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青年作家长篇乡土风情小说《虎凤蝶》连载五十(第99、100章)
● 安焱(宝鸡)
第九十九章
龙春雷从汕头回西安做小餐饮生意已六七年了,每年春节,他都很殷勤地去外地他丈母娘家问寒问暖,却从来没想过,回龙蹄沟老家陪他的老爸老妈吃一桌团圆饭。
龙春雷一年两年不回家,王凤霞、龙子平勉强能想得通。三年四年不回家,再宽宏大量的父母也多少有了意见。不过,脑袋绝顶聪明的龙春雷也似乎想到这一点,他决定破例回一趟老家,日子还不是选在春节,而是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
祭灶就是祭灶爷、灶奶奶。每逢那日,龙蹄沟家家户户都要烙灶干粮。回想小时候的傍晚时分,王凤霞把刚烙熟的,烧得烫手的十三个灶干粮,供放在灶台上,撕下土墙上的旧司命主,招呼所有家人跪在其后,看着她烧五颜六色的帖子,烧纸票子,听她与灶爷、灶奶奶交流些孩子们听不懂的天界神话。大概的意思是,您一年只回娘家一次,我知您心很急,赶紧带上纸钱、干粮,早去早回……
看似隆重的听讲,磕头,捉揖仪式结束后,王凤霞把一杯浓浓的糖水,浇在烧过的黑灰上,粘住灶爷的嘴,叫他上天言好事。王凤霞还说,灶君婆婆每年回娘家与家人团聚只有七天时间,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那日准时下凡降吉祥。
“一年十二个月,为啥要供十三个灶干粮?”打小爱刨根问底龙铁蝶在问。
“咱庄稼汉人不盼别的,只盼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盼望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三个月的好收成。”王凤霞说完又提起草笆笆,顺便去给家里供奉的的其他神灵如老佛爷、土地爷、天王爷也上了香。
王凤霞还说祭灶那晚,全家人必须到齐,灶爷清点人数后上天宫汇报,谁不到报上户口,谁新年算黑户,穷的一年没啥吃。原来龙春雷从省城赶回来,为向灶爷上报户口的。
回家当天,龙春雷撕下父母卧室西墙上龙三喜从上幼儿园到即将初中毕业总共获得三十三张奖状。在同一位置,新贴上他带回了一张黑白配的大“寿“字。屋子四面都是空白的墙面,那”寿”字哪里贴不成,可他就偏偏看上这面贴奖状的荣誉墙。
“你把三喜奖状撕了,你大哥回来问咋办?”在厨房忙着捞细面的王凤霞去卧室劝阻,己来不及了。
“不要理数他,这个家我说了算。”有了钱很任性的龙春雷,碎狗卧土堆上学着装大狗,再一次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那次回家,他开着新买的黑色豪车凯迪拉克,放在头门口显眼处,惹来一波又一波的村子人前来看新鲜。
蹴在头门口墙根晒太阳的龙子平双手操进袖筒里,嘴角咬着龙春雷带回的长把把香烟,让燃烧的烟头故意翘的老高老高。他笑眯眯望着那辆放光的黑车,对龙春雷撕扯奖状一事始终无语。没说支持,也没说反对,保持沉默中立态度。
在这个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的现行社会,他很欣赏没多少文化的龙春雷过人的赚钱本事。龙子平做梦也没想到,德寜樂会把光景过成现在这样子……
七天后的春节,开着豪车的龙春雷又跑到卢乃娟娘家去显摆、大吃大喝去了。德寧樂只剩下二老在守年,龙子平请高人给大铁门门框上编写了一幅横额为“手心自暖”的奇特春联:
一根蒜苗一根葱
孤孤单单过新春
直到元宵节前一天,龙铁蝶引着即将开学的龙三喜去城西客运站,站前站后站左站右,挤满了来来去去的旅客。直达召公镇的车票已售完。他和孩子只有改坐直达周原县城的班车。班车驶进周原县县城新区,明媚的春光,照耀上一栋栋高楼大厦。瓦蓝的天空下,一路路光秃秃树枝上,挂满了一树树红红火火的灯笼。
色彩艳丽的古装人,与拥挤看热闹的现代人,交汇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们或敲锣鼓、或扭秧歌,或舞龙舞狮,用多彩多姿的不同表演,传达出共同的心声,在歌唱太平盛世,欢跃出一幅幅幸福的图腾!让美丽的周原县城新年年初的年景,显得比平常格外美丽!
