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陕西青年作家长篇乡土风情小说《虎凤蝶》连载四十七(第93、94章)
●安焱(宝鸡)

第九十三章
德寧樂大铁门前柿树下,落了一圈如绱鞋用的器眼般大小的金色柿花。院子葡萄架上的葡萄又红了。两年来,关自己在屋子的龙铁蝶对外官方理由是闭关修道。
两年来,头顶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没有丝毫的多暗少缺,该圆时圆,该亮时亮。而月下的龙铁蝶的思绪,由杂乱无章到有板有眼,由对孤独的抵制到欣然接受。
一个忘我的追梦人,发奋在一夜夜里挑战极限,图强从一首首诗文中超越自我。
两年来,龙铁蝶把时间抓住,且生欢喜心,专致于热爱的诗歌创作中,觉得日子过的飞快,一口气写完了第一辑:青春篇;第二辑:奋斗篇。日子仿佛在弹指之间,打了个盹刚刚醒来。转眼又进入桃花开满沟沟坎坎的烂漫春天。
在农村,搞家庭建设,大都选在春季。当年曾经名声大噪的德寧樂就在春季完成的。由于年月久了,阳面贴瓷的地方,经过多少栽的风吹雨刮雪融,表面被冻烂,阴面没贴瓷的地方,显得更过时和土旧。
用现代眼光,过去十多年前的建筑,不论样式还是颜色,都已落后了。不甘落后的王凤霞三天两头喊龙子平叫他去请匠人重新装修德寧樂。
这些年,在农村专干乡活,搞装修贴外瓷、内瓷,地板砖这一块干的发了财的人,要算姚大料之子姚小杰。这娃不光活干的好,工价也相对低一些。周边村子请他去装修家的人很多。手下的活,一年四季排满满的。
龙子平上姚家两趟,还是没见姚小杰的面。龙子平又派龙铁蝶抽空去姚家问。
出了一辈子苦,总算熬成老头,终于过上好日子的姚大料不再住先前村南老窑洞了。姚小杰在村北批了一院向阳新庄基,接他老爸住进了新盖的,装有空调的现代化新式楼房。

高大上的红琉璃瓦盖顶的新门楼上贴着四个大字:天道酬勤。门楼从来就是一个家的脸面。门楼是家的第一道屏障,是头门的雨伞和风衣,是一个家的神情、表情、与家情的代言人。家人庄严、厚道、包容还是奸诈、好斗、自私,懂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十之八九。
门楼还是一个家富裕与贫穷、兴旺与衰败的晴雨表和体温计。随着龙蹄沟人进入新时代,过去的土门楼,也被打倒了。
提着好烟、好茶的龙铁蝶穿过姚大料家高大的仿古门楼,走进巷道,看见姚大料正手握铝马勺,给院子的花花草草浇水。
种草草花花的盆子,却没一件是像样的,正经的花盆。竹篾护边的破尿盆里栽着正盛开的指甲花。旧洗脸盆里种着仙人掌。三扁二圆的漏水的洋瓷碗里种着鸡冠花。淋过醋的老式烂瓦瓮里栽着冬青。剪掉吃过桶装油的空塑料桶瓶口,留多半截桶内种着米蓝。还在烧过香的旧香炉里,种了一株茂盛的发财树。

“姚叔,小杰回来没?”
