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二十七〈万壑清风黄梅山〉/ 刘松林(陕西)

万壑清风黄梅山
●刘松林
早上还是满天的云朵,凉凉爽爽的,到了中午,太阳却出来了。出来就出来吧,却是一半在云里,一半露出来,满到处都明晃晃、滚烫烫的,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看不见它在哪里。空气里就弥漫了雾霾,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膜,不是很清晰。人就像在蒸笼里,闷得难受。
车一上蟠龙塬,就错过了路口。宽阔宏大的马路足有一百米宽,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空空荡荡的。路两边的地都征了,零零星星的盖了几栋楼,大多数也都空着,显得很空旷。人就有点把握不住,一晃,就走过了头。在路口问路时,一个女人说她家就在我们要走的底县路边,她妈妈刚好要回去,让我们捎她一程。老太太倒是很爽朗,一上车就说这塬上的地都是最好的,一亩地能打一千多斤麦子。现在要建蟠龙新区,都征了搞开发,可是开发又搞不起来,就这样撂着,看着人心疼!我就说长安大学在这里建的分校不知道情况怎么样?老太太就说光听说有这么个学校,可是没见招下一个学生啊!这时经过一个住宅小区,老太太就说这就是给我们这附近村子的农民盖的安置房,拆迁没谈好,就没人搬。又说是要给麟游的搬迁户住,麟游离这里一百多里路,那里的人怎么能住到这里呢?一大片的住宅楼就那样空着,显得有点荒凉。
这蟠龙新区是上一轮城市大开发时的杰作,当时的市领导要把宝鸡建设成特大城市,计划十年内新增城镇人口六十万,提出了城市建设“东扩南移北上”的口号。多少年过去了,除了原来的宝鸡县撤县设区成建制带来的人口外,城区人口不但没有增加,反而由于产业吸纳不足,成了人口净流出城市。不过拆是GDP,建也是GDP,吃瓜群众能看清的事情,领导都是高智商,怎么能看不清?于是历任领导都不注重产业发展,而是热衷于搞开发。几年下来,只见城市规模不断向东扩张,不见城市容量的加大,于是老城区就被搬空了,新城区也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地,“南移北扩”就成了一句话了。这蟠龙新区也是年年招商不见商,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其实也不是宝鸡一个地方的问题,全国各地都一样。地方主官都是外来干部,走马灯的换,所以只能顾当前了,谁还管长远发展呢?

在大韩村放下老太太,我们就上了底县路。这一路两行,都是粗大的白杨树,很有些年头了。路两边的地都空着,有的是灰惨惨、白瘆瘆的麦茬地,麦茬中间长着一些杂草;有的已经犁过,赭红色的裸土暴露在天光下。妻就说这大片大片的地空着,挺可惜的。偶尔会见到一片一片的玉米,都一人多高了,正在裂穗。过了贾村镇,从上官村向右,往前经过井边头,就到了蟠龙塬的尽头。从这里向下,经过南湾,向西北过了殿沟,又从北湾向上,车就行驶在梁顶上了。
天空还是混沌一团,看什么都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不是很清晰。没有风,一切都好像是静止了。路已经是水泥铺的乡村公路了,在明晃晃的天光下,就是一条白色的带子,在梁顶土峁间穿行。两边都是看不到边的沟壑,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斜坡上,是一层一层的梯田,顺着沟壑的走向,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梯田里没有庄稼,所以颜色就淡一些。梯田边的塄坎上都长了树或草,倒是葱绿葱绿的,颜色就深些。这就形成了一道一道像水一样的波纹,又像是老和尚的百衲衣,只不过是金边变成绿边了。
酸枣已经成型了,朝阳的一面,颜色要深一些。摘下一颗,塞进嘴里,一嚼,只是厚厚的一层皮和坚硬的枣核,还没有长下枣肉,也没有味。不像秋后,一颗一颗红彤彤的,挂满枝头,小心翼翼的摘下来,或者用木棍打下来,用手拂去上面的尘土,就能吃。枣肉虽然没有大枣那样肥厚,但也是绵绵的,咬一口,满嘴就充溢着酸酸的滋味。据说酸枣能治疗失眠,国庆前后,就会有很多人到这塄坎上采摘。
