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陕西青年作家长篇乡土风情小说《虎凤蝶》连载五十九(第117、118章)
●安焱(宝鸡)

第一一七章
安埋了萧玛瑙之后的那段清静日子,躺在床上养伤的龙铁蝶思考了不少事情。
他记得有一名作家说过,人生就像—朵花儿,总有红几天的日子。可对龙铁蝶而言,人生尤如一场原生态电影,他这个不是演员的演员在人生大幕上,真实地表演着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对龙铁蝶来说,人生更像是一次痛苦又漫长,独到又深刻的身心体验。他体验到一个家庭败落就要挨打的可悲现实;体验到痛失父爱的阴森与冰冷;体验到错爱一个人,痴迷疯狂却得不到她背后的隐形筹码;体验到风险创业的无助与失败;甚至体验到冥冥之中的死亡……
久而久之的胡思乱想,产生出一大堆烦恼的龙铁蝶趁雨后天晴的大好天气,柱起借来的桐木拐杖,走出德寧樂,去村外散心,逛沟坡野景。他顺路去看了看,躺在地下不久的萧玛瑙顶起的那堆黄土疙瘩,多么像一个巨大的土馒头。 带着颇多伤感和无限向往的龙铁蝶被西天的云彩照着,一拐一拐的往回走。他再次展望村子周边那张
折折皱皱,高低不平的原野。烟,雾,云混杂一块,在沟里洼里的低空胡乱地窜动。
抬头远望一阵子后,他把视线收回眼底,发现乡间小路边田野里,埋入土内的小麦种子刚刚发出新芽,露出纤细的身段,像针像刺,像长出一地地变种的金针菇,黄嫩嫩得可爱。一苗苗的顶尖,鼎力拖举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大水珠。
这生机,这力量感染着龙铁蝶,也深深震撼着他豁然开朗的心,一时间,产生出莫名其妙的喜悦。
心不在焉的他随嘴胡乱哼着跑调的秦腔,一拐一拐往回走。他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他开始学狗一样逼真的大叫,“旺,旺。旺旺旺旺旺,旺!”声音传回二里外烟雾笼罩的村庄,听见满村子的狗在回应着旺旺旺乱叫,好像是群体而攻之在咬他。

“我是你们最真诚的朋友,你们敢咬我?”故作生气的龙铁蝶自言自语后,扔掉挟在腋下的拐杖,十指抱拳,双肘弯曲向上发力,吼出咳人的更高规格的旺旺旺,吓飞了路边不远处苹果园里一群群寻食的小鸟。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释怀未尽的龙铁蝶还想喧泄,还想独天狂吼。他又变着花样学鬼叫,“呀喉呕,呀喉呕。”一声比一声洪亮张扬,一声比一声恐怖凄凉,又惊出一只从渠棱边玉米杆簇簇里慌乱而逃的野兔,敏捷的身影从他脚面疾过。 他接着继续学狼嚎,脱去夹克更为疯狂地厉声尖叫,一只窝在沟坡根的野鸡,拍打着笨拙的翅膀,逃飞上一棵高高的桐树梢。
他又干吼干叫了几声,发现周边的世界再没什么反应,他才善罢甘休,拾起夹克和拐杖,心满意足地向村子,一拐一拐的拐去。
在农村住久了,养成慢性子的龙铁蝶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慢生活。他说龙蹄沟有信首阔步的原野和瓦蓝瓦蓝的天空,是一个新鲜又丰富的天然大氧吧。他还说他对人多、车多、楼多、吵音多、污染多的城市快节奏生活,不再那么向往,也许人未老,心真得提前老了。

当一个人对喧嚣的城市,不再向往的时候,心老了。
当一个人对小孩的言行,看不惯的时候,心老了。
当一个人对禁书,不再感兴趣的时候,心老了。
当一个人深深感知,好好孝亲的时候,心老了……
一路上,念叨着《心老了》的龙铁蝶进村转了弯,拐入正街道,门楼灯亮着。难道门头跳广场舞的人这么晚还没走?他老远听见小车门在很响地关闭,是不是虎二僧回来了?