这辈子真是赶上这千载难逢的好社会啊!龙铁蝶和孩子带着满脸喜悦,坐班车穿过观看耍社火的人群,转车回到德寧樂。
龙铁蝶把提回的吃货,搁上父母卧室的红低柜面,抬头一望,先前贴满西墙的奖状不见了,换成了大黑“寿”字。龙铁蝶顿时大发雷霆:“谁把奖状撕了,脑子得是有病!”
这面承载着一次次成功的荣誉墙,是龙铁蝶的希望、骄傲和快乐。而现在这面希望之墙被不怀好意的歹人给毁了,变成黑不溜㞗的大寿字。不用说,他也能猜测到这是谁干的。
“我儿子的东西,谁叫他动。又没贴在他的卧室,他要撕您们看着叫撕,不知您们这爷爷奶奶是怎么当的。”气得火冒三丈的龙铁蝶肚子胀得像鼓圆的气球。大老远回老家,他转身走出头门,走出村子,向通省城的公路边走去。
大老远从省城回家,一进门,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连一分钟也没停下的龙铁蝶又要离开。围着黑围裙的王凤霞与龙铁蝶一前一后,一个在前边狂奔,一个在后面急追,母子俩最后在公路边相遇。
“你得是想把你妈气死呢,走,往回走,面都下锅里了。”龙铁蝶看了看母亲的哭脸,他想起母亲一生气,额头上就气出核桃大的软疙瘩。同时,他也想到自己一生气,气血凝结不畅。虽说他已做了痔疮手术,若平时不注意,老发脾气,痔疮就容易复发,弄不好又大出血。于是龙铁蝶极力控制住愤怒情绪,让冒火的心情平静一会儿,再平静一会儿,被王凤霞强硬拉着回了德寧樂。
回老家次天,昨日上县城耍过社火的龙蹄沟村代表队,又在村子继续讨喜钱。村子一些图新年吉利的富裕家庭,请社火队进家门敲锣打鼓,甩长龙、舞狮子。新年,为抢头彩的王凤霞不甘错过。她在第一时间,特意邀请十几个身穿彩服的艺人进德寜樂院子敲锣打鼓闹腾了好大一阵子后,又上别的家去迎福纳祥去了。
吃午饭时,龙铁蝶对爬在沙发边吃面的龙三喜说:“三喜,傍晚爸爸带你去看望一下你巴(祖)爷,你知道他现在哪儿?”
“他正在地下睡大觉呢。”粘满嘴唇红辣子的龙三喜爬在饭桌上正咥他婆做的他爱吃的酸汤臊子面,吃得美的很,咥了一碗又一碗。
这是龙铁蝶人生第一次自行决定去龙蹄沟村的集体乱糟坟去祭祖。以前龙子平不在的十年里,逢年过节王凤霞派命硬的龙春雷去给他爷上坟。王凤霞说一旋软,二旋硬,三旋打捶不要命。头上长有两个旋窝的龙春雷八字硬。他去乱糟坟能降得住妖魔鬼怪,避免他把冤亲债主带回家。
如今成家立业的龙子平长子,德寜樂未来掌门人龙铁蝶已有了孩子,正值虎背熊腰的壮年期,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味道。所以,王凤霞默许了他的前往。
龙铁蝶带儿子去墓地,上蜡烧香献供果奠酒后,点燃带回的一万响鞭炮。噼哩叭啦的巨响,在沟坡回荡。同时,那喜庆的吵闹,也震醒了在地下鼾睡的龙继荣。
“爷,您大孙子和您大陈孙子,今天来拜望您老人家了。您的儿子,我的父亲虽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国家己惩罚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让他的余生安宁呈祥。同时希望您保佑全家人健康、和睦。保佑我心想事成,完成那桩我今生最大的心愿。”
龙铁蝶携儿子跪在路边的荒草滩上,望着那堆同样长满无数荒草的坟堆默哀。忽如一股旋风而来,烧过纸钱的一大堆黑灰,随风卷向空中,旋飞的碎片,像一只只飞舞的大大小小的黑蝴蝶,飘天而去。
“三喜,你巴爷显灵了,快给他老人家磕头。”龙铁蝶说着跪在前边磕,龙三喜在后边跟着磕。父子俩去坟地时,王凤霞有交待,带到坟里的供品不能往回拿。完成祭祖后的父子俩闲坐在坟头边吃供果,边画四线三格于地上,丢四方棋。因为多少年龙铁蝶没来此地了,今日既然抽空来了,那就多陪老祖宗一会儿。
正下着土棋,龙铁蝶远远看见一个人越走越近,越近越清楚:“三喜,你爷咋来了?走,咱俩赶紧回。”
元宵节黄昏,正值家家户户上坟高峰期。表情凝重的龙子平提着几个虎儿罐碎红灯笼,端着一个四方红盘,盘里垒摞着三个还冒热气的老鼠馍,从麦地斜斜,向他先人的坟头,一步步么踏么踏走来。
当小跑在路前面的龙三喜看到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在村庄东南西北上空的黑暗中,高高低低的尽情绽放,他往回跑的更快了。
