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功说“鱼儿”,意在“知足常乐”。大康说“鱼儿”,意在“进退自如”,有点“无为无不为”的洒脱。二老仁善,所言各有妙趣;对艺者而言,趣中蕴涵学问,值得玩味。
济南一位玩瓷的瓷友藏有吴作人先生画的《鱼乐图》小品,精装成横开三米长卷,欲请名家画后题跋,壮色收藏。己巳(1989)始请京城某大学书法教授在卷首题四字,索润万六,被惊吓退缩,遂绕过首题,转请另外两位书法家于画后题 之。
庚午(1990)秋暮,中国书协在山东菏泽开常务理事扩大会,那位瓷友闻讯赶来,恭请诗书家柳倩先生补题那卷首四字。柳老原“左翼”联盟著名作家,诗书兼擅,见吴老画,当场慨允。展卷一看,前面是河南书法家所题唐戴叔伦《兰溪棹歌》,草隶,后半首有“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诗写鲤鱼而画的是金鱼儿,“诗画相违”;第二位北京书法家题北宋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楷书,诗曰“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柳老笑道:“吴先生画的是金鱼儿,只可观赏,能供美馔吗?范公诗写的鲈鱼,是要上餐桌的,不一样吧?题画不能乱来。以前题诗不对路,‘牛头不对马嘴’,给人家题坏了,那是要赔的啊……”围观的几位书友都支持柳老的意见,瓷友立马决定:“回去就裁掉这些‘牛头不对马嘴’,让他们另写。现在还是请柳老先题卷首吧……”
拟题时,七嘴八舌,或曰题“鱼乐图卷”,或曰题“连年有余”,因为“熟俗”,都给否定了。柳老稍作沉吟,题了“自得其乐”四字。此题配画,对画者、藏者、观赏者,甚至对画面上那群唼喋清藻的金鱼儿都有适中快意的感觉;如此,皆大欢喜。
游鱼,鱼乐,是诗书画家的千秋话题。吾国很多文人少年时期即熟知的五言古诗,有《汉乐府·相和曲》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复语连环的音乐美与鱼戏莲叶意境美的结合,真妙不可言。倘若夏夜,即使没有一方水塘的凉风习习,仰望星空,偶尔默诵此诗,觉得星星极似银河天心的游鱼,绡丝般飘浮的片片云絮也极似莲叶,想像一下,那浩宇迷茫中鱼戏莲叶间的感觉,“此乐何极”?
恰逢此际,忽然想起唐李群玉的《放鱼》“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銛钩”,知碧波盈盈的江湖亦有陷阱。读北宋苏东坡的《小鱼》,“湖上移鱼子,初生不畏人。自从识钩钓,欲见更无因”,知鱼儿畏钩实则畏人。待看到元代吴师道《题渔乐图》的“旁人尽羡渔家乐,不道鲜鱼正可怜”,愣是一惊,原来千秋喜闻乐道的“渔乐”,对鱼类来说,却是“鱼悲”。由此小煞风景,会不会抑郁到“感极而悲者矣”?
