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飘香的张家川
——张家川“花儿”搜集整理简录
作者:毛菁文
1979年我在张家川文化局工作,时任张家川文化局局长的冯欢玉同志(汉族,甘肃秦安陇城人,后调任秦安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有一天把我叫到他的房子里,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菁文,现在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要交给你,因为我也只能倚重你,原因是这个特殊任务其他人完不成,只有你能完成这个任务。”一听这话,我心中顿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问他:“冯局长,您说是什么任务?究竟我能不能完成啊?”他说:“昨天接到上级文件,要求各县文化系统尽快搜集整理,抢救当地民歌。我考虑了半夜,干好此项工作,兵不在多而在精,所以请你把文化馆的毛鹏举带上,下乡去完成这项工作。为什么要让你领导好毛鹏举,一是咱们是文化局,从组织关系上管理文化馆,二是扫帚里面的个鞭杆,你还是个壮的(意指我的音乐和文学水平比较好);三是你是他爸,他是你侄子,所以你如果领导不好小毛,将此项工作给我搞不好的话,回来后我拿你是问!”我一听是这事,心头顿感轻松,当即表态说:“局长,没问题,请你给文化馆再做通知,我明天与毛鹏举马上下乡去。”
第二天,我与毛鹏举同志提着文化馆仅有的一台录音机,首先来到了离县城较近的木河公社。我给木河公社的书记(姓名已忘记)汇报后,他介绍我们去离公社近10华里的下庞大队,说那里可能有“花儿”唱家子,让我们去看一下。我俩马不停蹄赶到下庞大队,时已近黄昏,当时的大队(即现在的村)书记给我们介绍了一位姓李的“花儿”传唱人,说他知道的酸“花儿”很多,让我们直接去漫他(漫:张家川方言,讨好的意思),然后他扬长而去。
我俩走进老李(其人已去世,为了尊重亡人,这里隐去他的姓名)展腰就可碰到头的茅草屋,热情地向他说明了来意,但没想到他冷冰冰地回答了一句:“我不会唱!”,这使我与毛鹏举同志目瞪口呆。当时我俩互使眼色,用了千方百计,我还慷慨地给老李把我的半盒“宝成” 烟(此烟当时一盒2角钱,相当于现在的好烟)发给他抽了,最后才“漫”得他说:“你要让我唱,家里绝对不能唱,看你俩这么辛苦热情,咱们到山里的牛圈里去唱!”。
我俩如奉圣旨,我说:“好好好,我的老哥啊,只要你唱,你让我俩到阿答(意哪里)去都能成!”。老李笑了,他领着我们,竟真的一直走到了距离村庄将近二华里的牛棚,然后竟真的在牛圈里展开了他的歌喉。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不粗不细,但很悦耳,很有穿透力!在他那里,我们采集到了至今在张家川盛传的《二细的草帽双飘带》……
得到此作后,当天晚上,鹏举一遍又一遍地压录音键,我一遍又一遍地审听记谱,当一首花儿记谱、填词完成之后,一看时间,已是凌晨近三时!(花儿记谱,由于行腔弯转多变,上扬或下滑的装饰音特别多,所以远比一般的记谱和作曲难得多!每一首花儿整理结束,将它变成书面的曲谱和文字后,一般都需要花费几个小时!即使后来,我俩对花儿的旋律越来越熟悉、速度越来越快的情况下,整理完成一首作品,至少亦需要一小时左右!……
历时将近半年,我俩跑遍了张家川当时的15个公社200多个大队,可以说吃尽了千辛万苦,硬是从故乡的山山水水、旮旮旯旯、从近百名“花儿”歌手中,抠出了咱们的《张家川民歌》——即“花儿”五十首!结集成册时,我为其撰写了序文和后记。当时,由于我的汉字写得比鹏举的好看一些,因此我虽是“领导”,但也不得不亲自动手,就又用铁笔刻写钢板!那时年轻,搞一件热爱的工作,常常通霄达旦!我用了一周时间,将钢板刻完后,又与鹏举通宵达旦地油印......最后,像捧着自己的孩子似地向局、县领导和咱们的父老乡亲捧出了《张家川民歌50首》!