“春天要盖房的人多,小杰还没得。你爸都来过两趟了。你家的活,我知道了。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姚大料正说着,龙铁蝶听见头门口三轮车在响。他以为是姚小杰回来了。他和姚大料跑到门口去看,结果是个拉着一块水泥倒好的土地堂的送货人。土地堂用红绸被面包裹着。
龙铁蝶、 姚大料还有送货人合力把土地堂从三轮车抬到巷道,摆放在指定位置。
姚大料看到一只摇着尾巴的狗跟了进来,猜想它是送货人的保镖。他进厨房拿了两块馍,边扔向狗边说:“小虎,来来来,进家里坐坐。下次去你家,你就别那么客气,不要跑来一声声喊着迎接我了。你的过分热情,我受不了。”
把狗当人看的姚大料在与狗交心之际,送货人揭开蒙在土地堂上的那层红被面,一座贴着一层五颜六色瓷片的真正的土地堂立显出来。
等姚大料送走送货人及他的狗后,龙铁蝶说:“姚叔,我今天来,还有个事想跟您商量。您能不能把您过去执红白喜事用过的“顺口溜”稿稿,借晚辈拜读几天,请您放心,看完一定还您。”
活了六十余年的姚大料见了从不串门的后生龙铁蝶第一次像客人很意外地登门,既感到语言交流的陌生。又感到是同一村子的,秋夏收种庄稼经常在路上相遇见面的熟悉。更重要的他爸龙子平,是跟他从小关系很铁的伙爷。当年龙子平结婚,还是请他给主持婚礼。
“你要这个是不是拿去当司仪?”姚大料直戳龙铁蝶心窝,试探他是不是在抢他的饭碗。
“你看我笨嘴笨舌的,平常不大爱说话,想当也没人要。我是写诗做参考用。”姚大料听后才把心放回肚子。让龙铁蝶刚才前往冒然说出的话,产生的对抗情绪有所缓和。
他引他进了一楼他的卧室,揭开水泥炕边镶的黑匣子盖,满满全装的是他一生主持过的红白喜事的所有“顺口溜”稿稿。翻到箱底,终于找到他想要的龙子平跟王凤霞的那份,一个个当年写在登记工分专用本背面的铅笔字。时间长了,有些铅笔字字迹已模糊不清,看不清楚。
如获至宝的龙铁蝶拿着一厚沓稿件,兴高彩烈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听见从姚大料家传来请到土地爷后燃放的鞭炮声。
龙铁蝶进了德寜樂的头门,正上楼梯,裤兜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龙黑妹打来的。她说她接了一个龙春雷之前直营,现在忙不过来的包子店,钱不够叫龙铁蝶借她三万块钱。说话的语速很急,明显拖着哭腔。
“行,你啥时要,啥时打电话,我给你亲自拿到西安来。”龙铁蝶之所以还没来得及与老婆大人李墨环商量,擅自做主这样答应,一是为了资金的绝对安全;二是他表现对龙黑妹开包子店之事的大力支持和高度重视。
龙黑妹开店卖龙春雷的包子,龙春雷天天挣给她送馅的钱。按理说,他俩不仅是事业上的伙伴,更是从小在一口锅里,上顿下吨喝稀包谷糁糁长大的亲兄妹。龙黑妹要开店,龙春雷理应借他钱,鼓励她创业。可他这个……

这个脑袋,这个被金钱腐蚀的不像样子的龙春雷的脑袋并没这么想,而是一次次打电话提醒龙黑妹,鼓吹说那店生意好,又处黄金地段,想要的人多得是。如果龙黑妹决定要接那家已开了一年的直营包子店,必须在三天内,一次性交清七万元的转让费。否则,卢乃娟就转让此店给其他人。
夜深了,越想越上火的龙铁蝶朝着灯光下,投放在白墙上自己的黑影骂道,“你这个爱钱不要脸的东西,谁的钱你都想挣。”骂着骂着他伸手扇了黑影两个耳光,吐了三口唾沫,轮起拳头一锤锤揍黑影。
更让人恼火的还在后头。两天后,像王凤霞年轻时一个样,急喳喳加慌抓抓的龙黑妹哭哭啼啼又打来电话问龙铁蝶人走了没?