评说书画作品上的游鱼忧乐都比较简单,主要依据画鱼者的心情。人忧,视鱼儿亦忧;人乐,视鱼儿亦乐。那么,观赏者如何知晓鱼儿的乐忧呢?说是看画,实际上,多半是看画题和题画诗。
观赏古今鱼乐题材的图画,他题或自题,甚或多家连题,后代藏家鉴赏家补缀续题,读懂题画诗,几等窥探到原创和各家的所思所想。题画者透过文学的抒情表达,传递出代言画鱼忧乐的旁白,或者索性直接吐述出自己的愉悦或忧思。所谓书画家“移情于物”或者“物代人言”,都不过“人拟物言”,曲婉而已。
写画游鱼,从来乐忧并举,不难读懂。
元代李祁《题赤鲤图》的“无数闲鳞齐上下,欲随春浪过龙门”,写鱼儿奋发奔赴去跳跃龙门,应该是作者寄怀登科“龙门”的热切期盼。
金代元好问《题息轩秋江捕鱼图》(息轩,即金代名画家杨邦基)的“渔郎不作明年计,奈此纤鳞细甲何”,看见渔郎连小鱼都不放过,人忧即是鱼愁。
元画家吴镇《题右丞春溪捕鱼图》(唐王维因任尚书右丞,故称右丞),首端即言“前滩罾兮后滩网,鱼兮鱼兮何所往”,说江湖凶隘,鱼儿无处遁逃,料作者亦有世途险峻的坎坷和苦衷。
宋孔武仲《题愧鱼亭》的“悠然掉尾波间去,须信吾生不及鱼”,说鱼儿不受饵食的诱惑,能悠然掉尾而去,令人钦佩,那些热衷追逐的名利客应该愧不及鱼……,精警胜过说教,读后都受益匪浅。
书斋无事,随意查检乾隆《御制诗集》,至烟雨楼书法刻石,忽来兴趣,无妨记下。
烟雨楼旁原有明董其昌题“鱼乐国”三字刻石,大约是当年奉迎康熙喜好董字特意留下的文化痕迹,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第六次南巡,刻石已有百岁之久。
乾隆南巡江浙,一路君臣唱和,“会心一致”,少不了借宣扬纪念先皇康熙逸兴,搞点赋诗联句的风雅之事。此番南巡,为了大显世境实景之楼台烟雨,与画境虚拟之“烟雨楼台”,又君臣会心与“自然鱼乐”的文化缘分,意犹未尽时,乾隆甚至仿米芾笔意还写画了《烟雨楼图卷》三卷,非诗书画“三全尽兴”不得罢休。后来,乾隆《题周东卿鱼乐图》,“随意潜波随意浮,底须知否较庄周?镜中乐意参生动,兴在嘉禾烟雨楼”,又回忆烟雨楼题画旧事,依然念念不忘。
据《钦定热河志》,先前康熙在如意洲作《濠濮间想》,曾有诗曰“茂林临止水,间想讬身安。飞跃禽鱼静,神情欲状难”,并题“好鸟枝头,游鱼波际,无非天适会心处在南华秋水矣”,遐思赋笔,曾点到过庄子的《秋水》。后来乾隆题金廷标作《庄惠论鱼乐图》,“何必班荆坐论旧,相评鱼乐立移时?我非子故不知子,子固非鱼鱼岂知”,用翻案法,立意捎带点哲理,也堪细味。
因为庄子论鱼有句名言,“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耶”,惠子认输,无言以对。乾隆九尊自大,最爱管“公案”之类的闲事。有天心血来潮,认为惠子不该认输,如果设言:“以我非子而不知子(因为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你),故知子非鱼而不知鱼(所以我知道你非鱼,你也不会知鱼啊)”,将球扣回庄子,结果如何?虽是一番虚拟,也少不了臣工竞相谀媚美赞。于是,乾隆膨胀,自以为出语定可惊世,御笔一挥,写下十五字:“庄子想亦难措辞矣。因题此图戏及之”,猜想替代惠子反击庄子必胜,好不得意。其实,早在乾隆出生前九百年,唐白居易的《池上寓兴》就远比乾隆这首题诗冷静透彻,“濠梁庄惠漫相争,未必人情知物情。獭捕鱼来鱼跃出,此非鱼乐是鱼惊”,认为耍嘴皮子的千秋鱼乐争论没有意思,一旦食鱼的水獭出场,还用得着讨论“鱼乐人乐”吗?