回想起来,那时虽然辛苦,但这却使我受益终生!(自已后来的一些音乐创作,都得益于张家川“花儿”的熏陶和奶力!我的一些歌曲,专家和群众反映说,确实是带有浓郁的、真正的张家川民歌风!我为《关山月》创作的曲子,好几首能在文化部等单位获大奖,我深感这都得益于咱们的故乡、咱们的张家川“花儿”!因此,我忍不住还要在这里又一次大喊:“张家川!我的亲娘!张家川啊,我的可为骄傲的家乡!......”)
我俩曾对《二细的草帽双飘带》反复吟唱,深被张家川“花儿”旋律跌宕起伏、行腔高亢优美所震服!我们经常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而认真学习着、整理着。
在木河下庞的采集结束质,此后的好多天里,却由于当地不准公开地唱“花儿”的风俗,使我们虽如热锅上的蚂蚁——走访了木河其他的好几个大队,可是却再也一无所获!
没办法!我对鹏举说:“我知道我父亲会唱花儿,可是我不敢对他说,怕他骂我哩!要不就看你的本事如何?你试去漫他(张家川方言:意即讨好),看他老人家唱不唱?”
由于小时候鹏举常到我家里去玩,与我父母亲也很熟,所以他跃跃欲试地说:“走——!我不信以我的本事(张家川方言:意即本领),还把个你大漫不上!”
我俩赶回我家,一进门,鹏举就亲热地高喊:“姑奶——!你好着啊么?你干啥着哩啊?我姑爷好着啊么?我姑爷在不在啊?”那时,我母亲就已经眼晴不好使,她迎出门来问:“你是谁啊?我咋认不得?”鹏举赶上去,双手拉住我母亲的手说:“姑奶啊!你咋连我都认不得了?我是哈都子依开(他的小名)!”母亲一听是他,立时大为高兴:“噢——!是哈都儿呀!我的娃来了!快坐到屋里,我给你做饭去!”接着,母亲就高叫我父亲:“快出来!哈都儿来了!哈都儿来了!”我父亲迎出门来,鹏举又极为亲热地向我父亲扑上去......
就从那时开始,我不得不终生地佩服毛鹏举“漫人”的本事!他当时一口一个地姑爷长!姑爷短!一会儿给我父亲端椅子,一会儿给他端茶,一会儿又给他照像,把个素来板着面孔、威严有加的父亲,“漫”得竟眉开眼笑!
也许是我父亲他老人家,当时真的看着鹏举的面子,当时我们提出请求后,他竟毫不推辞,主动给我们演唱了《把好人想成病汉哩》这首“花儿”!……还有《你是斑斑我是崖》、《上了粱梁缓着哩》等!……
先父的声音,犹如清泉般明亮、山溪般清纯、新月般干净!我惊呆了!我从来没听过父亲这么动情、优美的歌唱!早就听说我父亲年轻时,既会唱秦腔又会唱“花儿”,他在我们庄里近乎传奇的几个故事,从我七八岁开始,就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有着神话般的美好!今天,终于能够亲耳聆听他的歌声,这也许不得不归功于鹏举超人的“漫人”本领吧!
从那以后,我们在木河公社店子大队收获了“花儿”丰收的美好和幸福!因为父亲当时是生产队的会记,在当地还是有着较高的个人威望的!于是我俩拉大旗做虎皮,以他老人家为榜样去做说服工作,动员了当地会唱“花儿”的歌手李全成、李六吧、马素娃、毛生福、闫八胡等人,收集到《扬燕麦》、《白葡萄》、《五更月》、《十对花》、《好像朵绽开的牡丹》等——至今在张家川更加脍炙人口的优秀“花儿”!
……
从木河公社的良好开端开始,我俩一发不可收拾地跑遍了全县的山山水水甚至旮旮旯旯!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有几点至今不能忘记的事情简述如下:
一、 我们来到梁山公社唐刘大队找见了盲人“花儿”歌手杨占山,他的声音尖细、清脆、高昂,大有穿云裂锦之魅力!老人家给我们演唱了《跑壮丁》:
“正月里是新春,
爹娘把儿生,
生下的儿子是苦命人,
眼泪流不尽......”
唱着,唱着,他那已失明的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泪水像断线珠子般地滚落下来!这使我的心非常疼楚!唱完后,老人又给我们讲了他的身世——
清朝末年,清兵将他的爷爷奶奶在云南残酷杀害,又把余下的人像驱赶牲口般地赶到了张家川,他父母由于长途跋涉,加之吃不饱穿不暖,到了张家川不久就可怜地病逝了!从此他成了孤儿,四处流浪,讨饭度日!直到解放之后,共产党才把他做为五保户,使他的生活有了着落......
