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两千多年来,中国的农民被排斥在文化事务之外,因此没有文化话语权,写信读信都要秀才代劳,他们的文艺形象,只能由社会中高等级的文化人来随便涂写。
是共产党的新中国改变了这个局面,是共产党深入而广泛的扫盲运动,改变了两千多年来中国农民的文化境遇,将最基本的文化武器交给中国农民。
七十年来物换星移,获得初步文化能力的中国农民终于壮大起来,开始在文化事务上发出农民自己的声音。而罗兄的《乡魂》和《乡梦》就是这声音的一个响亮的音节。
时至今日,也到了把农民的历史荣誉还给农民的时候了,而完成这一壮举的,必定是中国的农民自己。农民让自己成为战士,赢得了中国的独立解放,让自己成为工人,赢得了中国的繁荣富强,现在他们还要让自己成为新时代的文化人,撑起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伟大航程。这是中国农民的历史使命。扫盲运动为他们打开了文化的门,接下来要由他们自己来争取赢得的文化荣誉。
年近七旬的罗兄,是农民的儿子,是共产党农村文化政策的历史见证与成就彰显。他有义务为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尽一份助力。
他用二十年孤独的背影,一朝站到了时代的前列,他是新中国农村文化政策的受惠者,如今他又成为新中国农村文化建设的探路人。
《乡魂》《乡梦》作者罗宗志家乡四会夜景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罗兄宗志乡村文学印象记
文/李梦痴
罗兄宗志新书《乡梦》即将出版,出版前罗兄嘱我写点感想。
序跋之类原本非我所长,但罗兄的邀约不好拂逆,所以,我就勉力写几句话,分享一下我对罗兄文学之整体印象吧。
我与罗兄宗志的结缘,是因诗而起。
十几年前,因共同揣摩旧体诗的创作,在网上相识结交。
罗兄为人谦和,诗风质朴,在当时略嫌浮华的诗坛算不上醒目,因此彼时溺于风尚的我,与罗兄的最初交往只能算是泛泛。
后来,因《乡梦》的因缘,梦也无声和我谈起罗兄,称罗兄的诗中隐含着某种杜诗的质感,这个说法让我颇感意外,为此我细读了罗兄的《乡魂》,及同期的大部分诗作。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对杜诗质感的说法是持保留态度的。
那时我固执地以为,虽然罗兄的创作能切近生活,但明显地质胜于文,甚至无以区分到底是质胜于文还是质而不文。这是我对罗兄文字的最初印象。
闻称梦也无声的推荐之后,我又精读了罗兄的文字,忽然意识到,其实在罗兄的诗中,质和文或许是粘连在一起的,质由文生,文以质成,文质混与,难以区隔。惟其如此,质胜于文抑或质而不文,就显得难以辨别了。

这种质与文的“粘粘”,在诗中可能会被误解成质而不文,但在小说创作中就显出另一番模样。当你被质而不文的叙事带入情节时,你是不会在意质与文的差别的,当你从那种情节带入中重新回到现实的时候,你或将意识到,质和文的辨析其实只是评论家的文字游戏,在叙事中,强为区分质和文的关系,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文,也许就是质的“外用”吧?
这就是我早些年精读罗兄《乡魂》时的深刻心得。
可惜当时的我,限于觉悟的局限和立场的拘囿,还无法真正了解,这种质与文的“粘粘”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杜诗质感的说法从此深深埋入心中,成为我日后接触罗兄文字的一个轴线。
后来和罗兄交往日深,特别是近几年,经常出入四会,对罗兄其人的理解更是全面,并由人及文,对罗兄的创作也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和理解,只不过杜诗质感的说法仍然悬而未决,几次和梦也无声探讨,奈何梦也无声以直觉征诗,以情之必有为则,不屑理法析鉴,和我风格殊异,因此我能得其意却无以征其实,就这样蹉跎了十余年也不曾有着落。
直到新读罗兄《乡梦》的手稿,我才青蛙跃水般顿悟了杜诗质感的奥义。
下面我就把此一心得简单整理一下。

