑狗更是过分,竟然跑过来,缠绕在CX腿边,感觉很友好,很热情。上次来时见到的那片大叶桑树叶子已经枯萎,没了一点精神。那户人家门前的玻璃鱼缸里面竟然养上了金鱼,几条红色的金鱼悠闲地游动着,水已经发绿泛浑,看来也是好长时间没有换水了。LZ上次没来,看到鱼缸,惊奇地说这里怎么有这么大一个鱼缸?怎么还养着鱼?冬天冻了怎么办?上次我们来时,这鱼缸可能刚拉回来,还没有养上鱼。我们原以为这是城里哪家店铺丢弃的,被这家人拉回来,放在这里养花的。现在看来,我们是低估了农村人的生活情趣了。我说没事的,鱼是冷血动物,体温会随着周围温度的变化而变化,不会冻着的。

这里是这条沟的尽头,路拐了个弯,就跨到了沟的另一边。然后在山坡上盘桓了几下,就上到了垭豁上。所谓垭豁,就是两座山头连接处的低洼地带。外面是一条更加开阔的沟壑,回过头看厥湾所在的那条沟,就显得促狭了许多。沿着垭豁的方向,有一条路,向右,可以到安沟、刘家槽。道路上下,是一块一块的梯田,厥湾这边都是油桃,往前到安沟、刘家槽,就都是樱桃了。一沟上下的油桃和樱桃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没有掉光的,也变了颜色,变得稀拉,不复往日的茂密和碧绿,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枝丫。地上就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金黄金黄的,看不见土地的本色。路两边的蒿草都干枯了,没有了叶子的羁绊,枝干倒显得轻松了,支支棱棱的挺直了起来。今天是阴天,远山近壑都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霾,看不远。不远处的秦岭也是一片模糊,成了一道平面的阴影。从这里往东看,脚下的清姜河谷倒变得远了,影影倬倬的,就像是海市蜃楼,有点不真实。
空气就有点阴冷,刚才上坡时积攒的一点热量一下子就消失殆尽。这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气温已经降到十度以下,暖气还没有开放,室内室外都是一样的冷,人就有点受不了。农村人已经开始烧炕,城里人没有炕,就只能干扛着。政府规定,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开始供暖,三月十五日停止供暖。不管天气怎样变化,这个日期是雷打不动的。有的年份气温降得早,十一月初就开始下雪了,天寒地冻,银装素裹,但热力公司就是不放暖气;有一年气温升得快,一进入三月份,就热得不行,但暖气仍然烧的很足。任你怎么吆喝,他就是不为所动。新房子倒好一点,可以自己调节。老房子管道老化,碰都不敢碰,就没办法了,只能是大开着门窗透气。反正是你花钱也由不了你。近几年政府也改变了策略,气温降得太快了,就会提前一两天供暖,这就会在官媒上大肆宣传,好像是给老百姓干了多大的好事,殊不知这暖气可是老百姓自己掏了钱的!按说城市供暖是老百姓自己花钱买服务,纯粹的市场行为,可是政府就得给你定一个时间,还要死死地抓住不放。这就是我们的政府,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把自己当父母官,把老百姓当孩子,啥都要管,可是又管不好。

接近村庄了,路边就有了行道树。是侧柏,主干倒是直溜溜的,浑身上下却长满了毛杈,就像一根根巨大的鸡毛掸子,竖在路边。它是四季常青,不受季节变化的影响,依然葱绿如茵。按过去的传统,一般在坟地墓园才栽种松柏,现在的人不讲究这些,想在哪里栽就在哪里栽,有点让人不明所以。我就想起了蔡家坡到岐山的公路两旁,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柏,肃穆的很。我每次走在那条路上,就有一种去公墓的感觉。也不知道当地的领导是怎么想的。
岐山是周文化的发祥地,这几年花了不少力气打造周文化景区,改善县城形象。有关史料记载,当年周人最喜欢的树就是梧桐树,所谓“梧桐萋萋,生于道周”,所谓“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梧叶以为珪”,所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在这些文献中,都提到了梧桐树,第一则是周文王的父亲季历怀念他的哥哥太伯、仲雍时所做的《哀慕歌》,第二则是《吕氏春秋》记述周成王桐叶封弟的故事,第三则是《诗经》里面记述周王出游的盛大场面,都是重大事件,都有梧桐树出现,起码说明了这么几个问题,一是周人喜欢梧桐树;二是周人喜欢种梧桐树;三是当时在周的王畿之地,梧桐树种的很多;四是周人赋予了梧桐树特别的意义,象征君子美好、高洁的品质。所以,在当时的人们眼中,梧桐是君子之树、美好之树,也最能代表他们的价值取向。既然要打造周文化之都,就应该有所依托,而不能舍本逐末,去做一些没有根据、哗众取宠的事情,这样就露了拙。比如前段时间当地在周文化景区门口搞了个“纣王和妲己跳尴舞”,不伦不类,纯粹是博人眼球,终究昙花一现,不能长久。