野胡萝卜的花和枝干都干了,变成灰黄色,就那么直挺挺的杵着,期待着风把种子刮到远方去。一个多月前,这花开的漫山遍野的,给这山野增添了多少情趣。前段时间雨水好,野胡萝卜也长得比往年好,塄坎上,道路边,连成一片,基本上都是一米多高。那绿色的叶子,就像是被谁精心裁剪过一样,露出细密的花纹。花朵被高高地顶在高处,一朵就有一个杯子盖大小,像一朵朵被风吹的翻卷了的伞,又像是杂技里的顶碗,在风的吹拂下,一下一下的晃动着。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蒿草却越长越旺,有的比人都高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路边栽的树呢。
CX就说起网上报道的广西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头生了十五个孩子的事,现在成了贫困户,成了当地政府的重点帮扶对象和相关企业、慈善人士的重点关注对象,吃的、用的,包括家用电器都有人提供,这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几十年来,国家执行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管住的就是城镇居民和体制内人员,偏远落后地区基本上就管不住。经济条件好、教育条件好的人群都计划了,一对夫妇只有一个孩子;经济条件差、教育条件差的人群倒是没人管,基本上都是三个以上孩子,甚至还出现生了十几个孩子的极端现象,受教育程度低、素质相对差的群体越来越大,势必形成落后生产力对先进生产力的侵蚀,严重拉低了人口的整体素质。现在还要动用公共资源资助这些违反政策的人,客观上形成了遵规守矩吃亏、违规乱纪得利的后果。回过头看,这计划生育国策就是一个恶法,是现在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

这时走到一个岔路口,CX说从这里下去,有个西观山道观,很有特点,可以去看看。这是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坡陡弯急,两边是密集的柏树林,越往下,树就越密集,路也越逼窄。车在山坡上盘旋,两边的树枝不停地拍打着车身,发出沙沙的响声。转了几个弯后,我们就下到山坳里的一个院子里。
院子三面环山,只有西面对着一条深谷。院子里有三幢房子,两幢土木结构,看着有些年代了;一幢砖混结构,可能是新盖的。门都锁着,看来没有人。西向的一幢门楣上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着西观山道观几个字,落款是政府宗教管理部门,右手紧挨着是一个台阶,通向东面的山崖。两边是建了半截的神龛。往上可以看到荒草野树丛里的一幢建筑基座,水泥浇筑,白花花的。南向的一幢西面,是一片菜地,零零星星的长着几棵豆角、南瓜。地边上,有两块石碑,都是清代嘉庆年间的遗物。从碑文可以看到,这里是亦佛亦道,佛道混居,佛教寺院原名叫西观山大佛寺。东向的房子门口,是两棵巨大的棉白杨,笔直粗壮的树干,光溜溜的,足有二十米高,巨大的树冠蓬蓬松松的伸展开来,在院子里映出一大片阴凉。院子周边,还长了几棵核桃树,可能是受霜冻影响,没有结一颗核桃。沿菜地边的路向西,就来到沟畔。向下,可以看到一个圆形的水池,蓄了一池碧水,看来这里应该是个泉眼,周围是曲折的花架回廊。再往下,就是河沟树林了。抬眼看对面的山峦,都是密集苍翠的柏树。一股凉风从谷底升起,掠过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虽然还能看到白花花的太阳,但是感觉却不是那么热了。这真是一个幽静的所在,就是太过偏僻,没人经管,有点荒了。妻就说能在这里买一块地,盖一栋房子,也很不错。
CX说这庙里有一个主事的,姓韩,是铁路上的退休职工,多少年自筹经费,修建整葺,还新建了大殿,很壮观的,可惜他前几年生病了,这里就没人管了,大殿也是建了半截子,就停了下来。于是我们就沿原路上来,在半山还有一个岔路,这是通往大殿的。路上停了一辆拖拉机,上面装满了四五拃粗的柏树,都是主干,截面白花花的,周围一圈往外渗着油脂。枝叶就扔在路边的树林里,空气里弥漫着柏树独有的清香。看这截面上的年轮,大概都有七八十年的树龄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农民站在车旁边,两个农民坐在路边。看见我们过来,目光都闪闪烁烁的。CX就问他们伐这么多树干什么呢?办采伐手续了没有?那站着的农民上下打量着我们几个,说他是伐几棵树箍窑啊,自己用呢,就没有办手续。CX就说箍窑还能用这么好的木头?你怕是干别的什么吧?现在谁还住窑洞,都盖楼房呢。那人就说窑洞住着凉快嘛,当然还能做些家具。那人看我们不像是林业管理人员,说话就活泛了。然后就说这树长得太密了,伐一伐更利于生长!
