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二十四〈风雨中的两朵伞〉/ 刘松林(陕西)

风雨中的两朵伞
●刘松林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雨就一直下个不停。渭河涨水了,平常空旷的河道上摊满了水,河中间淤起的土堆几乎被水流淹没了,只留下几棵树梢在水中飘摇。浊流掀起波涛,裹挟着从上游冲刷下来的草木杂物,拍打着河堤,发出低沉的轰鸣。站在岸边,一股水汽扑面而来,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动。天上的云也连成一片,压得很低,雨撒的很匀,很密,看样子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天气预报说,今天还有大暴雨。
走的时候,CX说带条裤子,走湿了可以换。我嫌麻烦,就没有带。我们从金渭桥过了渭河,沿北环线走宝平路,穿过玉池,就到了郑家坪。车就停在一排大树下面,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村子里很安静,除了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村道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见雨水落在地面上,汇聚起来,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的水坑,蓄满了,就顺着村道,流了出来。到处都是水,看什么,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也蓄满了水,风扑过来,潮腻腻、凉津津的,使这盛夏的下午变得清凉舒爽,没有了一丝丝的燥热。CX说今年夏天如果一直这样,就好过的多了!
我们擎着伞,穿过村庄,就来到上塬的路上。右边,是一条沟,沟对面,就是玉池走郑家山的路,上次我和CX走过,也是下雨天,那时候麦子还没有成熟,空气里弥漫着麦子的清香。左边,是一层一层的梯田,都是麦茬地,长满了绿油油的麦青,比种的麦子还要稠密,这是收割机割麦子时洒在地里的,可见机械收割小麦虽然解放了人力,但也造成极大地浪费。麦青做不成啥,现在气温高,扎不下根,分不了蘖,也长不了麦子,到秋后正式种麦子时,就跟地里的杂草、麦茬一起,被翻埋进土里,做了肥料。过去农民养猪、养羊,虽然猪和羊都喜欢吃麦青,但是吃多了却容易拉稀,所以也没有人割它。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养猪、养羊了,麦青就长疯了。这麦子不像燕麦和杂草,不到季节不发芽,麦子是见水就发芽,根本不管什么节气,傻乎乎的,所以就有了麦青这种什么也做不成的东西。看来啥东西被人驯化了,就失去了对环境的感应能力,失去了自我繁衍的能力,变得脆弱了。这到底是物种的进化还是退化?我有点想不清楚。

看着大片大片长满麦青的土地,心中竟升起淡淡的怜惜。这么好的土地就这样荒着,真是可惜了。就想现在的农民都怎么了,竟然变得对土地这样的漫不经心?过去的农民,都是很惜地的,一般是麦子收了种玉米,玉米收了种麦子,一年两料,循环往复,从不让地闲着。现在的农民都是一年种一料庄稼,种麦子不种玉米,种玉米不种麦子,让地忙半年歇半年,甚至是种了庄稼,也不怎么上心伺弄,不锄草、不施肥、不打药、不浇水,任它自生自灭、自由生长。上次去郑家山,就看见很多地里麦子都被燕麦荒没了。这几年农民种粮的积极性显然是越来越低了,粮食种植面积和产量也是越来越低了,但是统计局公布的粮食产量却是年年增长,真是叫人看不明白!