父子俩走到德寜樂头门口,被站在那儿等候他俩,手里捏着一大把干麦草的王凤霞唬住了。她将麦草放在门边头点燃后,命儿子、孙子从翻滚的黄色火焰上,抬高腿跷过去,再跷过来。每人连跷三圈后,他才给儿孙放行,准他们进德寜樂的大铁门。
“我这段日子没去西安看你姨,这两天晚上做梦老梦见她。”
“我计划明天干早走,要不咱俩一块走,正好是同路。”龙铁蝶一闻到饭桌上肉味的饭菜。他没了胃口。他看着龙三喜吃着他爱吃的夜宵汤圆。他用筷子夹了块碟子里甜米,放进嘴里尝了尝鲜。
“你忙呢,你走你的。我知道路,我自己去。”王凤霞吹了吹插上筷子上刚蒸出的,烧烫的老鼠馍,给了坐她身边沙发上的孙子。
“您自己去?您记不记得,您当年去汕头您二儿那里,在广州火车站被贼娃抢了挂在耳朵上的两只金耳环。您还记不记得,您前年去您女那里,走出城西客运站,过人行天桥被骗,掏一百块钱买了个假相机的事。也许您都忘了,可我记着。您年龄大了,一个人出远门,我还是不放心。我不忙,有的是时间,我还是把您安全地送到皇臺寺。”王凤霞听后笑了笑,算是答应了。
龙铁蝶送王凤霞到皇臺寺门口,没进门,又回到南郊。没过几日,在皇臺寺后院子,走平平的路王凤霞不小心又把脚崴了。虎二僧那两天不知又外去外地忙啥,人不在。
她打电话叫龙黑妹接她去她家。离开皇臺寺时,被龙黑妹搀扶着的王凤霞一走三回头,不住回望寺院山门,嘴里一遍遍默默念叨着:
花红线,水帘花,您坐莲台我回家。
来呀去呀轻又快,我给儿女把福带。
坐出租车到紫薇花园龙黑妹家后,不愿去看医生的王凤霞说,崴个脚,碎碎点事。静养几天自己就好了。可是一连五天过去了,脚就是不见好。不但脚隐隐做痛,腿开始发肿发青,连路都走不了。龙黑妹又扶王凤霞去楼下的诊所挂吊针。
当龙铁蝶提着水果去紫薇花园附近的诊所找到母亲。板着冷冰冰的脸王凤霞神神叨叨把龙铁蝶大训了一顿。她说:“都怪你过年回家去给你爷上坟惹的祸,把鬼引回了咱家。要不,我在寺院院子平路上走的好好的,咋无缘无故把脚能崴了。”
“妈,您咋成了迷信罐罐,我一来您就胡说。那您好好养伤,我还忙着,我先走了。”当龙铁蝶走远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想喊回来,已晚矣。
王凤霞在龙黑妹家疗养的那段日子,王驴娃和赵彩变提着香蕉和苹果来看望他的三姐。恰好那天龙铁蝶也在。
“舅跟你商量个事,你今天后晌有时间的话,陪舅去庙里一趟。”
“干啥去?”龙铁蝶心想,去皇臺寺不是为烧香拜佛的老舅绝对是有其他的啥要紧事。
“去还愿。你碎姨出家前,我用了她订婚的彩礼钱,到现在都三十多年了,前些年我手头紧,眼下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我想抽空去庙里,把这份心愿还了。” 王驴娃说着习惯性地拿手到鼻梁上摸了摸。其实他鼻上很干净,啥也没有,也没淌清鼻。
“您当年拿了人家多少钱彩礼,您现在又准备拿多少钱去还?”一直站在客厅,包花生吃的龙铁蝶问坐到沙发上正喝茶的王驴娃。
“当年彩礼是八百。我今天准备还她一千。” 驴娃舅说这话时,沾沾自喜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妹子还沾了她哥三百块钱的便宜。他向世界再一次证明,他个有良心的大好人。
“八十年代初八百块钱的彩礼,相当现在七八万,您拿一千块钱去,不怕人家发脾气,给您扔到庙门外去。您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要不,舅给你把车费掏上。你就全当给舅帮个忙。你以前在庙里呆的时间长,跟你碎姨最熟,也能说上话。再加上你口才好,我想叫上你去帮帮腔圆圆场。”
“您实心要去的话,您得提前打电话,跟人家预约。我碎姨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不是谁想见,就随随便便能见到的。您先问问人家有没有空?愿不愿见您?如果人家不愿见,咱去了还不是白去。”
“我这就打电话问。” 王驴娃掏出自己的电话看了看,说没电了。龙铁蝶把他的电话给了他。他打了两遍虎二僧手机没打通,他又打通皇臺寺的固定电话。电话里说,师父这几天人不在,出去了。
“舅,看来您今天谋的这事瞎着呢,想去也去不了。说了半天,我倒想问你,我碎姨到底是在哪儿出的家?”
