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诗人、书画家单人耘先生写乃师林散之的诗之研究

文|余一

 （单人耘与林散之大师在一起）

林散之（1898-1989），是我国著名的草书大家、诗书画三绝，江苏南京市浦口区乌江镇林家坂人。单人耘，1926年4月生，汉族，字子西，号散虹、耘者，江苏省南京市江浦县(今南京市浦口区)人。是一段什么样的奇缘，让这两个世纪老人走到了一起；是怎样的艺术情怀，让单人耘先生用自己一生的努力去践行着平生“散虹”的志愿？我作为一个距离两位先生很遥远的后生晚辈，在仰望两颗璀璨明星的同时，又拿起自己手中孱弱的笔，去挖掘两位大家诗书情画过程中，最美的一页。以冀后之学者、诗人、读者从中可以窥察他们艺事相琢磨、情谊相濡沫的感人故事，道德文章千秋事，诗书人生一席间。我只是通过解读单老公开发表的写乃师的一系列作品，抛转引玉，以激发更多的学人来探讨两位先生的诗作，这就是我写作此文的初衷。

近读单先生199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一勺吟》诗集，看到先生正式发表的以散师为题的十来首诗词，都是写与林散之先生的互动、回忆、思念、缅怀、纪念，我觉得：这是先生怀念其师大量作品中的一小部分，许多作品可能限于时代及当时政治形势的压力没有公之于众，所以只能从这些诗篇中窥察单老与散翁之间的亲密关系与诗书画印上的师承。

当然，研究当代著名学者、诗人、书画家单人耘先生，有许多途径，从诗文、书法、绘画、篆刻，从他的农学农史研究、从他的同一题材的作品入手，从他的诗词创作技巧、诗文特色，均可写出大块文章，这就要求我们的学人、晚辈，在单人耘先生的有生之年，建立单人耘艺术研究馆、成立单人耘诗词书画的研究会，整理其未发表的所有文稿、诗稿、书画作品，出版《单人耘全集》，利用现代科技，整理其口述资料、电子档的文字、图库、视频库，这为今后研究单人耘的朋友，积累下第一手资料。当务之急，切！切！切！

下面针对这一题材的诗作，分两个部分进行解读：

*（单人耘与林散之之子林筱之一同观展） 

*一、【律绝部分】

1940年  题画呈林散之先生

闲来调笔墨，纸上画山丘。石逐豪端发，泉从腕下流。

峰青因度雨，林赤自经秋。若使高人见，果能一笑否？

【余一解读】单人耘先生自幼就拜散翁为师，13岁开始，跟随先生学诗学画，侍从身边，这是一般人难以得到的机会，沾溉于散翁的诗书画，所以单人耘先生的诗词书画是有着散翁的根脉与影子，法乳于一代大家，自然其诗其画深得散老三昧。

此作写于15岁，笔调雅致、遣词精准、格律谨严，我想可能是作者调整过的，此时跟随老师学诗学画近两年，悟性与灵巧是看得见的，进步也快，一日千里，这也是散翁收得英才而育的幸运。

山石从笔下显现，泉从腕下流，可见笔力的流畅，颈联：“峰青因度雨，林赤自经秋”很有色彩感与画意，青峰如黛、因雨生态，经秋叶红，山林如火，是瑰丽的人间秋景。由于是小孩的口吻，最后一句颇见写诗的机锋，设问又反问，技巧纯熟，少年老成，可见一斑。

1964年  和散师秋忆

蹉跎苦忆读书灯，此夕重亲秋气冥。

壁上芙蓉开绚烂，庭前络纬织虚灵。

乾坤想象头初白，诗酒疏狂眼正青。

江水湖波情共切，几番点拨墨新停。

【余一·解读】壁上挂着散翁的，或是自己画出的《黄山图》，青天削出玉芙蓉，可见，单君在琢磨画作，寂静虫鸣、睹物思人，忆起那个政治气氛日益严峻，刚刚从三年饥荒中走出的艰难岁月，一边苦读，一边回想两人共度的湖畔写生，散师手把手教自己画画的场景。

这首作品里面运用丰富的色彩对比，芙蓉花开绚丽多姿、头发初白、眼正青明，湖水青碧、墨色氤氲，将秋天的乌江一带与画面的黄山秀、奇、险、丽完美的统一起来，当年的谆谆教导与秋夜阑珊，相得益彰。