龙黑妹还说,她去跟卢乃娟谈借钱的事,一分钱不少的卢乃娟不但不借一分钱就算了,还牛皮哄哄地说:“你去问龙铁蝶借钱,看人家借你一分钱不?如果你实在要向我借钱,行。我只借你五千,但我还有条件,你必须先去我店里给我帮三个月忙。”
“说的比唱的好听,叫你去帮三个月忙,工资还不是四五千。算了不说了,我马上把钱给你拿到西安来。走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兄妹情与金钱相比,不用说,猪圈里的猪都知道那个更重要。而被传销严重洗坏了脑的两口子,一次次弄反了。
再说说,走了鸿运,四处敛财的龙春雷把别人加盟他的一个干了三月,没生意的台湾手抓饼店,6000元低价收购后,打电话一万块钱转让给没有任何经商经验的龙黑蛋,连哄带骗说这个店生意火爆的很,一年至少挣十万……
龙黑蛋接上手,还是没有生意,不出一月,那店倒闭了,亏了个一塌糊途。龙春雷拿着龙黑蛋需要在工地卖一年多苦力,才能挣到的那一万块血汗钱,他也能睡得着。他真不愧是亲人坑亲人的世间高手啊!
气得肚子胀得像鼓的龙铁蝶坐早班车到达西安,把三万块钱现金当面交到龙黑妹手中。后晌,他又赶长途班车回到了龙蹄沟。
来来去去坐车一整天,摇得昏昏沉沉的龙铁蝶还在生卢乃娟、龙春雷两口子的闲气。生来生去,把反反复复老看不好的痔疮又气犯了,鲜血不知不觉渗出了裤头。
龙铁蝶原计划等回到德寜樂后,准备先上楼补补觉。当在厨房做夜饭的李墨环听到龙铁蝶回家上楼的脚步声,她急急冲出厨房,提着冒黑烟的火棍杀上了楼梯。
李墨环肯定不是为给龙黑妹借钱的事在吵仗。龙铁蝶带去西安的每一张钱,都是她一张张过的手。那李墨环这样看似认真的大吵大闹又是为了什么?
闹到最后的李墨环发现还是降服不了嬉皮笑脸的龙铁蝶。气得她掀翻书桌上一尺多高的稿纸到地上,散洒的满地板都是。然后她又让龙铁蝶亲眼看着,她把他写的原创诗稿,一张张烂撕……
龙铁蝶走近她,欲阻止她。她又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接一本砸向龙铁蝶的脸。
“亲爱的,你在找啥呢。要不要我帮你找?”龙铁蝶按耐住自己劳动成果不被尊重的恕火,赶紧说软话先灭李墨环的无名火。
“你给我死远。我要去打工。我的身份证哪儿去了?”龙铁蝶想,李墨环大概又想她老爸了。虽然她爸一辈子游手好闲,但她爸必竟是她爸,该孝敬时还得孝敬。
“你不用去外出打工,我现在就给你爸寄钱去。“龙铁蝶揣摩她的心思边说边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从现在起,咱俩各走各的,我是我,你是你。我不跟你过了。”龙铁蝶被李墨环莫名其妙提出的分手,弄得一头雾水。
“是不是我不在,谁给你说什么了,还是你看到什么了?”
“你放屁!你少再杜撰別人,你要怪怪你自己。”
“你看看你自己整天写的什么东西,简直就是一堆狗屎,糗了自己又去糗別人,我越打越没劲,越看越生气。你以后要打你自己去打字。”原来龙铁蝶忘了,他清早在去西安前交代李墨环帮他在电脑上打诗稿的事。
“亲爱的,我的粗俗,这些年给你传染上了,实在对不起。”
“你认为谁不粗俗跟谁过去,这相丝扣上的红丝线很细滑,很传情,你是不是在想不粗俗的她了吧?”