路边的梭梭草倒是长得葳蕤,几乎没过了膝盖,被雨水浸润,叶尖上就挂满了水珠,经风一吹,现出一片一片的涡纹,就像是河水里的漩涡。锦葵和擀杖花却不怕这雨水浇淋,依然开的璀璨。锦葵是顺着地爬的,花却是向上擎着;擀杖花依然倔强,枝干高高地耸起,花期虽过,但迟开的花儿却是丝毫也不气馁,还是那么艳丽,那么自信。野胡萝卜花明显的败了,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没了气势。花盘已经变了色,甚至有了霉点。
CX就说上午老家的一个堂哥来了,说是他家亲戚的孩子高考,总分上线了,专业课考了七十三分,想上他们学校。原来电话里就说了,他问了招生办,也找了相关领导,从现在情况看,只能录到七十八分,没有任何办法。老家人就是不相信,专门跑来了,让他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个内部指标。他说早就没有什么内部指标这一说了,现在都是电脑投档,你就是少一分也没办法,何况还少了五分!而且录取情况还是要在网上公示的,即就是有办法投档,谁也不可能冒这个风险的,那可是砸人饭碗的事!于是就说到教育改革的事。根据有关方面的时间表,从明年开始,将在全国全面推开在上海、浙江试点了两年的3+X高考模式,就是高考统考只考语文、数学和英语三门课,其他三门课由学生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在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政治等六门课里选择,根据平常考试成绩录取。据说是为了更加有效地发挥孩子们的个人特长,激发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改变现行的高考制度一刀切的培训方式和一考定终身的录取方式。初衷无疑是好的,这就给学校教学带来了麻烦,根据测算,这样可以出现35种组合,学校没有这么多的老师和教室开这么多的班,也不好对学生的学习情况进行有效监督管理;同时学生就会集中到自己认为相对简单的科目上去,那些大家公认的难学科目,比如物理、化学就没有人学了,势必会造成这些学科人才的匮乏。另外据说还要实行高校面试,增加高校在高考录取中的权重,且不说面试的公平公正能否得到保证,就每个考生三个志愿九个学校,在全国各地面试,这一笔支出将会给那些经济基础薄弱的家庭,特别是农村孩子、贫困户带来极大的压力,全国一年高考过线七百多万人,再加上家长,将会是一场比春运还春运的春运,交通部门也将面临巨大的压力。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应该有一个总体的方案。最近北京大学就有教授说浙江的试点已经造成了新生物理、化学水平下降的问题,于是很多学校又在3+X之外,对物理、化学两门课提出了要求。也有的考生在网上说,他们就是“小白鼠”,是给教育改革探路的。个中况味,不能不令人深思。
回头看西面的山塬,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中。CX指着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一片沟壑说,那是白道沟,向南依次是葫芦沟和洪水沟。扳斗山现在被云挡住,看不见了。若是在晴天,在这里会看得很清楚呢。云雾在下面是一团一团的,还不能完全挡住视线,向上就连接在了一起,遮天蔽日的,一块黑一块白,就像是画布上的颜料,没有抹开。雨还是不紧不慢的下着,裤腿已经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鞋里也进了水,走起路来感觉滑腻腻的。风吹在身上,起了凉意,感觉皮肤一阵一阵的发紧。
拐了一道弯,就上了一个层次。这是一个小村庄,村口的路边,有一株皂角树。旁边的高台上,是一片玉米地,一人高的玉米已经开始裂棒,竹笋一样的棒棒斜插在玉米的腰部,顶端吐出粉色的絮絮。宽大的叶子被雨水冲刷的碧绿碧绿,显示出勃勃生机。玉米喜水,今年雨水频繁,玉米就长得好。可惜只有这么一点,显得有点微不足道。如果这荒着的麦茬地都种了玉米,可以想象,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地边的塄坎上,是几株擀杖花,开得倒也旺盛。路右边的塄坎边,是一块三四十平方米的菜地,豇豆一串一串的垂落下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农妇正在摘豇豆,脚踩在地里,一脚一个深坑。CX就说这么大的雨还摘菜啊?农妇说再不摘豇豆就老了!看她摘下来的豇豆,果然鼓鼓胀胀的,又粗又白,都能看出里面的豆子了。确实该摘了,再老就不能吃了。这几天市场上都没有什么菜可买,平常小区门口挤挤攘攘摆地摊卖菜的农民都不见了,原来是雨下得太多,地软的进不去,菜摘不下来了。CX就说这地里又湿又滑的,你注意安全!农妇就说这么大的雨,你俩干啥去啊?CX说我们随便转转,呼吸呼吸这清凉的风!农妇说要么去我家里避避雨再走吧?CX说不了,我们有伞呢!