现实严酷,未必能唤人清醒。历代有朝仕高志的文人清士,大都迷恋“榜上龙门”,一旦极度失望后憔悴江湖,多半会隐居山野,亲鱼鸟,乐草木,聊以慰藉。这与乾隆“九五至尊”会心鱼乐的所思所想,不可能一致,也不可能共享其乐。即使自恃清高,不愿苟存乱世,甘心畎亩或吟啸山林,也不过暂时避尘网,近野情,换个活法而已。不再寄望朝廷,依旧如畎亩山林时清醒的,历代都有,终归少数。难怪那横竖都不得朝廷重用的孟浩然会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哀叹。
无论是人是鱼,保持清醒,至关重要。那些以为跳得龙门,恭奉朝廷就能身价百倍的,一旦失落,精神崩溃,结局也很哀哉。纵然如此,一旦仕运转来,幻想铸得新梦,不少放闲者又会衔饵上钩,转身恭奉朝廷,一如鱼鸟自投罗网而去,恐佛出世也唤他不回。
其次,必须提及的是,北宋苏东坡和王定国的友人吕陶,同坐“元祐党籍”被谪贬时写的《过天彭怀昔游》,诗曰“曾向高楼赋晚晴,每看鱼鸟乐长生。下楼还是红尘道,不信机心胜野情”,实在深刻。诗说登楼者徒羡鱼鸟快乐长生,一朝下得神仙楼台,涉及红尘,在名利诱惑下,“野情”难胜“机心”(追名逐利之心),所以千秋勘破名利俗梦,遁入山林能坚持一生的冷眼清心,历代又有几人?看来,宋孔武仲的“须信吾生不及鱼”,话不中听,却非虚诳。
中唐诗坛“四窦”之一的才子窦巩(771—831),寒窗研读,三十六岁荣登“龙门进士榜”,与大书法家徐浩(字季海)推荐的书画家窦蒙、窦臮,皆京兆始平(今陕西兴平)同姓大家族人。窦巩宦海辗转十八年后至刑部郎中,得浙东观察使元稹(诗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赏识,辟为副使,游虞顺惬。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元稹病故,窦巩花甲北归,至长安亦逝。遗诗中,“金钱赎得免刀痕,见说禽鱼亦感恩。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最为著名,说的正是宦海过来人虽然登榜龙门得到高爵厚禄,但失去游戏湖海的自在,“鱼儿”也不胜后悔。
再次,聊聊艺者写画鱼儿,羡慕鱼儿,也须知晓鱼儿的“立身善存之道”。按传统政家的说法,“鱼跳龙门”“干谒入彀”都是“进”;“不跳龙门”“藏拙修行”,都是“退”。苏东坡几经贬谪苦难后见金鲫鱼悟得的“立身善存之道”,即“难进易退”(进难不如选择易退)。据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临安六和寺后池有金鲫鱼,声名远播,却不轻易露面。诗人苏子美(苏舜卿字子美)访寺,久候不见,曾得诗曰“沿桥待金鲫,竟日独淹留”,抱憾而去。“自子美后四十年,东坡始游此寺,尝投饼饵以待”。久候,“(金鲫)略出,不食,复入”。东坡年小苏子美二十六岁,但思考深沉,结论是因为“此鱼难进易退而不妄食”,所以苏子美离寺后,能“宜其寿四十年如此”。
好一个点明机锋的“难进易退”!东坡认为,金鲫延寿,是通悟“立身善存之道”,后人以东坡四字晓喻时人,不啻棒喝。