龙铁蝶总算听明白了,也弄明白李墨环为什么发如此大的无名火。原来多心的她怀疑他今天去西安找高蝴娇了。
再说当天龙铁蝶离家后,李墨环翻看了龙铁蝶打在电脑上的诗集,她认为很次很水,没一点阅读价值。她不愿再帮他天天打字,浪费她的大好青春。她要寻她的身份证,外出去打工。
她寻来寻取,身份证没寻找,却从龙铁蝶的黑色皮包里,翻出了高蝴娇当年送给龙铁蝶的定情物。那枚用红丝线缠裹,拖出红丝絮的相思扣。她当龙铁蝶面,用力将那枚相思扣摔到地板上,拿脚狠狠地踏了又踏。
“亲爱的,醋坛子咋又倒了。你整天把我牢牢绑在你裤腰带上,一分钟不见就发飙。你是不是又想家了,我明天就给你爸寄钱去。”
“这还差不多。”一场暴风雨过后的夜里,不再耍小性子的李墨环把头枕进龙铁蝶胳膊弯里,甜蜜地说:“我问你,你必须给我老实回答。如果让你重新选择我和高蝴娇,你会选谁?”

“当然是你。你是麻辣型的,敢狠敢爱,是条女汉子。吃苦耐劳,像盛开在雪天的红梅,傲然临风,很与我这个农家汉相匹配。而她属奶油型的,温柔多疑中带几份故作。嗲声嗲气的不够阳光,像供养在温室的兰花。如果我这个清心寡欲之人,真娶了她,恐怕她不会幸福,我也不会。所以我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没成的,不一定都是好事;成了的,却全都是好事。”
“还有你是属猴的,子辰申三合水,相书上说属上上婚。而她是属兔的,小我三岁,相书上说子卯相害,属于下下婚。所以在选择今生与自己风雨同舟的终身伴侣,这件人生大事上,我还是慎之又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她到现在还没结婚,在世界某一个寂寞的角落,痴痴地等着你,非你不嫁怎么办?”
“不会的。她没你那么痴。你追求的男人是潜力股,她看重的男人是绩效股。她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不会等我,你又想多了。”
“那你这辈子为她爱得死去活来,到最后又没追到她,你不后悔?”
“不后悔!失去一个穿绿的,得到了一个穿红的。今生能有你,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听后心里乐滋滋的李墨环把头埋进龙铁蝶怀里,她说:“我天天呆在家没事干,也不是个事。眼看进入天凉的九月,包子一天比一天好卖,我已答应了龙黑妹,去她新开的包子店,帮她卖包子,过两天就出发。”
李墨环临走时,龙铁蝶送她到村口,她说:“我在家闲不住。天天去麻将馆打麻将,时间长了也觉得没啥意思。”听了李墨环爱家顾家的话,龙铁蝶心里酸溜溜地难受。
多好的媳妇啊!他想起她从省城回老家两年来,她在家不知干了多少的农活,还谦虚地说她啥都没干。她先把一家三口穿过的旧毛衣、旧毛裤拆缠成毛线疙瘩,然后用钩针,将旧毛线钩出花花绿绿的几十个拖把。她还抽空去罗局镇购回新毛线,借回毛线店挂的新样品坐垫。看了两眼就会钩的她,别人七天钩一个坐垫,手快又急性子的她三天钩一个。一连钩了九个颜色各异的花开牡丹图坐垫。见不得人闲着的王凤霞还教李墨环戴上顶针,纳了十几双鸳鸯嬉水的新鞋垫。
鞋里铺着媳妇亲手做的新鞋垫的龙铁蝶望着她坐车远去的背影,在心里说,“媳妇,真是又辛苦你了。我很快来会来西安看你的。”