“在西安香积寺,那天我在场。法门寺方丈一笑大师对我说,你妹子今生命中注定是我佛家的人。然后他不知从哪儿弄来八百块钱,从他大襟的内衣里掏出来给我说,叫我把这钱拿回去,到强家沟把彩礼给强家还了。”一笑大师还说,从今往后,你碎姨与世俗的情缘,算是彻底两清了。
龙铁蝶笑着道:“那您当年拿着一笑大师给您的,那个装有八百块钱的牛皮信封,回到西府,没有去强家沟,而是直奔陈马河,缴到您丈母姨手里,娶回来了现在坐在您身边的这位我妗子……”
“你在胡说啥?舅就不是那种人。舅把钱拿回王家窑当天就去强家沟把彩礼退强家了。”
“那您为啥今天来说,要去我碎姨的庙里还当年的彩礼钱?”
“你把舅捣得越说越说不清了。”有意把事情往糊涂搅合的龙铁蝶其实是很明白的。虎二僧的彩礼在当年出现两个八百块钱。王驴娃当年订媳妇的八百块钱,是虎二僧真正的彩礼钱,即第一个八百块钱。虎二僧出家后,口头答应给强家还彩礼,手头却没钱王驴娃厚着脸皮拖着,一直拖到一笑大师给了他八百块钱。他才拿去还给了强家。
“你知不知道你碎姨当年出家,跟你家的那事有关。”坐在王驴娃身边沙发上的赵彩变,一听她丈夫在揭龙家的家丑,在他的干腿上狠劲拧了拧,会意他让他赶紧闭嘴。
在屋子整休息的王凤霞逮到那话,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一瘸一瘸走出了客厅。她听到王驴娃又改口说:“现在社会好了,吃得好,穿得好,你出钱叫人出家,都没人愿意去出家。”
王凤霞插话道:“你就长短甭说了,咱爹当年还不是为给你订媳妇没钱,愁出病,病死的。”
“那不能怪我,要怪怪咱爹没本事。”赵彩变眼看着姐弟俩为说闲话吵起仗来。她主动垫话说,“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您。”
赵彩变不停给王驴娃使眼色,叫他赶紧闭嘴。就在赵彩变拉起王驴娃胳膊,走出紫薇花园龙黑妹的家的那刻,他又回头说:“姐,我身上零钱花完了。坐公交没零钱。”
王凤霞掏出荷包,拿出十个一块给了王驴娃问:“够不够?不够把这一百也拿上。”接过钱的王驴娃、赵彩变走了没多久,龙子平来从乡下到了西安龙黑妹的家,准备过两天,接脚伤好了的王凤霞回德寜樂。
又恰好那天下午包子店停电,龙黑妹回紫薇花园陪父母。她问王凤霞,“妈,我见过您年轻时照片,人又不难看又高大,咋能看上我爸?”
“我年轻时是铁路工人,一月领二三十块钱工资,相当现在四五千,要不眼头高的你妈,咋能看上我这个低汉汉。”斜躺在沙发角枕头上的龙子平睁开假眯的双眼抢先回答。
“当初不是因为你。我早成了国棉二厂的正式工,住进城里,吃上了商品粮。那年棉纺厂在王家窑招一名女工,村上推荐心灵手巧的我去,后来听说我谈了对象,就改招别人了。”
“爸,你端的国家饭碗,后来咋为啥不干了?”龙黑妹听罢越发奇怪,好好的工作,他咋舍得放弃。
“当年正处在文化大革命高峰期,全国搞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站上发不出工资,好多同他一块招去,看不到前途的铁路工人都回了家。咱村上和我一块去的还有个人。那个人自幼家贫,父母又过世早,无牵无挂的他坚持到底没回来。后来人家弄成了,当上了降帐镇火车站站长,前两年害病死了。”
“我记得小时候,咱一大家人挤住借草屋,厨房是茅草棚,那您后来买庄基,盖房,挪屋,哪来的那么多钱?”