道路在这里分了岔,CX说我们今天走一条新路吧!于是就向右,离开了主路。这是一条向上的路,走上去,拐了一道弯,就到了梁顶。上面住着几户人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挎了一揽子柿子从上面下来,见了我们,就说她家老人在上面住,她去卸柿子了。路到这里却断了。我们就沿着崖畔上的一条小路往下走,几株枸杞就露了出来。细细的枝干上面,叶子已经落尽,只留下一颗颗玛瑙似的枸杞子,鲜红欲滴,把枝干压得东倒西歪,一见风,就巍巍地颤动起来,似乎就要倒下去了。我就伸出手,想把它扶正,这时下面传来激烈的狗吠声,我抬眼一看,这原来是下面人家的窑脑,狗在看护着它家的物事,怕被我偷了去。
我们又回到大路上,路边的塄坎下面,生着几棵柿子树,一树的叶子已经落光,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听见我们在说柿子,就说你们要柿子了就去摘。

再往前,拐一个弯,是一个向东突出的山嘴。一道山梁从南边延伸出来,在沟的东面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清姜河谷,使开阔的沟壑变成了狭窄的沟槽。回头看刚才经过的村庄,一溜白墙灰瓦镶嵌在青灰色的山坡上,有点苍凉。不像是夏天,满山碧绿一点白,清新淡雅,幽静可人,像是一幅画,就是看一眼,也觉得很舒服。
路从这里开始向下,已经能够看到对面山坳里的刘家槽了。还是那样静谧,还是那样安详,就像是静卧在大山怀抱里的一个婴儿,沉静安闲。这是我今年第三次来这里,第一次是春天,樱桃成熟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红玛瑙一样的樱桃,田间地头游弋着采摘樱桃的市民,村口垭豁的广场上停满了车,一筐一筐的樱桃围成一圈,供人选购。村民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村庄显得忙碌而喧嚣。第二次是盛夏的雨后,春天的喧嚣已经消逝,草长莺飞、葳蕤生辉,一切都归于宁静,但是却充满了生机。空气里弥漫着清逸、温婉,让人心思沉静澄澈,没了一丝炎夏的燠热和骚动,感觉很舒爽。今天是初冬,万木凋零,一片萧索,村庄笼罩在一层清冷的薄雾里,白墙灰瓦的村舍与褪尽了妆容、露出土石本色的山野交融在一起,再配上枝头残留的一片两片黄叶,就像是一张老旧的照片,尽显着冬天的苍凉和岁月的悠长。

道路依着地势又伸进山的腹部,在山凹里一个拐弯处的土台上,露出一块三四十平方米的裸土,LZ说这就是那个九十岁老人的地,看样子他又来松过土了。那个老人我见过,我和CX上次专门还去他家拜访,九十岁的人了,总是闲不住,一个夏天都在捋艾叶,房檐下堆满了晒干的艾叶,足足有四五百斤。村里人说老人年轻时候当过医生,一辈子没出过力气,身子骨硬朗很。但经过和老人交谈,我觉得主要还是豁达开朗的人生态度。老人家里解放前在益门堡开生药铺字、开染坊,在村上置地,是这一带数得上的殷实之家。解放后这一切说没有就没有了,还背了个富农的帽子,成了专政的对象,几十年抬不起头,历次政治运动都要挨批斗。多少人想不开,郁郁寡欢,甚至自杀。但老人却能够以平常心对待这一切,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找到自己内心的平衡点,使自己一直保持达观的心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既是一种生活状态,更是一种心理状态。

到了一个叉路口,CX说我们走上面的路,这样可以绕刘家槽一圈。这是上次我俩来买樱桃时走过的路,就是在这条路上,我们遇到了两个摘樱桃的姑娘,很大方的让我拍照。现在农村的路都修得很好,既方便了农民耕作,也方便了户外游玩。CX很感慨地说。这一点我也有同感。但是凡事有利必有弊,过去农村没有路,农民出行很不方便,特别是遇到下雨天,路就成了河,出不去进不来。农忙时节,总是在泥水里趟,那份辛苦,真是无以言表。大家都盼着啥时能像城里人一样,走上不怕风雨的水泥路。
那时候大家都生活在村里,苦虽苦,却也热火。现在村村都通上了平坦开阔的水泥路,方便是方便了,可是人却没了,一个个村庄都空了,只剩下老人在留守,一点人气也没有。人们都挤到城里去了,城里人却到村里来了。越来越多的城里人都热衷于乡村游,或者在农村租一个院子,过一过田园生活。这就是社会,总是处于不平衡状态。当然,只有不平衡,才有动力发展,不然死水一潭,社会就停滞不前了。