李墨环刚走,满脸不高兴的王凤霞给闲在家里没事干的龙铁蝶打压:“你碎姨叫你去她哪儿你不去,你媳妇现在又走了,剩下你一人还钻在家里干啥?别写了,出去挣钱去。”
“我不去,等写完了再说。”当年龙铁蝶刚开始写作,就遭王凤霞强烈反对,类似的风凉话她老人家没少说,她跟龙子平有一个共同担心:怕娃不会写,写到头一无所获。怕娃不会写,把家丑写进去,昭告天下,丢了龙家人的脸。
后来,王凤霞还是被龙铁蝶日日坚持,执着不屈的精神所感化。心一软的她又上顿下顿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楼去伺候他。
现在王凤霞又开始反对了,见惯不惯的龙铁蝶已习以为常。吃饭时王凤霞又说:“你不出去挣钱去,我去西安给黑妹哄娃去呀。黑妹的公公婆婆在老家种了十几亩苹果树,这一段日子忙着打药除草来不了,黑妹打电话叫我好几回了。说娃开学好几天了,没有人带。”
“你去你的。我说过,我没写完不出去。”深沉平静的龙铁蝶死板的脸上,没一丝屈服的表情。
王凤霞走前又唠叨:“小时候,你脑瓜那么机灵,现在越长越木头了。人家在西安随便找个地方开个包子店,一年能挣十几万,你就在家里好好钻着,你一个大男人钻在家里两年不出门,村子人七嘴八舌头,还以为你害了啥病。妈劝你不要在家里钻了,再钻下去,把好好的人就钻成傻瓜了。”
王凤霞走后,德寧樂只剩下光知吃饭,不会做饭的三个男人。小男人在上学,老男人已退休。大男人龙铁蝶下厨房也得下,不下厨房也得下。
一天中午,他切胡萝卜在构思诗篇跑了神,菜刀切到左食指,鲜血嘀嗒嘀嗒往下流。炒菜时,忘了把炒锅的水擦干净,直接把油倒进热锅中,油在水中“叭叭叭”向外飞溅。溅到龙铁蝶额头上、脸蛋上、脖子上。他带着烧辣辣的疼痛跑上楼,取来镜子一照:“卧槽,堂堂正正的尊容被毁了。”他伸出右食指去轻摸被烫处,烫烂的肉皮粘到指头上,气得他将镜子举高猛地一摔,碎出一地玻璃渣。
下楼去,龙铁蝶不知心里又在想啥,从热水瓶中倒了一杯正冒热气的开水,直接端起就喝,如把火碳放进了嘴里。“噗”的一声,烫得他喷出一地。
“今天真是邪了门了,干啥啥不顺!”他又摔白瓷杯于水泥地板上,望着碎出一地的白瓷渣,甩起两个胳膊,出门扬长而去。
他跟随错乱的脚步来到沟转弯,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放声狂吼狂叫,来渲泻压抑体内多日的郁闷和痛苦。鬼哭狼嚎的回音,在沟谷中很恐怖地飘来荡去。
他不时地抬头望天,一大团接一大团的黑云接憧而来,忽如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慢慢缓过神来的龙铁蝶猛地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他飞快跑回家,急奔上楼,未关的电脑,已被强烈的雷电,击黑了屏。
完了,全完了!忘了保存,即将完成的诗稿,全都黑在了这台破旧电脑里。
一时傻了眼的龙铁蝶使劲拍打电脑脑壳,无论怎么去抢救都无济于事。我的妈呀!是不是自己写得不好,连老天爷都嫌弃它,非要把它灭了,不允许他的作品面世……
看来,得不到老天护佑的龙铁蝶不能再写下去了,再写下去,他的混乱不堪的脑袋就要爆炸,再写下去,他可能就要真疯掉了!