我们顺着路走下去,远远就看见下面有一块开阔地,是在这山坡上挖出来的,白瘆瘆的岩土裸露在外面,就像是山坡上的一块伤疤。一座宏伟的建筑就坐落在这空地上,这就是CX说的大殿。一个矮个子农民站在大殿前面,CX就问他是不是看庙的老李?他说不是。听口音,这人好像不是本地人。那人说他是安徽人,来这里收点木头,回去做棺材板卖。看来刚才那个人说谎了。

大殿基础是石材砌的的高台,一米左右,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台阶,上去,是一圈环廊。环廊外侧,是红色的立柱,上面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里侧,木格窗棂,精雕细琢。面西正中间的飞檐下面,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几个篆字:三清宫。再上几个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迈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就进入到大殿里面了。大殿正中,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尊神塑像,周围是八根圆木立柱,外侧是一圈神像,都没有上妆,泥胎示人,看来还没有完工。
我们出来,绕回廊一圈,从鲜艳的彩绘、精致的做工、复杂的结构上可以看出建造者的匠心。廊庑下的横梁上是花鸟彩绘,侧梁上书写着古诗词名句,斗拱上都雕刻着龙、凤、象、鹿、鱼、鹤、猪、羊、兔等形象,北侧粉墙上,还有一篇《莺啼序》,写尽这古刹奇观。
站在场院上,看着大殿,古色古香,排山豁云,很有一番气势。这应该是这一片民间寺庙里规模最宏大、做工最精致的大殿。
这时来了一个老者,一问是看庙的,姓李。他说这个大殿宽九间,深八间,是主持韩宗正四处化缘筹资建造的,九三年动的工,当时大概花了一百五六十万元,老韩现在给人说是五百多万元,按现在的工价也差不多。这个老韩是甘肃漳县人,自幼父母双亡,在姐姐家长大成人,后来当兵到了宝鸡,转业后分配到铁路上工作。他自幼爱好道教,走遍了全国的各大道观;又精通文学,知识渊博,经常写诗作词,大殿上的《莺啼序》就是他的作品。建这个大殿时,他根据自己游历的记忆,自己动手设计,然后又召集各方善男信女,募集资金。为了省钱,他既是指挥者,又是建造者,亲自做泥瓦工、画工,带着村里的年轻人,揣摩着做木工。做斗拱时,他带着这帮年轻人,去天水麦积山,偷着用尺子量下尺寸,画了样子,回来了就照着做。这一场活下来,做木工的年轻人就都成了大木匠,现在都能独自外出揽活了。可惜他前年冬得了脑溢血,现在行动不方便,这庙上的事就没人管了。
老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光定定的看着大殿,流露出一丝不甘,一丝遗憾。回廊上悬挂的藏传佛教经幡在风中扑闪扑闪地摆动着,似乎在向我们陈说着什么。

再次经过伐木人的拖拉机时,刚才坐在路边的几个农民已经不见了。山林里隐隐传出人声,似乎在讨论哪棵树该伐,哪棵树还得再等几年。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是来游玩的闲人,便不再忌惮了。
我们回到岔路口,沿着梁顶的路继续往前走。渐渐地,右边的山体凸了出来,明明是上坡,却感觉车辆行驶在山腰上了。太阳照在东面的山坡上,反射回来,车子的四面八方就都暴露在阳光下,又感觉到太阳的温度了,刚才在西观山密林里被凉风压回去的汗水又渗出来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一个垭豁处。这里是两座山之间的连接地带,窄窄的一条山梁,两边都是深阔的沟壑,天地一下子豁朗了,能感觉到山谷里面流出的穿堂风。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空地上的两颗大树下面,CX说,这个地方叫花园,我们从这里到万寿山,可以看见冯家山水库,然后上黄梅山,就达到预期的目的了。然后就从车后备箱里取出三根竹棍,给我们一人一根,说是上山时可以借力。