走了一路,还没有碰到一个人。这一条路上,就我们两个人,两把伞,在风雨里飘摇。

再往前,路就陷进土里了,两边就形成几米高的塄坎。左边的塄坎上,是一座房子,孤零零的,估计是座庙,周围长满了蓑蓑草。右边的塄坎上,是一片芦苇,长得很茂密。路边是两排碗口粗的绵白杨,高大伟岸,光洁的树干上面就像是薄薄的刷了一层乳白色的涂料,白里透出青绿。长过树枝的地方,就是一个黑色的斑块,一个一个串起来,把树干弄得面目全非。经过这一段,再拐过一道弯,就又上了个层次。回头看一直伴随我们左右的那条沟,竟也被烟雾笼罩了,沟沟壑壑就看的不太分明。一缕烟雾从一个山坳里升起来,就像是一缕炊烟,婷婷袅袅的,就与上面的云层连在一起了。起初还像是一层薄纱,若有若无,还能透出满坡的新绿,越往上,就越浓厚,竟至于成了一团团的棉絮,充满了这天地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往上,就是西坡了。上次去郑家山,本来是想从这里下来的,由于雨大没有走成,今天来这里,又是个雨天,看来这里与雨是有渊源的。CX说过这村里有个亭子,起了个很文艺的名字,叫牡丹亭,在这粗粝的黄土台塬和粗犷少文的山野僻乡,倒也显出不一样的风情。我就牢牢的记住了,并有一种期待,想这牡丹亭会不会是个花开富贵、充满诗情的地方?或者是个有着诗意传说的地方?
路是一面坡,村子就坐落在路的两侧,一层一层的,逐级向上。牡丹亭就在村口一块突出的高台上。这是一块三四十平方米的平地,用水泥抹光了,上面积了浅浅的一层水,反射着天光。靠路一边是一排木槿树,正在开花,紫红色的花朵让雨打的抬不起头,只能低眉顺眼的缩在树枝里面,没有一点花的傲娇。靠外面是一棵粗大的皂角树,结满了皂角,像一块块的竹板一样,垂落下来。转过来,是两棵槐树,有碗口粗细,也在开出一串串米黄色的小花。树下面是一个麦草垛,上面苫了一块红色的塑料布,用绳子固定着。亭子就在中间,仿古式样,六根大红的圆柱,支撑着黄色的琉璃瓦顶子,檐角高高的翘起,就添了几分旖旎、几分柔媚。正面檐下书写着几个篆字:牡丹亭,一转圈的外面是二龙戏珠、双凤和鸣、天女散花、红军长征、旷野老树等图案,里面一圈是竹报平安、独钓寒江雪、春华秋实、南山映瑞、一叶知秋、吕布戏貂蝉、张飞脸谱等图案和古人修身歌谣,没有一点跟牡丹有关的内容,画工粗糙,主题混乱,既没有种一株牡丹,也没有画一朵牡丹,更不会有什么美好的寓意,应该是村民们即兴之作,没有经过认真思考的,跟风月无关,跟诗意也不沾边,就是这么个村民们小憩休闲的所在。我就有点失望。但是转念又想,这其实就是我们的乡村文化,虽然粗糙,但是质朴;虽然庞杂,但是博大。它寄托了一方百姓淳朴的价值观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向往。尽管不那么精致,不那么优雅,但也需要呵护,值得赞赏。
雨下的越发大了,天也暗了下来。亭子旁边的一户农家的大门敞开着,CX就说我们到这家里休息休息,也避避雨。于是就走进去,门楼右手是一座神龛,里面供奉着土地神。院子里都硬化了,上房是座四间半的二层楼,瓷砖贴面,左边的围墙呈刀把型,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就收了进来。墙根上放了一个发泡箱,里面盛了土,种了几棵菜。右边是一排房子,一砖到顶,也是四间半。靠里面的一间房门开着,炕上坐着一位老人,正在看报纸。见我们进来,非常热情,急忙招呼我们坐下,又要给我们倒水喝。房子的地面铺了砖,由于常年踩踏,就积了一层泥土,踩得很瓷实,明光发亮的。地面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丝杂物。炕在靠窗处,两面挨墙,老人就贴墙坐着,腰板挺的很直,面色黧黑,一幅不惊不乍、不卑不吭的表情。被褥也铺的很平整。炕的顶头,贴墙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老人的正面免冠照,西装领带,看着很精神。里面的墙上,依次挂着一幅全家福,老人说是他和老伴,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重孙,孙子那天有事,没在。再就是一幅四尺横幅的书法作品《宽心谣》,上面是一个人的照片,可能是老人的父亲,还有一块石英钟。靠墙放着一对单人沙发。拐过去,是一个半截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下面放着两个暖水瓶。房间里很整洁。