第九十四章
在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春天,跟团去户县沟谷深处,去参观满沟满谷的紫荊花,龙铁蝶已错过。 另一个适合外出旅游的季节是深秋,不冷不热,才刚刚开始。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穿运动鞋的龙铁蝶没背背包,也不带遮阳帽等户外用品,甚至连喝的一口水也不用拿,就这样像去公园闲逛似的,随随便便出发了。他想去太白山深处,站在前世的旷野上,看来世那满沟满岭的红叶或黄叶。如果运气好的话,兴许今世还能巧遇上亚洲稀有品种,这辈子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蝶中之王:虎凤蝶。

在家一口气钻了两年的龙铁蝶,换成是背阴的墙根都发了霉,长了青苔。他这次出行,全当是出去散心或采风吧。于是龙铁蝶又来到西安,计划和李墨环去太白山。在紫薇花园妹夫家,他和王凤霞、李墨环、龙黑妹,一大家人坐在一块吃了个便饭。
有时候,故作老天真的龙铁蝶给妹子养在大客厅玻璃缸内游来游去的几只小金鱼,喂了些鱼食后,他去给养在另一缸里,放小石子的两只小乌龟打招呼,他发现吃得饱饱的这对小情侣正在睡午觉。
在厨房做龙铁蝶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的王凤霞说道:“黑妹在她包子店旁边村子,给你租了一间房,还给你找了份工作,在紫薇花园当保安。”
“啥?!叫我当保安,一我不是退伍军人,缺少安保意识;二我平四十岁了,人家肯定嫌我老。三你再看看,我这张像刚从战片下来被流弹擦伤的烂脸。”正咬了一口西瓜的龙铁蝶听后,把瓜放回桌面。
“你以前不是在咱姨庙里当过保安吗?那个保安队长天天早上来买包子,又是一个小区的,算是熟人。我跟人家讲好了,叫你下午去面试。”
剃成碟蝶头,左手无名指上戴有刻“福”字的大方块金戒指的龙铁蝶一身休闲打扮。上身穿着那件印雪花图案的蓝夹克,下身穿香色条绒裤,脚蹬带龙头的厚重又结实的黄重头皮鞋。胳肢窝挟一时尚公文软皮包。在不知内情的保安队长眼里,那行头、那气度,一看不是从乡村来的大土豪,就是发了横财的拆二代。
“我一看你,就当不了保安,要么你留个电话,我再考虑考虑,如果行,我给你回电话。”保安队长看过龙铁蝶五官、身份证后笑着说。
等待是一种异样的折磨。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
“到底行不行?也不回个电话。”等不耐烦的龙黑妹站在包子店门口,正要打电话问。
“算了,看样子不行,叫他去找其它事干。”正在店内案板旁包包子的李墨环劝龙黑妹不要白浪费她的电话费。
喝过豆浆,吃过包子的龙铁蝶从龙黑妹包子店回到出租屋,开始做晌午饭。平常切菜,养成不好习惯的他边切豆腐边吃豆腐;边切红萝卜边吃生红萝卜;边切生红芋边吃生红芋。
那天,也许他心情不好,变得没一点胃口。他把少量面粉倒进不锈钢盆子,加入少许盐,掺水后用筷子搅拌均匀,拿手反揉正揉成面团。放案板上“醒”的那会儿,他开始炒菜。等菜炒好,面饼“醒”差不多了,将面饼用菜刀切出一根根细长条,再一根根扯长搓细成棍棍面,再边拉长,边下进开水锅。若要吃揪面片,只需将一根根长条捏扁揪片即可。

做棍棍面前期和面过程,与前期制作手抓饼面团差不多。龙铁蝶那一刻最想去的地方,莫过于当年的美院手抓饼店,不知现在它变成啥模样?如果能在那条街那一排再找点地方,重操旧业那该有多好啊。
“亲爱的,你回来了,今天做的是你最爱吃的手工细棍棍面。”龙铁蝶听到下班上楼的李墨环极快脚步声,他赶紧边捞面边打招呼。
“味道不错吆,好吃。面条劲道,菜切得也很细法。没看出,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还有我最爱吃的油麦菜。”
“好吃,你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
“不要了,我吃饱了。”坐小塑料凳,爬低饭桌上吃完面的李墨环一只眼睛瞅着面碗,一只眼睛瞅着手机里的群,在笑着听她老乡在摆龙门阵。