于是就说起发达国家的生活潮流,有钱人住乡下,没钱人住城里。现在城里有钱人何尝不是这样,都想着在村里买一个院子,盖一座小楼,养一群鸡,种一畦菜,美其名曰“别墅”。西安秦岭北麓的违建不就是这样嘛,都是有钱人(当然有些人的钱来路却是不怎么光明正大),惹得高层震怒,一声令下,全部夷为平地,使多少人的梦想破灭,也使多少财富一夜蒸发。其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初不离开农村,岂不是早就过上这样的日子了?当然,城里人的田园生活跟农村人的田园生活还是有区别的,农村是城里人的田园,充满了浪漫情调。对农村人而言,它就是炼狱,充满了艰辛和无奈。就像城市对于城里人一样,充满了喧嚣和烦躁,而对于农村人来讲,那就是现代生活。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态度和不同的感受。

于是就说到了穿梭在这片山塬间的宝成铁路,这是我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穿越秦岭,连接川陕,是陕南、四川、重庆、贵州、云南等地的人们多少年来走向外面世界的主要通道。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条铁路,加上陇海铁路,宝鸡才成为我国西部重要的交通枢纽。这是宝鸡几代人的骄傲。但是随着京昆高速、西成高铁、兰渝高铁、十天高速等多条高铁、高速的开通,曾经喧嚣热闹的宝成铁路却沉寂了下来,前段时间甚至传出宝成线铁路客运全面停运的消息,使沿线的陕西凤县、略阳,甘肃两当、徽县的群众很不满意,于是纷纷上书铁道部门,甚至抬出了精准脱贫的大帽子。最后铁路上作了让步,留下了四趟列车。其实从运行成本和国家大的战略上讲,这条铁路的停运是大势所趋,但是对于沿线地区,特别是宝鸡而言,却有了一种被严重边缘化的感觉。其实这条铁路的修建也是充满了戏剧性和偶然性。

话说当初国家计划修一条出川的铁路,最初的规划是从成都到天水,连接陇海线,主要是考虑那边山小沟浅,建设难度和成本都小。加之这条路也是穿越秦岭的几条道中开发最早的,当年司马错伐蜀、诸葛亮六出祁山就走的这里。修建铁路对于走了几千年栈道的人们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于是当地的军政领导都很重视,纷纷视察指导,以示关怀。当时的西南局领导是邓小平,他从成都出发,沿着规划中的路线,一路向北,来到天水。不巧的是,这里发生了地震,墙倒房塌、满目疮痍,加之连接天水和宝鸡的铁路要穿越陕甘两省之间的渭河大峡谷,山大沟深,经常塌方停运,邓小平心里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方案,就是从四川过剑门关出川,经阳平关,沿陈仓故道,穿越秦岭,直接到宝鸡。这样,计划中的天成铁路就变成了宝成铁路,于是宝鸡就成了连接我国东部和西南、西北的交通枢纽,从当时情况看,宝鸡在交通上的地位远远超过了省会西安。宝鸡的发展也就步入了快车道,把原本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天水甩开了几条街。这条路对于宝鸡的意义不言而喻,但是小算盘敌不过大战略。陕西的中心是西安,等到以西安为核心的“米”字形交通网络建成时,宝鸡就不可避免的被边缘化了,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所以宝鸡这几年就紧紧抓住西兰高铁、连霍高速、银昆高速不放,试图继续保持交通上的枢纽地位。

当然,西安到宝鸡的高铁修通了,一方面方便了人们出行,一方面却也使大量的资源流向西安,比如更多的人们选择去西安消费购物,甚至购房置业、上学看病,加之西安年初放开了户籍政策,很多的年轻人都把户口转到了西安,毕竟是大城市,教育、医疗条件好,购物、消费环境好,就业、发展平台大、前景好,这就使交通方便带来的区位优势一下子销蚀殆尽,甚至变成了劣势,“宝鸡挣钱西安花”已经成了一种时尚,一种常态,长远的看,必定会对宝鸡的发展产生不利影响。这可能是宝鸡的决策者们没有想到的。所以从根本上看,一个地区的发展还是要靠自身的魅力。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终究不是个事。

转了几个弯,我们来到垭豁口的广场上,为销售樱桃搭建的房子和水泥台面还在,但是却看不见一个人,当然这个季节也没有樱桃可供销售。仅靠樱桃一个产业想发展区域经济,或者保持一个地方的繁荣,看来远远不够。毕竟樱桃有它的生长周期,而人们的生活需求却是多样的。村庄从这里向下,散乱的分布在沟槽里。村道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我们几个外来者的脚步,在清冷静寂的村道上回响。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狗吠,隐隐地,显得很遥远。

穿过村庄,上一段坡,就回到来时的路上。回头看,村庄已经掩映在突然升起的暮霭中,显得模模糊糊,不太真实。没有炊烟,也没有鸡鸣犬吠和人声喧哗,一切都陷入到无边的空旷和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四周的山塬都隐藏到越来越浓厚的夜色中去,只有脚下的路发出隐隐的白光,指导着我们行走的方向。与其说乡村是一种生活状态,还不如说是一种守望,一种寄托着一个民族历史记忆的信物和精神家园的梦想。城市就在不远的前方,那才是我们的家园,那才是生活的真实。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激灵,忽然感觉到一股凉透了心脾的寒冷和孤寂,脚下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