唐朝被权奸李林甫嫉陷的开元贤相张九龄,五十九岁因直谏批鳞,改尚书右丞相,次年罢相后被踢出“龙门”,贬为荆州长史,也写过“鱼游乐深池,鸟栖欲高枝”等,说居上者腾达在朝,潜下者藏拙在野,各有所求所乐。张公虽然紫垣诸事尚未了结,鲠骨在喉,却也潇洒快活江湖三年,六十三岁故逝。
评诗者看好张九龄在野的诗,原因正在于张公远离了“龙门”;胸藏丘壑,无妨储学;眼过烟云,聊可寄兴;若非身临其境,焉得真正领会天地鸟鱼之乐?看来,千秋的远耻迁善,宠辱得失和存道藏器,其间有多少伤心蚀骨的无奈,也有远离“龙门”的无价自在。这种得失之较,钓鳌成功或跳鱼成龙者无法领略。
最后,说今天艺者的鱼鸟之乐,必须提到启功和康殷二老。
启功曾说“名利客不解鱼鸟之乐,是因为他自己先被名缰利锁束缚了,如果鸟不能翔云天,鱼不能入湖海,如何有鱼鸟之乐?”此言在理,笔者思之,仍有疑惑,遂问“鱼鸟虽无名利追逐,恐有腹饥之苦”,启功先生回答非常有趣:“饿了就去觅食,摇尾只为嬉戏,不为媚上取宠,就没那么心累吧?过去为了温饱画画写字的,到年关熬夜赶活儿确实辛苦,但卖了字画,收了谢金,能置办点吃喝过年,看全家老小吉祥福瑞,算是小民之乐吧……”
北方人说“鱼”,通常带“儿化音”,听起来很亲切。古文字学家康殷先生喜欢画鱼儿,看见有人在他画的《鱼乐图》前留步欣赏,他通常会问“喜欢鱼儿吧?人只知道食鱼,却不解游鱼之乐……”。笔者曾请教过“何谓游鱼之乐”,原以为大康先生会说一段庄子惠子的“鱼乐对话”,没承想,大康笑道“咱们是小民,咋活都得活。那就忘记忧虑得失,学学小鱼儿的进退自如吧”,“写字画画,小民生计,不如听凭自然,任其忧乐吧……”闻之,略感沉重。
大康曾多次告诫想当书画家的年轻学子,“千万别以为那写字画画的,就数你出息。先把自个儿看成龙的,多半张狂,稍有点成绩都不知道自个儿姓啥了。得瑟几年,最后连鱼儿都当不好。我看,咱们还是当鱼儿吧。跳龙门和不跳龙门的,都是鱼儿,对吧?不跳龙门的,是鱼儿。跳过了,又怎样,不还是鱼儿吗?你们要这么想,写字画画搞篆刻定会减免许多功利之累,心里负担轻了,进退自如,就会增添多少鱼儿的自在之乐……”闻之,又略感震撼。
启功说“鱼儿”,意在“知足常乐”。大康说“鱼儿”,意在“进退自如”,有点“无为无不为”的洒脱。二老仁善,所言各有妙趣;对艺者而言,趣中蕴涵学问,值得玩味。
食可无鱼,艺者不可无游鱼之乐。
不妄食,即放松名利之缚,难进易退。选择“不跳龙门”,静养清修,是自我解缚,自知之明,实则是艺者的一种明智之举。
在南岳开会,晨起散步,顺便写生,路旁十余棵丑树,歪歪倒倒;湖中游鱼,唼喋自得,颇耐观赏。坐石小憩,清风拂面,远望诸峰云水缭绕,若隐若现,好个颐养的自在之地。当年初游富春江桐庐曾有“嘉鱼未必跳龙门”句,未得足对,如今“歪树”恰好骈对“嘉鱼”,拾来即用,不妨添字成联。
由嘉鱼念及仁善,很容易想到南宋朱熹《诗序·小雅》(辨说)的“南有嘉鱼,乐与贤也;太平之君子至诚,乐与贤者共也”,说远离名利,放松自己,乃贤者阅世的上好选择,真个透彻。“嘉鱼乐与贤”或者“贤者与鱼共乐”,应该俱是一种风情自在的超脱境界。纵然红尘俗世不遇不与,能净化心灵的艺术理想天地那边,大约是可以慷慨赋予的。
晨步归途,联想当代艺海那些选择“不跳龙门”的自在鱼儿,顿生敬意。推敲足对,得小诗一首,题诸稿本,曰:
歪树或能添画本,嘉鱼未必跳龙门。
鸟啼青翳云深处,自在何须俗世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