“旧社会咱家是龙蹄沟大财东,老屋在龙府大院。你巴爷你爷手攒了不少的响圆。盖房前我拿到黑市上换回一些现金……”
第一〇〇章
龙子平一只眼睛突然看不见了,他独自扛了很久,没告诉家里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深夜,他去茅房解手,头撞上水泥墙,额头撞出大疙瘩,差点把另一只眼撞瞎。他才意识到,独眼龙的亮度毕竟有限。人老了,视力在减弱,他必须全力保护好他那只并不明亮的眼睛。
怎么个保护?就这样像没事拖着,平常注意让眼睛多休息。拖得久了,他又担心时间长了,把这只能看见的眼睛拖的也看不见了,那就成了大麻烦。可他始终不愿告诉老伴王凤霞。活着过分苛求安宁的龙子平认为,女人都是瞎吵吵!
“你眼睛得是看不着了?”王凤霞通过多日观察发现,他把偷买的眼药水,藏在铺在土炕上的席边下。她还发现他有事没事揉眼窝,有时眼睛瞪的老大,朝天看半晌;有时手捂住一只眼睛试看另一只眼睛。
“我没病。”龙子平一口咬定自己是健康人,坚持把虚话说到底,骗她一万年。
“我不信。”王凤霞又说,“眼睛上有病是大事,看人模糊不清了,赶紧上医院,不敢痹么,痹么痹么就把眼睛痹么瞎了。”
“你是一只看不见,还是两只都看不见?”坐在热炕上的王凤霞放下手里正纳的鞋底。身旁的笸篮里搁着黑旧的眼镜盒、针锤、剪刀,线绳、五颜六色的扭扣和三大卷杂七杂八的布料头。
“一只。”侧卧水泥炕另一头的龙子平两只眼睛假闭着说话。
“走,咱今天就上县医院看走。”说着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取下戴着的老花镜,揭开热乎乎的被子下了水泥板坑。
这些年没害大病,没跟医院打交道的王凤霞掺着龙子平下了车,向县城西北角周原县人民医院方向走去。她记得当年大儿、二儿就在医院西的周原高中上的学;她记得当年龙春雷昏倒在学校水池旁,住进的就是那家医院。她还记得孙子龙三喜就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不会有错。她走进医院问医生,才知不对。医生说这里现改成了周原县中医医院,周原县人民医院已搬到北坡上的新区去了。
不管哪家医院,宗旨都是治病救人。王凤霞搀扶龙子平去门诊看过医生后,提着新开的中药西物,回到德寧樂。三四月过去了,龙子平的眼睛还是黑洞洞看不见,跟没看医生以前一样,相当地糟糕!
医生说他眼球渗血,可能是易怒,长期失眠,肝火过盛所致。提醒他不要再抽烟,多休息,少生气。若吃完药还是不见效的话,只有上省市医院做白内障综合症手术。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平常说话说不到一块,做事想不到一起的老两口面对相当严重的眼疾,龙子平勉强答应王凤霞,同意上省城医院住院就诊。
在春寒料峭的浅夜,王凤霞从衣柜中掏出几个大包袱,扔到土炕上,寻找要带的换洗衣裳。龙子平上楼去检查所有的门窗是否全都关完锁好的时候,听到有人敲大铁门。原来是丑香香。她得知龙子平要上西安看病的消息后,笑嘻嘻的拿来两千块钱现金。
“这两千块钱是铁蝶上省城做生意前,借给红兵看病的钱。现在红兵殁了都过了三周年,红兵的娃已经开始挣了钱。我想你现在看病要花钱,就拿来了。”见钱眼开的龙子平扫了一眼放在柜面的钱,咧开大嘴,龇出两排烟熏的老黄牙笑着说,“你到底心长地很,这事我老两口连点丝丝都不知道。”
“不知道?咱铁蝶没给你说。”
“从来没说过。”王凤霞叫丑香香坐,她不坐。
“真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还了钱的丑香香转身往出走。王凤霞送她出门,走进了月亮明晃晃的黑暗中。
等王凤霞再回屋时,她发现龙子平光脚蹲在土炕边,只剩条裤衩,披件薄棉袄,给手指尖喷了些唾沫,贪婪地把一张张红色的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一连数了三遍。
其实这钱,龙铁蝶当初拿给龙红兵妻时,就不打算要了,等于捐款了。只要这钱能保佑一家人健健建康康就好。可谁也没想到,人家竟然今天又还了回来。
“你没见过钱,你得是为没钱看病想疯了,光身子蹴在坑边,不怕把你冻成冰块块。”
“有了有指望,没了没指望。咱养那么多娃,不就是为了防老吗?”