我们就沿着向右的一条土路,望着前面一个飘着红旗的山头进发。路右边傍着山,左边临着沟,山不高,也不陡,舒缓圆润,长满了草;沟却很深,也很宽阔,大沟套小沟,迂回曲折,看不到尽头。路就像是悬在山间沟畔,蜿蜒曲折,时隐时现,与远处山头的一座建筑连接起来。CX说那是天佛寺,那里有个毛泽东纪念堂。看那座彩门,上面还有个五角星!我视力不好,看不清楚,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路边的野棉花一丛一丛的,正是花期,粉色的花朵擎满了枝头,还有含苞待放的,也争先恐后的露出来。这花虽然叫野棉花,但是却不像棉花,五个花瓣全部打开,把花蕊顶在外面。花蕊也是纽扣一样大小圆盘,向外凸起,金黄金黄的,比花瓣还要鲜艳。棉花就不同了,是筒状的,开一半留一半,花瓣互相参差重叠着,显得拘谨而不豪迈。花蕊就像细长的探针,顶头还有一个倒钩一样的折叠,敷满了花粉,羞羞的伸出来。CX就说到了秋天,这上面会挂满白色的絮絮,像极了棉花。白花益母草高高的竖起来,叶子和枝干上都敷了一层茸毛,叶子有点像芝麻,花密密麻麻的挤在叶根,都舒展不开,几乎把叶子都挤没了,远远看去,就是一根花棒棒。大翅蓟叶子就像是被人细心裁剪了一样,在叶梗上向两边对称伸展,像翱翔蓝天的飞机,花还没有开,毛茸茸的花蕾长在顶端,露出一点点的红,有点娇艳。这里开得最盛的是放羊娃(狗娃花),一团团,一簇簇,漫山遍野。花虽然不大,却很繁密,就成了气候。这花不到一尺高低,枝杈繁多,纵横交错,每一个枝杈,不论高低粗细,都会顶着一朵花。花只有二分钱硬币大小,但是花瓣细致精巧,整齐划一,围着纽扣一样的花蕊,细细密密的码成一圈,没有重叠,没有出头,中规中矩,步调一致。叶子只在花下面露出一点点绿色,真是做了陪衬。妻感到很新奇,不住地呼我过去看。

过了一个山垭,向前,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彩门,上面覆满了柏朵,显得郁郁葱葱。柏朵上面贴着对联,从对联上看,这里正在庙会。彩门顶上,有一个纸扎的红色五角星,五角星正中,插着一面五星红旗,两边,是蓝、绿、红、黄四色彩旗,在迎风招展。过了彩门大约五十米的左边,是一座三层楼房,下面两层一般大小,上面一层小一点,屋顶是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每一层门前的栏杆上,都插满了五星红旗。第三层的围栏上,书写着“万寿山天佛寺中华大殿毛主席纪念馆”几个红色大字,一楼大门上,悬挂着一副板联:激扬文字论古今,指点江山定乾坤,横披是“中华大殿”。门前是一个不大的场院,场院正中,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毛泽东生平简介。碑前的空地上,是杂乱丢弃的香火残迹。我就想,毛一生不信鬼神,破除迷信,却在这乡野山间,与神佛一同享受祭拜,难不成是打到了一切神佛,自己要取而代之?这个建筑除了表达山野乡民对毛的朴素情感外,却与毛一直宣扬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立国思想不甚相符,让人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这里实际上就是个垭豁,两边都是深沟大壑。向前是两座山嘴,路就从山嘴之间穿过。经过一段十几米长的通道,就进入一个夹在两座山嘴之间的场院,西面的山嘴上是一排房子,是住庙人生活用房,东面的山嘴下面,一字排开几座帐篷,是临时搭建的食品摊点,案板上堆放着晒干的面条。几个老人看我们过来了,非常热情。上面,是一座庙宇。一路两行,插满了五星红旗。再往前,是一座彩门,中间插着党旗,两边是国旗和彩旗,过去,就是一个空旷的场院,场院尽头,是寺院的大殿。大殿侧面,立着一块石碑,从石碑上可以知道,这里本来叫马脊岭,万寿山应该是后来建“中华大殿”时为了吉利起的名字。场院上扔满了杂物。大殿的台阶上,晒着一种不知名的植物,一问,说是救命草,可以理疗心脑血管病。妻就去大殿里祈祷,并上了布施。收布施的老人很仔细的登记了,递给妻一条红布,说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这真是个奇葩的所在!在寺庙里悬挂国旗、党旗,我孤陋寡闻,第一次遇见。
绕过大殿,来到后山,沿着山脊向下,又是一个垭豁,两边都是深阔宏大的山沟。山脊上长满了丁香,路已经消失了。我们穿过丁香的缝隙,来到一个背阴处。从这里向东,越过前面的山头可以看见冯家山水库。雾气太大,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一片水面。CX就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上次在这里拍的照片,确实很壮观。可惜我们今天不能看清她的面貌,只能凭借照片和想象了。太阳已经隐藏到西面的山峰下面了,我们坐在山石上,感受到浩荡的清风迎面扑来,把一下午的暑气和上来时积蓄在体内的热气一点一点的消解掉,使人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清凉。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沟壑,平缓宽阔,宁静悠远。