“吃饱了。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早着。亲爱的,要不拥抱一下,亲一个,或者干点别的。”
“你无耻!你这个孬种!你看看别的男人,从早到晚日日为事业奔忙,而你守在家里叫女人养活。竟然在大白天,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你真的要把我活活气死,你就心甘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这辈子遇上你这么没上进心的人渣!”龙铁蝶本想逗她开心,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惹李墨环十分不高兴。
“谁叫你跑到这儿来的,你要再敢胡说,你就给我滚回去!”然后她丢下筷子,又匆匆去上班了。 被糗骂了一顿的龙铁蝶心疼的要命。他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严重伤害。
他骑着单车上了街,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我受不了,我必须找到工作,哪怕叫他像以前去嘉兴,找个扫马路的活儿也行。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找个门面,开个店也可以。”
当他洗涮完锅碗筷,骑单车转到美院附近,看到以前卖手抓饼的店前,指头细的小法国桐,已长碗口粗。美院正门前右侧,新建了一座横跨东西的人行天桥。龙铁蝶再沿含光路往北走,是吉祥村十字,街边一家老北京布鞋店铺正在转让。
龙铁蝶把轻便自行车靠路边的树下,远望了望这店铺,面临大街,距离公交车停车站,吉祥村十字很近,过往的人流量也非常大,应该是做啥生意都赚钱的黄金地段。于是他上前,进老北京布鞋店里询问相关的转让事宜。

“您是来这我店面谈转让的第九个老板,前边来了八个,我都没心意转让。我一见您,就想转给你。”一个操江浙口音的男子说。
一看二谈三沟通后,龙铁蝶当天就谈妥了。天黑前,他给给老北京布鞋店老板交了一千块钱定金。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剩余四万块转让费,等一周后正式与房东三对面签交接合同的时候,再一次性给他。
也许人与人交往,谈生意靠缘分。在龙黑妹眼里,寻店面是很难的一桩事。她为找店面,在古城东西南北大街搜寻了大半年,还是没找到一家合适的。要么地方不行,房东人不行。要么房东人行,地方却看不上,真可谓踏破铁鞋无处寻。寻找店面到最后没办法,只好接了龙春雷开过的这家直营店。而换成龙铁蝶找店面竟那么的容易,一谈即成,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龙铁蝶那次接的那店面,投资不少。光装修费,转让费,设备费用等原材料前期投资不少于十万。一下子摊这么大的成本,对计划外出旅游,可人还未到西安,龙黑妹已提前替他租了房,找了工作。结果班没上成,却意外谈成了一家门面。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计划外谈成的门面, 让手头没带那么多现金龙铁蝶回了一趟老家。他计划来时,在老家找个大卡车,把上次拉回的冰箱、扒炉等设备以及十万个纸袋一道拉到吉祥村。
在大省城,找个能卖东西的好地方是多不容易啊!面对离十字路口近,十八平米的这个抢手旺铺,龙铁蝶很看好它。
“既然接下了这个店铺,就要全心全力好好干。”坐在车上的龙铁蝶往回赶的一路上,不断给自己鼓劲、加油、打气。但他还是担心这,担心那。即所谓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回龙蹄沟那天,正赶上门子龙五爷龙甲祥过三周年。在龙蹄沟一带,有钱人家过三周年跟安埋人一样隆重,唱三天大戏,还要敲锣打鼓立墓碑。而在龙甲祥家院子放着两块高大的石碑。当天一同拉出去,立在了两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是墓地,一个是路边,这到底是咋回事?