所谓杜诗质感,要回到杜诗去辨析。以往我的迷茫,实在于我对杜诗质感的理解不够深入不够明晰,其实此一奥义就“明目张胆”地摆在那里,只是我昧于自蔽不能见其大要罢了。
千百年来,诗坛有一个流于皮相的陋见,以为杜甫可学李白不可学,于是后人把李白奉为仙人敬而远之,连香火都没有,把杜甫尊为圣人趋之若鹜,却省了冷猪肉。于是历代都有宗杜学杜法杜的传说,但说到底,杜甫身后,真能得老杜真味的,诗作凤毛麟角,人物全无半个,这就是杜甫身后的寂寞,杜甫用自己的伟力,昭示后人,杜诗也是不可学的。
李诗的不可学在于他主观世界的独特性, 杜诗的不可学何尝不是如此?人们对李诗主观世界的恣肆奔逸洞若观火,但对杜诗主观世界的厚载慈悲却置若罔闻。李诗章法奇谲无迹可寻,杜诗词工律整貌似可亲,于是后人争相趋鹜竟置其精神面貌于不顾。
今天我们说起杜甫,总不免泛泛地称之为现实主义。但对杜甫的现实主义语焉不详,好像他不写李白的神仙李贺的鬼怪,他就是现实主义了,殊不知杜甫的现实主义,既有别于批判现实主义,又有别于自然主义,而是一种实践性的现实主义,这种实践性的现实主义,在中国的文化史上算是显学,但在中国的文艺史上差不多是绝学。

通常的现实主义,大致有两种倾向。
第一种倾向就是所谓批判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的表率勇于揭露阴暗面,很有战斗性,但这种现实主义的末流常为揭露而揭露,往往把解决问题的责任推给别人,自己只负责指手画脚站在实干家身后挑毛病。遗憾的是,表率基本凤毛麟角,末流竟如过江之鲫,组团扮演社会良心的角色,捞取个人资望给社会添乱。
第二种倾向就是自然主义,这种现实主义较批判现实主义精明些,他们将自己的价值判断隐藏起来,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中立的形象,然后用蒙太奇的方式呈现现实,这种呈现因为主观态度的潜藏,便显得更具客观性,但这只是虚妄的客观性,说到底它的蒙太奇仍然是它的主观抉择,仍然是它的价值态度。这种倾向比第一种倾向怯懦,但比第一种倾向更具颠覆性和煽动性,这算是第一种倾向的升级版。
通观两种现实主义,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只负责批判现实,不负责改造现实。到了此等现实主义的末流,就不只是不负责改造现实了,甚至不屑于去思考改造现实的事情。他们站在道德的高度上挑剔实践,为了能保持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勇气,他们拒绝实践的义务更反抗实践的检验,他们用道德先验论来虚构自己的正当性,以捍卫自己文化上的优越感。到这种末流猖獗的时候,现实主义其实已经沦为精英主义自我标榜的噱头了。既然不用为治病负责,那诊断岂不就只剩下秀个人高明见识的卖场?

而实践性的现实主义,有别于这两种现实主义。
虽然实践性的现实主义,也以批判现实为主,但它始终立足实际,始终坚守实践,始终把可行性与超越性密切结合在一起。它可以批判人不会跑,但绝不会批判人不会飞,它可以为饥寒温饱大声疾呼,但绝不会鼓动乞丐用肉糜充饥。
从这个意义上讲,实践性的现实主义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因为它永远不会脱离现实实际。相比之下,批判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倒近乎半吊子现实主义,后者常常被理念和理想冲昏头脑,完全罔顾现实局限,凭借异想天开的梦想,给现实乱开方子。对现实主义的思考脱离了现实实际,那才是对现实主义最大的讽刺,而这妄想症恰恰是历代现实主义的通病。
马克思说过: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马克思还说过: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不经实践检验的现实批判价值甚微,甚或毫无价值,实践是检验现实主义的硬核标准。因此实践的现实主义是能经受历史考验的现实主义,这也是才是杜甫真正伟大的地方,这其实便是杜诗真正的质感。