庭前络纬，可能出自汉代的“枯桑鸣中林，络纬响空堦。” 络纬是一种秋虫，纺织娘，鸣叫声很美，但作者听出了空灵的氛围，庭静鸣更幽，作者秋忆和散翁的诗作，可见，情深意切，如江湖碧波荡漾，回忆当年与老师切磋艺事，停墨问询，口传身教，这是多美的学艺时光。此时与作者跟随散翁身边已经20余年。

1973年  怀散师

岂肯平庸负所师？犹惭墨气未淋漓。

春深卧听黄营雨，正忆江村夜课时。

【余一·解读】这首绝句，是写作者从事艺术创作后，对自己作品的要求，对自己笔墨的精益，不甘平庸，励精治图，构思运笔，墨气氤氲之际，此时卧听春雨，回忆起江村夜课的情景，不禁黯然泪下，此时，自己在涟水黄营农村锻炼，与散师天各一方，彼此牵挂从字里行间可以见得。

1973年  读散师诗稿

拳拳我爱散公赐，墨迹酣沉两卷留。

刻意苏黄兼熨帖，铸镕韩杜自雄遒。

江南烟水汀洲月，原上寒村桑柘秋。

对此一灯吟不足，枯肠奇字忽能搜。

【余一·解读】林散之先生的诗，今存2300余首，当时托高徒誊写，写后的原稿一直跟随单君。林先生的诗古趣盎然，诗意丰沛。“……伏读老人之诗，胸罗子史，眼寓山川，是曾读万卷书而行万里路者。发于笔下，浩浩然，随意所之，无雕章琢句之心，有得心应手之乐。”这是启功先生在序言中的评价，散翁曾说“我以七分精力用于学诗，工夫最深；两分用于写字，画乃书法余事。”又说“谈诗要比谈其他艺术，心里要踏实些，至少不拘束。”单老跟随散翁学诗，其诗有许多意趣韵味都与其师吻合。可见，作者是深知散老从韩杜苏黄中得到诗词的法脉，刻意熨帖、铸镕雄浑、遒劲有力。也看出散翁的诗作得来不易，穷搜枯肠、灯下夜吟，经秋过冬寒来暑往，这是一种情志心性的高端追求，更是为了艺术而忘我的探索。

读小注：1964年单君为散翁誊抄诗集《江上诗存》5、6册，散翁将自己的原稿赠弟子，文革中差点被毁，后来先生将它捐给了安徽林散之艺术馆。单老的精神风骨，于此也见，最后诗稿完璧归艺术馆，让她有个好的归宿。

《江上诗存》一冊四卷。晚年印刊，首部为钢板刻字油印线装。毛边纸，蓝色封面，林翁自题笺，行书 “江上诗存”四字，只印百册。当年朋友百元相购以充成本。后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大行天下。

1974年  忆江上村

花木葱茏忆草堂，浸沉书卷味深长。

一从窥得荆关閟，涂抹蹉跎鬓欲苍。

折股未能钗似铁，画沙犹识笔如锥。

散公语带春风力，烂漫江村花正飞。

【余一·解读】这两首绝句，虽然没有点题写散翁，但我觉得单君是在怀念散翁与回忆从前。江上老人的江上草堂，在当年不一定十分雅致，可能就是几间茅草老屋，但陋室里藏高人，自然就是花木葱茏，书卷味浓，作者与乃师在这里度过了各自修炼的时空，五代画家荆浩、关仝师徒以擅画山水齐名,故并称“荆关”。 散虹老人单人耘也在江上临摹散之宾虹，锥画沙、折股钗，笔力深湛，胎息其间，散老曾有“锥沙焦识力中力，灰缐尤冝齐不齐”。作者30多年后回忆起散翁的谆谆教诲，春风风人，自然心花烂漫宜人。