龙铁蝶快步拐近,又见了曾在周原县城新区将军府门口,停放的那辆笨重又古板的大路虎。
这代表身份,象征地位的重量级豪车与上次不同的是,车尾多了两行很时尚、很现实的车贴:
男人有了钱,跟谁都有缘。
大闲天,他回来干啥?莫非……龙铁蝶荒唐的认为,龙春雷可能知他把脚被蹋伤了,是专程回龙蹄沟来看他这个兄长的。
一进门,出于礼貌,龙铁蝶热情客气地打着招呼,“最近生意忙不?我那个碎侄儿豆豆咋没回来,娃乖着么?当大伯的想娃了。”
到吃晚饭时,龙铁蝶从龙春雷那高冷、傲慢又不屑一顾的说话中得知,他不是回来看他这个兄长的,而是同村给他卖了几月包子的一个女工的娃结婚,请用他的豪车当彩车去接新娘子的。
“你几年才回家一趟,这次正赶上你大哥腿蹋伤了,你到楼上去问问,你也成了家,这做人该有的人情礼数还得有,顺便带些礼当上去。”
“我回来有别的事,不是为看他。再说我啥都没买。我不上去。”龙春雷边说边在头门口擦洗他昂贵的爱车。这番话让在隔墙洗手间蹲坑的龙铁蝶偷听到了,放在以前,他会冲到他跟前,跟他对阵叫骂。
“啥怂人嘛,什么都没买?难道村子没商店?一看他娃就没那份尊敬仁兄,关切病人的爱心。给我啥都不买,勉强也说的过去。可他这次回德寧樂给自己的父母连一包茶叶、一斤白糖也舍不得买,却舍得一掷千金给几年前在他公司干了没几月,后来不干了的一个老女人的娃结婚,纳礼二千块钱现金(当年村人一般关系的纳礼为每人20~50元;同族每家纳礼1OO元)。龙春雷有意这样做,这不是在家人,村人面前显摆炫富,这是干啥?”

“想当年,我两口子在你最困难最需要人的缺口,去给你帮了那么长时间的忙,也没多给一分钱,干到最后,还被你无情的撵了。今天看来,我两口子在他心里的位置,还不如一个给他卖了几月包子的外人。”
也许龙春雷忘了当年他二哥龙春辉对他的教诲:家不是显摆的地方,也不是说是非的地方。家是讲奉献,讲爱心,讲孝亲的地方。”
可那天,龙铁蝶的心情十万份平静。也许从一个穷光蛋到千万富翁的龙春雷说的对,作为老大哥,要尽最大的肚量理解兄弟。翻开历史,不论那个朝代,原始资本的积累,往往都是肮脏的。一个家族也是如此。
他对他不再有悲伤,也没有任何怨恨,只有做老大的几分再包容,几分再遗憾。也许,天下做老大的都应该是这样,也必须是这样。
龙春雷走的那天清晨,王凤霞在楼下喊龙铁蝶下楼送送,龙铁蝶大声回答不送。他心里对自己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凭什么要送他。”她又喊李墨环下楼来送送,李墨环装做没听见。
“这是春雷昨日从结婚那家宴席上带回的牛肉,叫你爸吃你爸看了两眼,摇摇头说他不吃,我又吃不成。”王凤霞在厨房切了些葱花,调了些姜汁,浇到鲜红鲜红的牛肉上,端放到卧室的茶几上。
“妈,你咋吃不成?佛说了,三净肉可以吃。”
“我既然皈依了佛门,就不能再腥。你两口爱吃肉吃了去,放着没人吃就瞎了。
“我不吃,一看这牛肉就是假的。”龙铁蝶望了一眼生气地说。李墨环连望都没望,起身去厨房收拾涮洗碗筷。
看了会电视的小两口上了楼,听见老两口在楼下吵架。突然“垮”的一声,有人甩上大铁门,听见脚步声向街道走去。
“你赶紧下去看看,到底咋咧?”李墨环捂住两个大奶子,钻进床上的热被窝。
脚有麻达的龙铁蝶艰难地下了楼梯,走进父母的卧室,坐在炕边上正等他来的龙子平偏着头,歪着嘴,咬着牙,瞪着龙铁蝶不说话。两个眼珠暴凸眼眶外,像是虚假的安装上去。看这神情,看那架势,那晚非要把龙铁蝶生吞活剥不可。土炕的另一头王凤霞不见了。

龙铁蝶一拐一拐上了街,黑漆漆的街上,四面八方都有路。谁知王凤霞是朝东还是朝西走了。他焦躁不安地穿过十字,走进夕日的辗麦场,看见的不是麦草堆,就是玉米杆簇簇。在夜色中,那些圆圆矮矮,错落有致的无数黑墩墩柴堆,像怪兽的脸,像魔鬼的身子,揪心得可怕。