杜甫的现实主义,既有对民生的关怀,也有对国是的羁绊,既有对厌战的同情,也有对戡乱的理解,既有对清介的殷忧,也有对腐朽的愤懑,在乱世的背景中,怀抱致太平的执念,用并不高明的见解,安置自己的现实主义关怀,这林林总总成就了杜甫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现实主义文学。
后世元白,在思想品相上,追随杜甫最切,新乐府运动就是杜甫现实主义感召下的轰轰烈烈的文学运动。但新乐府不是杜诗,杜诗是山野草莽的现实中开出的鲜花,新乐府只是庙堂庭轩中培植的盆景。一群峨冠博带的朝中大员,是唱不出杜甫那种从地涌出自天而降的大雅之声的。
没有象牙塔中的现实主义,更没有庙堂庭轩中的疾苦民生。真正的现实主义,只能和人民同在。这就是杜甫的得天独厚。不论是出于被动抑或出于主动,杜甫的一生,基本都颠沛在民生下层,他虽然出身相门,但被命运“下放”到民间,成为基层的一员,这是他现实主义的得天独厚的滋养,也是他实践性的现实主义的根本保障。
他不能居高临下地为人民开方子,因为他和人民处境相当,他不能袖手旁观地同情人民的苦难,因为他和人民同在,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标榜爱民的道德优越感,因为他和人民相濡以沫,他可能至死也算不上人民的一员,但他却大半生与人民不分彼此,以他的境遇论,他没法摆脱人民的立场,惟其如此,他的现实主义,也就成了人民的现实主义,因此他的现实主义,具有无比经久的生命力。
白居易的卖炭翁李绅的盘中餐固然动人,但比起堂前扑枣的老村妇来,只能算是墙上的风俗画,实在不能算是丰满的艺术形象,那里面虽不乏同情甚至义愤,但却缺了几分自然的真挚和温暖。这自然的真挚和温暖,就是杜诗质感的核心要义。

而罗兄的文字,恰恰饱含着这样一份自然的真挚和温暖。
这就是十年前梦也无声所说的,罗兄诗中的那份杜诗质感吧?
读罢《乡梦》,回头去品味《乡魂》,越发能体会到,这份自然的真挚和温暖,是罗兄笔下最饱满的情感基点。这里面有对乡土的亲密感,有对乡民的亲切感,有对乡情的亲和感,这种无隔膜的亲情,构成了罗兄笔下炽热勃动的质朴乡心。
我们不能说《乡梦》和《乡魂》是完美的,但它们的确是别致的,它们的别致就在于,它们是真正乡土本位的乡里故事,是真正乡情立场的乡村史诗。
中国的文艺史上,也曾出现过乡土本位的故事,比如《小二黑结婚》,比如《暴风骤雨》,但都不能算是乡情立场的作品,它们是乡外人深入乡里体验生活的结晶,是旁观者的感同身受,却不是当局者的切身同情。因此,那些作品生动活泼有余但亲切真挚则略逊一筹,手法高明但情志略亏,这也是中国乡土文学的困局。这些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深入农村,体验生活,但没法深入到杜甫那种生死与共的程度,因此也就生不出杜诗那种血脉相连的质感,生不出那份自然的真挚和温暖。失去了扎实的情感依托,中国的乡土文学,注定举步维艰。