没有树,都是绿茵茵的草甸。只在远处的山坳里,长着几株树,孤独而闲散。几株马齿牙正在开花,粉嫩的花朵映着这漫山遍野的绿草,让人有一种梦幻般的惊艳。这草也是很奇怪,浑身上下长满了粗刺,连叶子上都是这样,显得粗卑丑陋,但是花却开的如此艳丽,看起来感觉怪怪的,但又觉得很合理。一朵石竹幽幽地开在草丛里,鲜红欲滴,远远地就能看得见。我就想这大自然真是神奇,这么一片山坡上,孤零零的生长着一株石竹,种子是从哪里来的?是风吹来的,还是鸟儿衔来的?抑或是人或者其他的动物带来的?这些都不得而知。就想起我们小时候在渭河滩种地,春天在沙地里用铁锨挖一个坑,到了夏天,坑里就会蓄了水,当然这个并不奇怪,河滩水位高,只要有低洼,水就会从沙子里渗出来。奇怪的是这水里还会有鱼。这鱼是从哪里来的?它肯定不是人或者鸟儿带来的,也不会从沙子里游过来。难道是这沙子里本来就有鱼卵?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草丛里还有一颗颗的石沙参,只在根部和枝干的下部长着几片细细的叶子,在一片杂草丛里几乎就可以忽略掉,细高的枝干上挂着一朵朵灯笼一样的花朵,紫红色的,呈桶装,就像是没有开大的桐花,又像是宫灯。
妻在草丛里发现了野韭菜,拔一棵,在嘴里咀嚼咀嚼,香爨的很,就来了精神,一颗一颗的搜寻,一颗一颗的拔下来,说是回去炒了吃。CX也拔了一根尝了尝,觉得有点老,妻说没关系,这样才有嚼头。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来,随着温度的降低,人心也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天空变得幽蓝深邃,尽管蒙了一层薄雾,但也不能掩饰它的悠远广缈。我们沿原路返回,穿过第一道彩门,向左有一个岔路,CX说从这就是去黄梅山的路。在这里看太阳,还高高的悬挂在西天,我们觉得时间还早,就决定按计划去黄梅山。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还有一条大路,从山腰穿过。我们就沿着大路,转而向南。路上长满了杂草,起初还能看到人踩踏的痕迹,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了。妻就说我们没有走错吧?我和CX看了看,这么宽的路,可以通车的,而且从草生长的样子看,这里确实也走过车辆。尽管现在草长得茂密了些,只能说最近没有人走,大方向应该是没错的。于是就继续往前走。大约走了十几分钟,路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山体上也显露出石头的茬口。显然是有人在这里采过石头。绕过那个大坑,路却越来越窄了,渐渐地就湮没在草丛中了。

看来我们是走错路了。于是又返回来,再顺着向上的小路走,几分钟后就上到了梁顶。路的痕迹很明显,虽然很窄,但是被人踩踏的溜光发亮,看来是经常有人经过。西面的山坳里,就是我们停车的花园,隐隐约约的,能看到村庄的房子。东北方向,就是我们刚才去的天佛寺。东面是一条宽沟,坡倒是不陡,但是很深,一眼望不到底,对面的山梁显得很渺远,迷迷茫茫的,看不太清楚。
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风很溜,清凉清凉的,吹在人身上,感觉很舒服。站在这山梁之上,四下里看,一片邈远,天地似乎合拢成了一体,高不可及,深不可测。太阳从西边的云块后面散发出光芒,给云块镶了一层鲜亮的金边,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堂皇和炙热了,倒显出夜晚的幽暗和清凉。趁着这余晖,在这四野无人、空旷寂寥的广袤之地,在这碧草连天、清风浩荡的万壑之上,把目光投向无边的久远,让心绪随风飘扬,这一刻,会有一种放空了心灵的宁静和翱翔于九天的畅怀。
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行走在山脊上,一会儿行走在山腰中,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就来到一个垭豁。这里两面都是山坳,风静了,树却长了起来。我们越过垭豁,沿山坳向下,就进入到一片幽深的柏树林中。路在山坡上盘旋,就像是进入了时光隧道。树叶在头顶连成一片,遮掩了天光,湮灭了路径,我们只能看到脚下五六米的路。没有风,却能感觉山林的清幽,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一开始还新鲜,走着走着,就感觉到单调了,有一种迷失了方向的感觉,心绪好像已经离开身体,飘向了远方。