1981年元月，侍散耳师，以笔谈诗，赋此二章

睡起日曈曈，乾坤一粲中。梦余诗味美，指隙墨华浓。

锐力参毫发，希声合吕钟。殷勤传法乳，谁谓我师聋。

谁谓我师聋？大聋即大聪。手谈忘午酉，校点到康同。

诗揽峨嵋月，画腾潭渡虹。江村春不老，湖上日初东。

【余一·解读】80年代后，散翁老由于洗澡不慎堕入开水池中，手臂、手掌残损，耳朵也聋了，先生从未隐蔽耳聋的隐私，而是承认它，藐视它，自号“左耳”、“散耳”，公开左耳微聋的事实；晚年双耳全聋后，则改号“聋叟”、“阿聋”，他对疾病的达观心态，则是对自己饱满精神世界的自信。“君耳大聋我更甚，一番对话靠毛锥；慰人手腕同康健，灯下双双笔似飞”，这是散老的自况。

师生间只能在纸上笔谈，依旧是畅快与殷勤，谈锋正劲，可以说应接不暇，足见散老思维敏捷，聪慧依然。散翁喜好提携后进，即使耳聋笔谈，也将自己的知识学问全身心地传给单君，此作两章，后章顶针前章，大聋大聪，大智若聋，哼哼哈哈，既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对不幸的超然勇毅。两人笔谈忘食午餐，校对评点也是趋同存异，交流诗画心得，废寝忘食直至东方既白。道行天地有形外，玄通万物无形中。内敛的触觉、坚韧的个性、忍病痛而做美的追求，苦难为先生打开艺术之门，钝化的听觉延伸为静谧的生存状态，于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澄澈空灵的精神世界，单君能与之结缘，不幸之大幸，且能层层穿越，步步入胜。

1990年   缅怀散师

新蒲又绿旧吟扉，应是摊书人未归。

墨韵诗锋传厚爱，江天草阁贮春晖。

师心踪迹方圆在，震聩发聋矰缴违。

绝学未承痴却似，烟波一棹贴林飞。

【余一·解读】这是单老缅怀散翁的一首七律，首联借写新蒲绿了，照彻旧吟诗稿上，睹物思人，宛若昨天，奈先生离世，但作者认为散师未死只是摊书去了。“摊书”这里指摊开书页、书册，研究学问，比喻藏书之富或嗜书之深，旧有“摊书傲百城”、摊书纵过千余卷，眉颖心灵了不关。颔联与颈联，都是谈与老师一起学诗作画，跟随散师左右，学习最多的该是怎样做人，其间拳拳爱意、春晖之心，终身难忘。矰缴 [ zēng zhuó ] 指系有丝绳、弋射飞鸟的短箭。也比喻暗害人的手段，这里是先生的批评也是振聋发聩的，害人之心是绝对不能有的。尾联将自己一生传承散老的学问道德，立志继绝学，但只是学到皮毛，就像这烟波浩渺的湖畔一叶扁舟贴着林子飞过，林飞，一语双关，将林散之先生比作大森林，自己没有深入其间，只是领略一点点，当然这是自谦的话语。

1993年  雨中看铜官山

铜官能令客情馋，缭翠萦青倚槛看。

犹觉散翁吟未远，濡毫正画雨中山。

【余一·解读】此绝看似写雨中观山，但作者还是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老师在身边，脑海里全是先生的影子，此诗用散翁韵，铜官山，在安徽铜陵，山色青翠缭绕，美丽令游人秀色可馋，此情此景若散师一同游历，回家之后一定会画入雨中的铜官美图。

*（单人耘先生为余一题词）

*二、词作部分：

1978年 念奴娇·读《江上诗存》六首（选三）

其三 记师训

春风化雨，似谆谆爱语，千金不易。诗画由来余事耳，涵泳性情可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与前贤比。辉煌时代，艺苑珍奇更几？