他又寻到村东头的三官洞外,静得啥也没有。当他再拐回到德寧樂大铁门外,聆耳细听家里还是没动静,王凤霞还是没回来。
龙铁蝶二次拐进村子西边的新庄基,看见白天带条纹的麻石碌碡上,有个人影在晃动。
“妈,半夜了,你跑来坐这干啥?有啥想不开的。天这么冷,走,咱回家说,走!”
“还不是叫你气的。人家回来了叫你送你不送,人家给你带回的牛肉,你不吃也就算了,还硬要说是假的。老人常说,当老大要喝八桶恶水,你看你这样做还像个老大不?”
在处理儿女关系上,一碗水端不平的王凤霞自从龙春雷开了公司,成了有钱人后,她对他的态度变了,说话做事不管错与对都向着他。那晚她演得这出为难老大的戏,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龙铁蝶本想解释,看着王凤霞被黑暗包围的生气面孔,却又不知如何解释。他说:“妈,外边天冷,别冻坏身子,走,回。有啥话咱回家再好好说。”
九月初的深夜,浑身冷飕飕的母子俩在野地有啥好说的。他伸手去拉王凤霞胳膊,可不管他怎么去拉,王凤霞就是一动不动。
龙铁蝶—看没辙。他扑腾一声跪在冰凉的水泥路面上,不停地给她老人家磕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七九、八十、八一。当他抬头再看碌碡时,王凤霞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双腿磕得发麻的龙铁蝶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感到没好利索的病脚又开始隐隐做痛。
他爬上冰冷的碌碡,坐着歇了一会儿,然后很费力地么踏么踏拐回德寧樂。他进屋一看,灯亮着。王凤霞像一尊泥捏的神塑,盘膝直直坐在水泥板炕上,闭着双眼在打坐。
龙铁蝶吃惊地发现,凤妈白天还黑着的长发,今夜陡然间满头全变花白,花白!
第一一八章
那晚,天上没有几颗星星。深蓝色的夜空,一弯新月很亮地升起。斜靠放在楼顶躺椅里的龙铁蝶望着头顶灰暗的苍穹,又在回味那日被活埋,有点像凤凰涅盘,又得以浴火重生的可怕一幕,他扪心自问。
“我是不是爱得有罪?为什么灾难偏偏降临在我头上?我是不是活着有罪?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前半生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总以为后半生没有了,怎么还有?我又不是唐僧,咋就成了天生的受难者?”
此刻,龙铁蝶的眉心再次紧皱出那只未开的天眼。他低下头,摸了摸他童年因贪玩,被电风扇伤残的左无名指。
对步入英年的龙铁蝶来说,经受那场被活埋的大灾难,如同经受了一场天崩地裂的大地震。他对突如其来的,制造不可抗拒的灾难之神,产生敬畏的同时,内心又多出几份恐惧。
生命的脆弱和生命的无常,再次交织着,在考量着他不怎么宽广的心胸,使他不由得对余生多了几份顾虑和后怕,他担心写不完这本小说先它而去,担心……
“不,我不能死,它是我今生的女儿,我必须等它出炉,领到出生证才行。时不再等,我现在就去抓紧时间完成。”
于是龙铁蝶又疾飞般走进书房,摊开稿纸,开始了又一晚的熬夜工作。他激励自己说,“我是一颗散落民间的珍珠,只有找到那根贯穿历史的绳索,才不会被世界埋没而保存。” 
当黑天上的月光漫到院子,漫进窗子,龙铁蝶在写完“行在修中高”后,不知不觉地爬在书桌上睡着了。他看见一对可爱的小脑袋在朝他笑,接着一个个拧他的耳朵在质问他。
“爸爸,你为什么不要我?”