妻走一段就问还有多远,谁也不知道还有多远,只能说不远了。偶尔的一声蝉鸣,把人的思绪又拉回来。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在大家都感觉有点绝望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出现了一片空地。刚才在树林里被树叶遮挡的天光一下子倾斜下来,感觉心里也亮堂了。这里的路被雨水冲刷成了沟渠。沿沟渠走了五六十米,路边的大树下面,就出现了一座小房子,仔细看,是一座小庙,能听到嘈杂的人声了。路在崖畔,下面影影约约的露出了房屋的顶子,还有一线灯光。终于到了,我们长吁一口气,从南面绕下去,就进入到庙宇里。

庙宇是沿着这一条山沟建起来的,坐落在山坳里,背靠绵绵大山、莽莽密林,面朝幽幽深沟,向东南有大路与外面连接,站在门前的开阔地上,就能看到远处村子的灯火。这真是一个清幽的所在。我们进入到一座四合院里,院子里人声鼎沸,听说后天这里庙会,办会的人都来了,正在安排各项事务。有人招呼吃饭,有人安排床铺,有人登记布施,有人在院里的神龛前烧香。进入到大殿里,几个女人围坐一圈,跟着一个穿着道服的女人唱经,供奉的却是观音菩萨。
妻就去上布施,拜神灵。人们热情的招呼我们坐下喝水,又要给我们盛饭、安排住宿。我们赶紧回绝,说是坐一坐,还要回去。不断的有人进来,看样子大家都很熟悉,就热情地招呼着,询问着路上的见闻。CX说这里的主持是甘肃人,他们过去不懂规矩,见了住庙的人,总要问东问西,搞得人家很难堪。其实每个出家住庙的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不到万不得已,谁能抛得下俗世红尘,来这清幽之地,过这种孤寂无聊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就不问了,除非人家主动说。
这里实际上也是一个佛道一体的寺庙。我就想这可能与历史上几次毁道崇佛、灭佛崇道有关。都是一个地方,最早都应该是道教庙观,后来佛教传进来了,遇上个喜欢佛教的皇帝,就把道观改成了寺院。之后又出了个皇帝,不喜欢佛教,又把佛陀撵走了,扶侍起神灵。这一来二去,一个地方,就成了亦佛亦道的双生体,谁也掰扯不清了。就像是耶路撒冷的哭墙,既是犹太教的圣地,又是伊斯兰教圆顶清真寺的基础,都是历史造成的。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为此争执了几千年,也没有个结果,还不如我们这里,佛道教众互相宽容,互相理解,和平相处,共享共通,既提高了资源的利用效率,又有利于营造和谐稳定的社会氛围。如果过分的纠结,谁也说服不了谁,轻者伤了和气,重者丢了性命,这就失去了立教的根本,何必呢?还是中国人有智慧啊!

离开这里,我们原路返回。天已经完全黑定了。妻打开手电,照着脚下的路。上山虽然吃力,但因为已经走了一次,心里就踏实了许多。手电在一片漆黑里形成一个光团,就吸引了很多虫子来追逐,也就有了嘤嘤嗡嗡的响声。穿过树林,感觉比来的时候要快的多。很快的,我们就走出树林,来到垭豁上。这时大家的心情都轻快了许多,于是就坐下来。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很快就从四周浸淫过来,刚才上山时出的汗水一下子就变得冰凉了,继而收缩了。今天是农历十七,应该有月亮的。遥看东方的天际,却笼罩着一片浓云,显得模模糊糊的。头顶上显得清清爽爽,一颗颗的星星在如水的暗夜里眨巴着眼睛。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味道,带一丝苦涩,带一丝甘甜,有时候,还会有淡淡的清香。鸟儿入窝了,蝉儿也不再鸣叫,连草丛里的虫也进入了梦乡。风轻轻地拂过,也不发出一点声响,安静的似乎能听到星星眨眼的声音。汗水一干,就感觉到浑身舒爽。
这时月亮从云层深处露了出来,像鸡蛋黄一样,黄中带点红色,红中透着黄光,模模糊糊的,像是谁不经意间描上去的,没有上足色彩,显得淡淡的,没有一点光芒。一会儿就不见了,甚至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我就怀疑刚才是不是发生幻觉了,抑或月亮根本就没有出来过?
坐了一会儿,感觉浑身都舒坦了。就想在这炎热的伏天,能有这么一个清凉的地方,静谧的没有一点杂音,清爽的没有一丝燥热,能让人心静如水,进入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该是多么的幸福啊!忽然间就有了一个念头,时光能不能静止下来,就让我一直这样坐着,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