驰念堤上村墟，渡头烟月，颇具浣花意。风雨仓皇曾抗水，爱重荆扉桑里。士先器识，而后文章，今古无殊异。斤斤文字，焉能颦笑温李

其四  读师作

清秋江上，弃南华经卷，不谈周易。遍读散翁清丽句，鲰生之愿足矣。黄岳莲峰，乌江牛渚，妙制人难比。儿时从侍，风雨夜窗常几。

而今抱膝江楼，长吟短咏，便有蒹葭意。瑰怪琼宫俨在握，病骥犹思千里。盈盈一水，点点风帆，画境开新异。翱翔诗国，当今谁是杜李。

其五 喜师遇

酷似放翁，留行踪剑外，趋难舍易。三十六卷诗画偈，精奇尽在此矣。老鹘摩云，瘦蛟舞月，骨格梅花比。名山事业，当年潭渡知几。

人中喜得方皋，一诗一序，流水高山意。吟到白头诗更健，挟我万峰丛里。凌空苍翠，扑面风泉，步步惊魂异。沾濡余沥，矶头一树芳李。

【余一·解读】怀念老师，时刻铭记老师的教诲，是这组《念奴娇》的主题，师训难违，师恩可贵，尤其是师生情谊已经刻入骨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林散之先生一生恪守的。士先器识，而后文章。点出了一个人要在艺术、文章上出人头地，需要有胆有识，大器晚成，大器在琢磨，磨难也是雕琢一个人意志、一个人学识、一个人的艺术成就的必经之路。

林散之一生，多次遇险，九死一生。“万里壮游”多次遇难，幸好被人所救;抗日战争期间，炮弹落在身旁未被引爆，捡回一条命;70多岁，洗澡掉进热水池，全身百分之九十的烫伤，被抢救过来，自此小拇指和无名指粘合在一块，主要靠另外三个手指写字散翁坎坷的一生、备受疾病折磨的一生，就是单人耘学习的榜样，更是后来者效法的典范。

先生喜欢散翁的诗篇，包括誊抄诗稿，熟读先生作品，清秋江上，弃南华经卷，不谈周易。遍读散翁清丽句，鲰生之愿足矣。就可看到痴迷之程度，颦笑温李，谁是杜李？均可看出他对先生的诗作，来源、学谁一派，比如韩杜温李、元白、苏黄，放翁稼轩，从中可以窥其端倪。

名山事业，儿时从侍；吟到白头诗更健，挟我万峰丛里，瑰怪琼宫俨在握，病骥犹思千里；

翱翔诗国，行踪剑外；抱膝江楼，长吟短咏，蒹葭苍茫；这些都是单君几十年读诗作画，学书刻印，尤其是诗文的磨炼，达到忘我的境界。从与南京浦口研究单人耘的雍太忠老师处得知：单老师平生诗词总共有6000多首，《一勺吟》只印刷发表了六分之一，大量的精品、佳作期待整理分类分年代出版给后人，这也是研究单人耘先生的第一手资料，其作用是深远的。

 （单人耘先生书法作品）

1993年 念奴娇·散之夫子逝世三周年

散公不朽，是一代宗师，依仁居易。书画诗词文并印，六绝称之宜矣。水墨一瓯，莽苍千叠，万丈佛光比。峨嵋太白，精神蕴育乃几。

扬我传统文明，求真得善，美具延年意。华夏山川今古秀，都蹑豪端袖里。示人以朴，爱人以德，高风扫诡异。勉余去俗，道旁忍作酸李。

【余一·解读】散翁自号三痴，诗书画三绝，单君归纳为六绝：书画诗词文并印。散公不朽，一代宗师，依仁居易；水墨一瓯，莽苍千叠，万丈佛光；峨嵋太白，精神蕴育；求真得善，美意延年；华夏今古、山川丽色，豪端袖里蕴乾坤；示人以朴，爱人以德，高风亮节；勉余去俗，锤炼自我。

此词，单老没有写怀念老师的其他情愫，而是从其作品精神出发，写其为人为诗为艺为人，通过这些，突出其对自己的影响。

散翁以草书名世，却以诗人自居，尝言：“我诗第一，画第二，书第三。”现代艺林中自许文学成就的，还有齐白石，尝云：“我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白蕉也说自己“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篆刻大家易孺自诩“词第一、印次之，音韵又次之”，书画总夺不了诗词的第一交椅。不过，林散之不只说说而已，是动了真格。晚年发愿，卒后葬于马鞍山采石矶李白墓旁，复自书墓碑“诗人林散之”。可见，“诗人、诗”，在林散之先生的心中的位置，最后他终得偿所愿，卒后与妻合葬于采石镇小九华山。盖诗，乃文人、艺人要走得远、走出一条有大成就的根本，诗，在古今文人心中是神圣的、不朽的，也是最难的、最有作用的，更是体现艺术家精气神的、最高修养的必备，除此，则难有突破矣！

 （单人耘先生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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