“爹爹,你为什么要打掉我?”然后两个孩子齐上手,把他摁倒在桌边狠狠地揍他。
龙铁蝶在梦中被揍醒,天还没亮,他把结婚十三年来,辛苦打拼攒的几张存折,从储钱罐一对胖瓷瓶的肚子翻出,放在书桌上显眼位置。经过反复考虑后,他决定安静地走开。
这点钱虽没多少,挣得却十分不容易。不是坐办公室月月领来的,也不是买彩票一夜暴富,而是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站在扒炉边,一个饼一个饼烤来的。体内吸存了多少煤气的毒,胸部又经受过多少热辐射的害,没人会在意。别人周末休息,他在上班,别人回家过年,他还在上班。为了抓住来之易,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机会,多挣几个钱,他几乎年年连轴转,在店里过年。他的爱岗敬业全都是为他自己。
虽然十年间,他操劳过度也曾生过几回病,也曾为同行竞争激烈,生意有一段日子亏损,与媳妇吵过架,罢过工。但他最终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他比起那些体力强他多少倍,进城想寻这样的活干,却找不着门路的龙蹄沟人来说,他还算是幸运的。
做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龙铁蝶也同样具有农村人实实在在,勤劳俭朴的美德。这些年,他勒紧裤腰带替家人把这点不起眼的钱攒着,舍不得花。可自从他经历那场生死劫难后,他传统的价值观变了。
也许李墨环说得对,人生不过三万天,宁愿活在一分钟,享受快乐、潇洒中死去,不愿苦守一百年,在索然无味的平淡里受罪。他这个生死难料的守财奴不能再管这些钱了,还是交还给它该有的主人,由她自行处理吧。

离开德寜樂前,虽到黎明时分,但屋子不是很黑暗。龙铁蝶站在床前,看到了熟睡的李墨环长发散乱在头边的枕上,睡容安详自然。均匀的呼吸里,发出微响的鼾声。被子里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打弯。两只手随意裸露在被子外。
龙铁蝶没敢帮她放回被子中,生怕惊动了她。于是,他猫着腰退出卧室,轻脚下了楼梯,悄悄走出德寧樂大铁门,头也不回地一直向东走去。他迈着很轻快的步伐走出村子,穿过田间曲折窄长的水泥路,来到龙蹄沟沟边那座环坡而建的千年古刹——龍興寺。
大清早,寺庙门敞开着。穿着浅蓝色僧服的释慧果正在扫院子,龙铁蝶走上前接过扫帚说,“师父,我来。”他认认真真地将寺院的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不像在扫院子,倒更像在扫他心田上的尘埃和落叶。扫完后,他向慧果师说明来意和他被活埋的事。

“寺庙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住多久。要不,今天我带你上大殿,帮你涮扫涮扫,给你打打灾祈祈福。”
“行。”来时走的慌张,没看啥日子的龙铁蝶跟随慧果师走向大雄宝殿,看见殿门外一个跟慧果师同样剃成光头的尼姑,还有几个大老远从村子赶来上殿的女居士。龙铁蝶才知那天正好是农历九月十五。
寺庙生活对龙铁蝶来说并不陌生,年轻时他在皇臺寺呆过,有经验。每天的任务无非就是砍柴提水扫院子,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过了些日子。
有一天,慧果师叫龙铁蝶去挂单的接待室,竟然跟他拉起了家常。她说:“你妈最近身体好着么?”