CX就夸老人屋里收拾的干净,是个理廉(能干、爱好的意思)人。这是宝鸡周边的特色,不管家里经济状况好坏,房子盖得好不好,但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的物件也摆放的整整齐齐,看着很舒服。老人告诉我们,他今年八十一岁了,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在县功,有两个女儿,二儿子在宝鸡,有两个儿子,也都结婚了,有一个重孙。老伴身体不好,常年在宝鸡二儿子那里住,他到冬天放暖气了也就下去了,天暖和了就回来住一住。村上平常也没有什么人,全村七十二户,三百多口人,只有三十二户开着门,四十几口人住,其他人都常年在城里,基本不回来。村上有四十多户人在城里买了六十多套房,剩下的人也准备在城里买房呢。

CX就说你是村干部吗?怎么对村里的情况掌握的这么清楚?老人说我不是村干部,就这么大个村子,天天在这里转,谁家啥情况,都理的很清楚!CX就问老人平时都做些什么?打牌不?老人说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就这么闲着,门口转转,看看书看看报纸看看电视,饿了自己做点吃的。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蔫娃老汉,年轻人都不在村上住了,找谁打牌呀?这样下去,农村以后就没人了。从老人的表情和语气里,我能感受到深深的孤寂和担忧。这可能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现在中央提出要振兴农村,人都走光了,靠什么振兴啊?
老人手边还放着一本书,是《掩不住的阳光》,写方志敏的。CX就问老人视力怎么样,能看得清吗?老人说戴眼镜,还可以。CX又问孩子们平常回来吗?老人说不回来,偶尔打个电话问问。说到这里,老人把眼光投向窗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显得很悠远。然后就是沉默,时间长了,就眯起了眼睛,呼吸也平静下来。

CX就说老人这样子就跟庙里的和尚道士一样,长时间没有人交流,就变得独了,心也静了,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脸上的表情也单调了,显得波澜不惊。这大把大把的时间,就是这样一个人枯坐着,一天一天往过熬。这就是中国的农村,就像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被遗忘在社会的角落里,等待着时光流逝,经受着岁月的消磨,成了时代的弃儿,时间久了,就会走出记忆,走进历史。
雨小了,我们告别老人,继续行走。村巷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临路的墙面上,贴满了宣传画,不是学习十九大精神,就是发展特色经济,实现精准脱贫,都被雨水浇的一绺一绺的,在这空寂的村巷里,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都是给谁看呢?
很快就到了梁顶,雨大雾大,风也很利,吹在人身上,感觉有点冷。能见度很低,五十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又是一个村子,一条公路从村口穿过,CX说这就是底县公路,北头是县功,南头是底店,我们上次去永丰堡,就是走的这条路的北端。跨过公路,向北,是一条沟壑,大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CX说,这条沟对面,就是西灵山和黄眉山。西灵山我记得,上面都被水泥厂炸的面目全非了。路边有一座庙,门锁着,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圣。
伞被风吹的都撑不住了,雨趁机洒在人身上。身体中残存的一点热量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感觉到一股透彻心脾的冰凉。CX穿着短袖,有点招架不住,就把挽起的裤腿放了下来。我们顺着来路往回返。CX就说现在这情况,就有点像在鳌山顶上遇到了风雪,人身上的这点热量根本禁不住风吹。那三千多米的海拔,一望无际的大山,没个遮挡,犀利的寒风瞬间就会把人身上的热量吹散,使人感到彻骨的寒冷。人就会失温,那是非常危险的。这个我听说过,那里几乎年年都要死人,基本都是迷了路冻死的。
我们加快步伐,很快从上面下来,穿过西坡村,拐了一道弯,就进入一道沟壑中。风也小了,雨也小了,雾更是不见了踪影。经过这一阵的疾走,身上就有了温度,连风也感觉暖暖的。
向上向下看,这一条路上,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两把伞,在这风雨笼罩的山塬上,砥砺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