原来龙五爷临终前,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他说了一件家人不知的新鲜事。解放前龙家老祖先立在沟转弯的功德碑,在文革中被毁坏成两截后,一半搭了水渠上的桥,另一半随便丢在渠塄边。
心里一直过不去的龙五爷,在一日夜深人静后,悄悄去渠岸边,用宽大又结实的脊背,把那半随便丢在渠塄边的功德碑,一挪一挪,扛回了家。赶鸡叫前,偷偷深埋在自家院子的土地堂背后。
几十年过去了,家里安然无痒。直到龙甲祥病逝前两月,每晚睡到半夜,老听到房门在吱吱吱作响。他以为是晚上出洞寻食的老鼠,没事在咬木门角的声音。原来不是。
那几晚,龙五爷一夜夜梦见老先人一次次托梦给他,叫他把文革中遭到破坏的那块功德碑重新立起来。那个心愿,直到他老人家辞世西去,还是没能实现。
龙五爷殁的那年十月,五婆还没过头周年。后来门子的几个年轻女人,没事凑到一块嬉笑说五婆一个人在那边寂寞,急着叫五爷赶紧去那边,给她做伴呢。

龙铁蝶回忆安埋龙五爷的当天,他上他家去帮忙。他一脚踏进院子,龙有文把一张旧牛皮纸上,用铅笔大写的《百世家谱》图交给他。他叫他重新整理编排,该新添的添,该新圈的圈。弄好后,打印十份,给大家族的每家每户各分发一份。
为啥要这么做?当时龙铁蝶没敢问,到后来从家族其它堂哥口里得知,立功德碑用。龙五爷殁前有个遗愿,现在国家政策开明了。他的意思叫龙有文牵头,与龙子平商量,把文革中打倒的功德碑,重新立起来。先有龙子平次子龙春辉考上宝鸡文理学院,后有龙有文长子龙在天考上了西北工业大学。迟不立早不立,偏偏在这个时候立碑子,也算是在龙蹄沟村子的众人面前,再次彰显一下大家族的荣耀。龙五爷的遗愿得以实现,是在三年后。
立功德碑前一天,被派去村部旁私人开的一家麻将馆,租赁麻将机的龙红社拉架子车里装的全自动麻将机正往龙有文家慢悠悠地走,过南坡,他碰上姚大料。把龙红社当陌生人的姚大料装作没看见走了过去。龙红社停下车子转过头开玩笑说,“老姚,老姚,好久没见你面,我还以为把你老百年了。”
“我在家给枕头作伴呢,咋了?你有啥好事?“
“我跟你说个闲话,你这么多年一个人过,要不要给你另拾掇个婆娘。谁给我说了个,我嫌年龄大,要不,介绍给你。”姚大料咯咯咯笑出声回答:“你嫌年龄大,我还嫌年龄小,你再没啥话说我就走了,难道你没看明白我还有别的事嘛。”
这个整天把小日子过的牛皮人人哭他爹——干哭没眼泪的龙红社说的那个骚婆娘,家住龙蹄沟南坡顶,人家是有家有社有男人的婆娘。婆娘虽然在外边与村子其他男人胡搞。男人是知情的,但男人却坚持不离婚。这一点姚大料是清楚的,他不渴求,为一己私欲,破坏他人家庭的感情。而龙红社不同,在这之前,他多次带那婆娘去建筑工地,以外出打工的名义,钻进同一被窝,扮演着夺人之妻的可耻角色。
为了把那婆娘弄到手,龙红社曾多次肆无忌惮地跑到那女人家,日弄背身看有三十五岁,正面看有五十三岁的老女人跟她男人闹离婚。女人的男人坚决不同意。赤红白脸闹到最后,没有结果的龙红社干脆就睡到那男人家热炕上,耍赖皮不走,一睡就是多半月。
关于龙红社与别人婆娘的性丑闻,龙蹄沟男男女女都晓得。村民们背地里议论说,南坡上的那家的男人真是没怂气!换成是别的男人,非把龙红社的一条腿打断不可,还敢光明正大上他家,与他的婆娘夜夜在他眼皮子低下睡觉。
立功德碑的那天,正是龙五爷三周年。唱大戏的唱大戏,在锣鼓喧天中,还请了新农村新兴起的洋号队伴奏,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举行了隆重的立碑仪式。
那天晌午,站上戏台,主持功德碑立碑仪式的姚大料左肩右胳膊下交叉缠绑着龙有文、龙子平给搭的红绸缎被面。仪式进行到高潮,龙族人还搀扶门族中年龄最长,辈分最高的的萧玛瑙上了戏台。让同族的晚辈们,给她老人家身上里三层外三层,总共搭了九个红绸缎被面。
如今,那块换了新碑头,高三米的老青石功德碑重见天日,傲然独立在村口沟转弯的大路边。石碑正面保留原刻,光绪二十二年龙蹄沟龙姓龙感臣中举人前后等事宜。碑阴新刻着,龙铁蝶参与整理过的《百世家谱》。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