“好着呢。”坐在一张小塑料凳上的龙铁蝶两手放上膝盖,抬头恭听着,像一个虔诚的佛弟子在听佛讲经。
“你妈说你在家跟你爸老说不到一块,一说就嘣,一说就上墙,你是不是对他多多少少还有怨恨。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如果你们家没有十年灾难,你爸在家罩着你们,也许你们兄妹四人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息,这就叫自古富贵出贫寒。”
“有可能。”龙铁蝶觉得她今天一开始所谈的话题怪怪的。这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假若没有十年家难,凭他的智商,一定能顺顺当当考个军校,当个大将军,扛两个星啥的,绝对会光耀门楣。也不至于落魄到今天,苟且成了一条千疮百孔的烂龙。
“正因为有这十年家难,把你们逼得比其他家孩子早早去学会生活,早早懂事,走上社会,早早去创业自强,才有了你们的今天。听你妈说你家老二(龙春辉)在汕头教书,现在是汕头市评选的高级人民教师。还听说你小妹在西安也买了车和房。你们家目前的光景,在龙蹄沟算是数—数二的。你妈到庙里来,好多居士见了她都戏说她是佘太君。”
“上回西安你姨打电话说她庙里有一些用不完的高级坐垫问我要不要,我说我想要寻不下车。最后是你家老三(龙春雷)用他公司三个车,跑了两趟才拉完。后来听你妈说他现在开了个包子公司,生意火的不得了。”
龙铁蝶没有吭声。他感到慧果师今天不像一个出家人,倒更像一个啰啰嗦嗦给她孙子讲故事的老婆婆。她改变话题又说,“你要不要喝水?我忘了给你倒水。”
“我来,我自己来。”龙铁蝶起身去取来纸杯,倒了水。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你家今生能与佛结缘,全是你舅家人多少世修来的功德。尤其是西安你姨,她在你们事业发展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我都知道。”龙铁蝶不明白,这个出家人今天这么婆婆妈妈到底想说些啥。说得口干舌燥的她,喝了两大口水后又笑着说:“我的阿弥陀佛,今天有缘能在这相见,我也不嫌丑,把我窝藏在心里三十多年的秘密告诉你,我就是你们家的龙二奶(韩小月)。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小三,不过你亲婆(强念珠)生下你爸死后没多久我转正了,还为龙家生了个龙种(龙子安)。你这个二爸命不好啊,后来给了人不说,还被人害了。又留下了一个龙孙(龙黑蛋),几十年没见,不知我那孙子过得好不好?”有点难过的慧果师说着眼眶湿润。 “好着呢。黑蛋这十几年—直在西安打工,找的媳妇在一家酒店当领班,养了个媳妇跟前夫留下的女娃,明年上幼儿园。上回我爸在西安看眼睛,在医院我还见到他们全家。”
“好着呢就好。我这辈子命不好,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说起来比你更坎坷。生在旧社会,战乱中被人贩子卖到陕西,经多次转手,到最后卖进了龙府。”
“那您知您家是哪里的吗?”