王凤霞听到死老头说着“哐哐哐”地咳嗽。她又雷击火烧地骂了他两句,拉灭了灯。
心里有事瞌睡少的王凤霞天不亮就起床,她思前想后把一切安置稳当后,上楼点燃三根紫红色的檀香,插进香炉,跪在佛堂前的莲花坐垫上,一声声诵念南無阿弥陀佛,磕了九个大头。然后起身拉开佛堂抽屉,取出德寧樂楼上楼下前前后后门上的一大串钥匙,刨开香炉内散发出淡淡香气的香灰,深深地埋了进去。接着她又继续跪上坐垫,双手合十,目光虔诚地望着悬挂在白墙上。玻璃镜框内的一尊尊佛像默语道,“各位诸佛菩萨,我走的这段日子,家就交给您了。请您保佑全家健康平安,保佑这次去西安能把我老汉的眼睛治好。保佑我出门在外的孩子们干啥事都顺当!”
王凤霞把钥匙埋进香炉的香灰里,叫佛看着,是为安全吗?应该是。近些年龙蹄沟,贼娃十分猖獗,偷盗事件频频发生。前几天,村子东头一家男人去外地搞建筑,女人在学校食堂帮灶,两个孩子一个上城里打工,一个在技校读书。几月头门锁着,家里冷清清无人。
三个贼娃子大白天翻墙入室,饿了进主家厨房做饭,困了上主家土炕上睡觉。拿带来的碳铵袋和磷肥袋,悄悄去楼上装了主家两大包小麦,十几袋玉米。趁夜深人静的凌晨一二点钟,贼娃们用主家的架子车,分四趟把价值上万元的粮食,运到村子外的大三轮车内。运完最后一趟,顺手将主家架子车搬上三轮车,一并拉走了。
更为可气又可笑的是,胆大妄为的贼娃在主家门背后水泥墙上用白粉笔留言道:“半夜贼到此一游,某某年某月某日。”
这个很有才情的贼娃子,还在留言后附了一首堪称奇葩的打油诗:
我就是那遭人狠的贼娃子,
偷东偷西也偷情,
怪来怪去怪自己,
谁叫你家里没有人。
坐上班车的老两口听着,坐斜对面一老乡讲着王家窑有个老汉,与羊相依为命。一天晚上,他手握栓羊的铁绳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手握的铁绳还在,铁绳另一头的羊不在了……”
一车人说着笑,不知不觉班车已驶出三桥收费站,下了高速路,好的路上没有堵车,一车人又很快到了城西客运站。古城的天与西府的天是同一块天,纵横交错的路也互相连通到乡下。两个小时前还在龙蹄沟的老两口,两个小时后便住进了省城眼睛专科医院。此时南郊吉祥村十字西南五十米的手抓饼店,却是另一番情景。
“啊——嘁!“站在店外的龙铁蝶叫店内的李墨环把生产的一桶恶水,提放从大理石橱柜边门洞中,他接提道入路边的下水道,一连打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喷嚏。
“打第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打第二个喷嚏是有人骂你,打第三个喷嚏是你自己感冒了。你好久没给你妈妈打电话了,你妈妈可能想你了,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吧。”
“我还以为是你想我,或者是我高中的那个曾为我流泪的那个初恋情人。”龙铁蝶一趟趟提恶水倒进马路道沿边的下水道,“小李子,快点,把我的电话拿过来。”
“你想的美,自己拿。”在妻子面前提过去的女友,搁谁谁也不舒服,更何况是醋劲十足的美女李墨环。此刻的她正坐在冰柜旁的铁凳上,一口口在吃米饭、蒜苔炒肉,一眼眼在阅读手机蹭隔壁鞋店WiFi收到的新闻。
“媳妇,你每次洗过头,披头散发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真的吗?我觉得很好。”別人气她,她不气的李墨环大眼睛扑闪扑闪眨了又眨,妩媚的神情中含着极端的自信,她取来镜子。
“孤芳自赏是一种病。没事拿镜子照自己,取悦自己。是对自己不自信的表现。“龙铁蝶进店里的水龙头下,清洗倒过恶水的脏手。
“一个女人爱美有错吗?你是不是心疼你的钱,嫌我买了那么多化妆品。一个丑女人打扮的漂亮时尚,有男人的一份功劳。相反,一个漂亮女人不爱打扮 扑气烂蛋,也有男人的一份耻辱。你明白我的话的意思了吗?”