事实上,随着一代革命背景下的乡土文艺的谢幕,中国乡土文学疾速腐化,成为妖魔中国乡土农村的遛马场。一些文学家,躺在学者山上,消化着奇肱国飞车送来的营养品,一边惬意地玩赏着蓬船上的诗意,一边赞叹水藻食品的原生态,一边还要抽空为水中的苍生奋然疾呼。时而在臆想中构筑自己祖父母的乡土艳史,时而在罔诞中编排自己家乡的沧桑悲情,时而高卧云端为弱势群体当家做主,时而畅游梦境把民生疾苦当作玄谈。事事有本我就不点名了。总之,他们把持农村文学,用鄙视农村的情感去呈现夸诞的农村现实,还借来魔幻现实主义的膏药贴在嘴上。于是,农民在时尚口语里面成了贬义词,甚至在经济学博士后嘴里成了时代的负担。至此,对农村和农民的态度,已经从非革命的标榜,沦为反革命的狂欢,在文艺家和经济学家那里,农民终于从顶天立地人,重新回到他们心目中农民原本的“应有”位置,他们再一次借助文化手段,将农民“踩在”脚下。
就是在这样一种文艺时尚和舆情背景中,罗兄用他的笔,写下了不一样的中国农村,写下了不一样的中国乡魂,写下了不一样的中国乡梦。在嚣嚣攘攘的文艺潮流中,罗兄的文字算是那真正的孤独的逆行背影,但在一个伟大的变革面前,罗兄的文字其实又一次站到了时代的前列。
事实上,为中国革命、中国建设、中国振兴立下汗马功劳的中国农民,必须有也必定会有属于自己的荣誉,属于自己的文艺光荣。

两千多年来,中国的农民被排斥在文化事务之外,因此没有文化话语权,写信读信都要秀才代劳,他们的文艺形象,只能由社会中高等级的文化人来随便涂写。
是共产党的新中国改变了这个局面,是共产党深入而广泛的扫盲运动,改变了两千多年来中国农民的文化境遇,将最基本的文化武器交给中国农民。
七十年来物换星移,获得初步文化能力的中国农民终于壮大起来,开始在文化事务上发出农民自己的声音。而罗兄的《乡魂》和《乡梦》就是这声音的一个响亮的音节。
时至今日,也到了把农民的历史荣誉还给农民的时候了,而完成这一壮举的,必定是中国的农民自己。农民让自己成为战士,赢得了中国的独立解放,让自己成为工人,赢得了中国的繁荣富强,现在他们还要让自己成为新时代的文化人,撑起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伟大航程。这是中国农民的历史使命。扫盲运动为他们打开了文化的门,接下来要由他们自己来争取赢得的文化荣誉。
年近七旬的罗兄,是农民的儿子,是共产党农村文化政策的历史见证与成就彰显。他有义务为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尽一份助力。
他用二十年孤独的背影,一朝站到了时代的前列,他是新中国农村文化政策的受惠者,如今他又成为新中国农村文化建设的探路人。

这一次,再不需要某个相门才子颠沛到民间,来陶铸实践性的现实主义,这一次,原滋原味如假包换的农民之子,被文化武装起来,实现了那传说中从地涌出自天而降的伟大文心。
矢志前行不忘初心,从农民中来,成长为优秀的诗人和作家,仍不忘初心,为农民的甘苦乡村的荣辱歌哭,这就是罗兄的文学品质,这就是罗兄的现实主义的根。
而这扎实的根,就衍生出那杜诗的质感,那份自然的亲切和温暖。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从革命的血与火中走过来的共产党人,用深挚的革命情怀,种下了农村文化振兴的种子,终于在这片饱蘸中国农民沧桑血泪的古老土地上,结出了农村文化崛起的果实。
罗兄就是那丰硕果实中最沉甸甸的一颗,真心希望罗兄的果成为新的种,在满载着中国农民光荣梦想的崭新土地上,结出更丰硕的果实,结出一个农村文化灿烂的明天。

本文作者简介:
(李梦痴,著名作家,诗人,编剧。出版长篇历史武侠小说《盛世狂澜逍遥剑》,出版国学经典读本《走马观论语》,出版自传体词集《寒潭鹤影录》,与人合出诗集《诗国双壁》,出版诗词理论著作《诗话百则》,各级诗词刊物及网络媒体发表诗词数千首,网络发表文化批判杂文集《造神游戏》以及古典主义长篇小说《燃情2000》,主创电视剧《爱无罪》、《无处可逃》、《剑拔弩张》。)
本文作者李梦痴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