“知道。是四川重庆一个叫挖肠湾的地方。”
“那您多少年来一直没回去过?”对家世这一块,龙铁蝶心中有更多像这样的疙瘩,寻求慧果师解开。
“没回去过。挖肠湾对我来说像天堂一样遥远,我几次次想回去,可又不知路咋走,到后来也就放弃了。”
“我更想知道您为啥要出家?”龙铁蝶吹了吹杯内漂上水面的茉莉花,呷了口茶水,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
“你爷在文革中疯了以后,我背判了他,找的第二个男人是个退伍军人,结婚没二年,发现他有白血病,没坚持住就死了。第三个男人是个卡车司机,在周原县北坡边原来有一个陕西省邮电学校,现在听说搬到咸阳去了。他当年是邮电学校的货运司机,后来不知咋搞的,他白天拉货,晚上把卡车开出去当“窑子”捞外块,自己也胡弄,被判了七年刑。那时我还年轻,耐不住寂寞,就又改嫁给第四个男人。谁知这挨千刀的,他背过我常常跟他的旧相好幽会,被她的丈夫知道后,一天夜里,这个火冒三丈的男人暗藏在房子的黑暗处,等我的男人脱光爬上土炕时,他从背后双手轻轻举起大嘴张开的老虎钳,‘咔嚓’把他的阳具给剪掉了……”
“遇上这丢人事,我的脸往哪搁?你说我还能在他家呆吗?村子人的唾沫星把我都淹死了,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骂我是扫把星,骂我克夫,逼得我实在没办法活,到后来经人介绍我远离周原县,去陕北黄龙县一个小庙出了家。前些年我一直在那儿,回龍興寺还不到十年。”

“说到这儿,你也许在心里会问,像我这样的女人还能出家?就连我也没想到自己最终会走上这条路,当一个女人深深看透男人的本质,都是一个德性,没一个好东西后,与其再找个男人寻一时的快活,给身心再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还不如断绝男人,让身心获得长久的平和与宁静。而寺院就是这样的地方。”
不吐不为快的慧果师正说到伤心处,忽然听到有人在很响地敲大铁门,徒弟进来报告说,庙门外有个女的说她来找龙春雪。
“来找我?”龙铁蝶忽地站起,来人竟知他的小名,肯定不是善茬。
“等一下。”慧果师把提前准备好,放在桌面的那本《金刚经》结缘给龙铁蝶说:“这你拿回去看看,也许对你有帮助。”
龙铁蝶接过经典,正往屋外走,听见慧果师又说:“你妈这段日子没来,你把这个太阳能念佛机带回家,交给她。”
“行,好!”又拿起念佛机的龙铁蝶来到院子中央站定,如释重负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感到脑袋沉甸甸的。于是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地球上没有一片雪花会落错地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一刻,龙铁蝶的心头忽如大彻大悟,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他突然发现他的眼前奇迹出现了。
他抬头望天,看见落日的余辉把天空染成通红色,整个龍興寺被云彩包裹,如同披件桔红色的袈裟,像他去新疆见过那连片的火烧云。
外套紫色风衣,脚穿平底靴的李墨环咬牙吃力地一手提米一手提油,步伐坚定地走进院子,听见始终没出屋的慧果师说拿到斋堂去。
龙铁蝶发现李墨环今天着装打扮很艳,也很精心。浓密的长发辫成十三个小辫子,十个手指甲涂出十种不同的颜色,嘴唇上还抹出淡淡的口红。
“亲爱的,我来接你了。”她挽着龙铁蝶的胳膊慢慢向外走。这个80后的女人趁龙铁蝶不注意,还骚情地在她男人脸庞上来了个热吻,烙出一个香气久久不散的红唇印。
小两口卿卿我我走出庙门,龙铁蝶惊呀地发现,路边停着一辆炫丽夺目的火红色宝马车,漆面亮得能照清人影。
“亲爱的,上车吧,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龙铁蝶坐上这辆还没来得及挂牌的新车,看见车副驾驶位置正前方的平台上,放着一尊背着硕大金口袋,盘膝而坐的弥勒佛在朝他会心地笑。车内音响里,播放着他俩结婚当天合唱的婚礼进行曲《快乐老家》:“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己经醒来,心不再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它近在心里,却远在天涯……”
也许是龙铁蝶太累了,他听着听着幸福地睡着了,看见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虎凤蝶,在天上飞呀飞。
【全书完】

附:《虎凤蝶》主要参考文献:
1 《扶风县文史资料》
2 《小说创作艺术》
3 《散文创作艺术》
4 《白鹿原》
5 《平凡的世界》
6 《秦腔》
7 《蛙》
8 《红楼梦》
9 《金瓶梅》
10《飘》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 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络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2020年5月《虎凤蝶》在《都市头条》首发以来,每章阅读量超过两万,受到广大读者好评如潮。被推送《今日头条》《百家号》《百度》等全国重点平台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