“我太明白了。不跟你说了,我给我妈打电话。“龙铁蝶正拔号码,她抢了过去。
“用我的手机,我的打电话不要钱。“过日子精打细算的李墨环前两天找龙黑妹,下载了打免费电话的微会。
“妈,你人在哪儿?今天给打了好几次电话咋没人接?“远在他乡的游子龙铁蝶在用无线电跟王凤霞交流。
“你现在有了媳妇,把你妈就忘了,好长时间不给你妈打电话,真是个没良心的石头儿。”
“我现在不是在给您打吗?您人在哪里?”龙铁蝶笑着说。
“我在西安给你爸看眼睛呢,医生说明天动手术,你有时间了过来。”龙铁蝶放下电话报怨自己,“我这个不孝子,我这个石头儿,不是媳妇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又是一辆辆汽车从眼前狂奔而过,穿越万家灯火的夜晚,闲逛遛弯的市民们牵着狗狗,倾听着一路路免费缠绵的情歌,踏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大街上潇洒走一回。
人行道上,精神百倍的龙黑妹骑着给田妞妞购买是车轮不大的大红色童车,如一团火焰,撒着欢向吉祥村飘来。大屁股撅向升的老高老高的车座后,身子匍匐向前,头爬车把上,像在大街上耍猴。后座上不安静的田妞妞一声催一声叫喊,“妈妈,骑快,骑快,超过前面汽车。”
“见了大舅咋不打招呼?”龙黑妹把车靠在店前的常青树下。坐在扒炉边,闲得没事玩手机等顾客的龙铁蝶一见外甥来了。他赶紧起身,给她做好吃的。
“大舅舅好。”抱着龙黑妹大腿,躲在其背后的田妞妞,怯生生地探出可爱的小脑袋,碎声碎气地说。
“妞妞好,大舅先给你烤饼,再给你做奶茶。”过了晚饭的饭点,好长一阵子,店里没顾客来。龙铁蝶拧了十几下扒炉开关,半天打不着火。他弯下腰检查观火口,忽如“咚”一声炮响,一指厚的铁板被震悬空中。
“妈呀,太危险了,差点把我娘俩小命炸没了。算了你不用做了,我俩不吃了。”田妞妞站在扒炉外,望着店内正墙上的手抓饼图片,用清纯的童音念着:“顾客永远是对的,顾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顾客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顾客和我们是一家人,顾客的饮食健康是我们的希望,顾客的满意度是我们天天的追求。”
在店里的小空间钻久了,心起烦的李墨环又去超市,等她提着纸巾、洗洁精等两大袋商品回店里,吃饱喝好的龙黑妹已带娃走了。她走时给龙铁蝶说,“明天干早咱俩一块到省眼睛专科医院去,我知道路。走时我叫你,给你打电话。”
那晚,李墨环入睡前,已为龙铁蝶准备好了明天的行头。穿什么鞋?什么裤子?什么外套显得庄重、大方又不土俗。
“去医院看个病人,又不是小孩过年,用得着穿得那样隆重吗?”