杨占山老人的故事,就像张家川整个回汉民族的缩影,我当时浮想联翩,顿感我们的关山在流泪、在哭泣,张家川荒凉而广袤的大地啊,你似人们用泪水浸泡着的一片襁褓,早已经千纳万补、血泪斑斑!但你啊,却仍用你柔薄的弱力,裹养着你的人民、期盼着他们的站立!......
二、我俩不畏酷暑严寒,热情有增无减的“花儿”搜集工作,那时得到了渠子、恭门、梁山等公社领导们的鼎力支持!梁山公社的书记马登记同志(后调任为张家川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现在退休),他专门召集了全公社大队一级的“花儿”座谈会,先在会上做宣传动员,后又在广播上多次广播,使“花儿”的挖掘、搜集和整理,在梁山超乎寻常的顺利!至今,他那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讲话声音似仍萦绕在我的耳边......
三、我们来到恭门公社西街大队,当时已六十多岁的回族老人景启元,他给我们演唱了《骡子带着马的铃》、《骑大马》、《你把阿哥的心拉热》等非常具有张家川本地特色的“花儿”精品,这些歌词和旋律,我至今闭目能颂、张口能唱!老人家啊,您给继承、弘扬张家川的民族文化遗产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后来,我曾有几次想再去采访和看望他,但终因许多原因,一直竟未去成!又后来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我曾对自己流下了不可原谅的悔恨的泪水!......
四、我们在恭门公社付川大队和马鹿公社的龙口大队等地,曾接触了众多的汉族歌手,象付志义、方世银、方世清、付思正、孟中海、张金元等,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我历历在目,他们给我俩演唱的是《喜报曲》、《南桥担水》、《十和景》、《长工愁》、《陈杏元和番》、《月调背宫》、《审苏三》等曲目。……
收集整理完这些“花儿”和小曲,我当时竟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觉得我县恭门付川等地流传的“花儿”或小曲,与陕西的眉户剧和碗碗腔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还有咱县的《五更月》,与起源于青海的《花儿与少年》的旋律同出一辙!……但由于我不是搞专业研究的,所以我弄不清楚究竟是我们的东西先于他们?还是他们的先于我们?!
............
以上粗略、简要地回忆了我县“花儿”的搜集、挖掘、记录和整理过程,史料证明:张家川“花儿”以她独特的香馨,早已引起了外地专家、学者和群众的高度评价——1988年,《天水民歌集成》收录发表了张家川“花儿”十一首;1990年,甘肃省《三套集成之歌谣卷》,收录发表了张家川“花儿”达二十首左右!(省上发表出版张家川“花儿”一事,是天水市著名作家李益裕先生告诉我的,因为他当时在市文联负责《三套集成》的编辑出版工作,还说省上发表出版的《歌谣卷》已给我寄来两本,但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却未收到?!我还询问过有关单位和个人,均说未见到。这事使我至今感到非常遗憾!)
据我所知,张家川“花儿”,除了我和毛鹏举1980年左右挖掘、搜集、整理的那50首之外,1989年5月,按照上级的指示,当时的县文化馆也曾成立过一个《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辑小组,该组对我县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歌谣、谚语等都有较系统的搜集、整理,并油印成册;他们在《歌谣谚语卷》中将《张家川民歌50首》全部辑录入编,只不过让我和毛鹏举“平分秋色”,一部分单独署着我的名字,一部分单独署着毛鹏举的名字,但这个油印集基本上还是忠于事实的。(注:油印集《歌谣谚语卷》全部为词作,没有曲谱!)
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再从未见到过任何人、任何组织对张家川“花儿”再做过更多的记谱(即将唱腔翻泽、记录为曲谱)的整理!所以,现在演唱的张家川"花儿"!尤其已在流传或获奖的几首张家川优秀“花儿”,无疑全部都是当年我和毛鹏举同志心血汗水的结晶!为此我们也很高兴!期望我们的张家川“花儿”,在以后的岁月中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进一步绽放出她独特的、美好的、浓郁的香馨!
《张家川民歌50首》——
堪称为现在全县“花儿”的精华和祖先!简述这些,以资纪念!
2015.6.9(毛菁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