“叫你穿你就穿,咋那么多废话。”
当朝阳照亮大雁塔顶层的时候,打扮如新女婿,第一次上丈母娘家的龙铁蝶被龙黑妹电话约到丁白村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快速赶往省眼科医院。到达时,病人己推进了六楼的手术室。王凤霞在手术室门外看见龙铁蝶、龙黑妹来了,说手术还要一阵子时间,叫他俩在手术室门外等候,她回503病房收拾床铺,搞卫生。
进病房的王凤霞见了头发染成要红不红,要黄不黄的怪怪颜色的卢乃娟。
“妈,春雷这几天生意忙,来不了,不来了,他去郑州了。我们在那边又新开了包子分公司。等过一段日子,我爸出院了,我开我新买红色法拉利跑车来接你们回老家。”在人面前,尽挑些给王凤霞脸上贴金的光面话,哄得她老人家哈哈在笑。
等做完手术,龙铁蝶、龙黑妹推病人回病房。卢乃娟见了龙铁蝶,显得格外别扭。她给龙黑妹褡招呼,没给龙铁蝶打招呼。龙铁蝶也没理睬她,喝了两口水,听见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故意在人面前给王凤霞吹嘘个没停。
苟活在失败黑暗中的龙铁蝶被卢乃娟那明光闪闪如利剑的成功语言所刺痛后,击退出病房。他站在医院五楼楼梯口,向大街上张望。明晃晃的阳光铺满街道,也挂上玻璃幕墙。心里不好受的他试图从外界环境中寻找不对等的对等,寻找失衡中的平衡。
正巧,龙黑蛋提着一大袋水果上了楼。他上病房看过病人,与王凤霞、龙黑妹、卢乃娟寒暄一阵子后,烟瘾发了的他去楼道抽烟。
“你最近忙啥?”在楼道等他来的龙铁蝶笑着问这个又多日不见的堂弟。
“没干啥。前些天回了趟老家,我二爸殁了。”龙黑蛋脸上泛出几丝愁云,在借烟消愁。
他二爸是谁?就是当年故意杀害龙黑蛋亲生父亲龙子安的凶手曹得宝。当年,杀了人的曹得宝未成年,法院判处他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到后来改为有期徒刑十八年,再到后来的后来,听说曹得宝在监狱表现好,只劳改了十五年,前年出的狱。
“怎么死的?”龙铁蝶继续问。
“骑摩托车栽进河渠里,脑袋撞上水泥板撞死的。”爱憎分明的龙铁蝶听后对这个该死的罪人,没有丝毫的伤感和痛苦,倒生出几份幸灾乐祸的高兴。
“那曹家的你婆、你爷现还在吧?”
“早都不在了,在我二爸进监狱的第二年,老两口就先后去世了。”
“那你最近有没有去工地干活?”龙铁蝶认为年轻人挣钱养家是正经事,要不然,夫妻间矛盾就会骤然升级。
“我这段日子骑摩托车拉人,叫警察把车扣了。”倒霉的龙黑蛋咋老是那么倒霉啊!
“我记得你上回不是说,你拉人就叫警察把摩托车扣了。”
“常在河边跑,哪有不湿脚。要想拉人捞外块,扣车是常有的事。我昨天找了个熟人去说情,叫我明天去推车。”见惯不惯的龙黑蛋把这类事看得很淡,轻轻吹散着从嘴里吐出的一个追一个的烟圈。
“那你以后就不要拉人了,干好你的本行不够花吗?”
“白天干装修,晚上没事干,只拉一阵阵人,多少挣两包烟钱。”
“噢,你现在越活越知道过光景了。我上次听你说学开车,驾照拿到手了吧?”
“早都拿到了。那都是啥呼跟啥呼的事了。”
“技术学的咋样?能不能单独上路?”
“没啥说的。上次包子公司司机休假,我去试开咱春雷新买的专送包子馅的货车,一头撞在马路对面的护栏上,把车头的保险杠碰弯了。”
“学得这破技术还有脸在我面前骄傲地炫耀。你看不是花钱买的驾照?”听后的龙黑蛋只是嘿嘿嘿两笑。兄弟俩正聊着,一男子边打电话边上了楼梯。龙铁蝶先瞥了两眼没认出人来,直到他走到他跟前,他才看清楚他就是龙春雷。
“你咋才来?手术都做完了,你咋才来?”龙黑蛋对龙春雷的迟到一点也不客气。龙铁蝶心里想,他婆娘不是说去了郑州,忙的八个手挖,咋突然现身来医院。
龙春雷的突然出现,令无法自圆其说的卢乃娟很尴尬。她没等龙春雷去病房跟病人多说几句,便强硬拉起龙春雷的胳膊,扭拧着妖精般的小屁股,吵吵闹闹下了楼,转眼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车流中。
龙子平出院前天,龙铁蝶、李墨环关闭了位于吉祥村十字南的那家台湾手抓饼店,同龙黑妹一块去医院再次看望了父母。龙子平偷偷取下堵在眼睛上的白药罩布,惊奇又兴奋地欢呼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妞妞穿的花袄袄了!”
出院那天,丽日当空。龙子平带着那只被高明医生看好的坏眼睛,脸上出现从来很少有的笑容,离开古城,回到他阔别已久的龙蹄沟。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