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二十〈听着雨声晒太阳〉/ 刘松林(陕西宝鸡)

听着雨声晒太阳
●文/刘松林
潘太路新铺了路面,很平整。车走在上面,如果不看两边的树木,还以为一直在原地停着,没有动呢。张家岭就在路边,通向村委会的路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就与潘太路不在同一个平面上了,显出一砖高的落差。车子就咯噔咯噔的响了起来,后底盘在路面上重重的磕了几下。村委会是个二层楼,楼上挂了花花绿绿的喷绘,门前是一片广场,周围栽了一圈健身器材,放了一个篮球架。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雨。下车时我特意拿出伞,尽管现在并没有下雨。
广场西面靠崖,是一条上塬的路。路边栽着女贞和红叶李,挤在一起,让我想起凤翔的一条路边栽的三根电线杆,一根是电信,一根是联通,还有一根是广电,也是挤在一起,既浪费资源,又浪费土地,成了当地一景,还上了报纸。这个可能是两任村干部的政绩,女贞树大些,已经结子,一抓一抓的,布满了枝头。红叶李还小,干巴巴的,叶子不是很舒展,可能是起了病。树下面种满了波斯菊,很稠密,一个挨着一个,挤挤巴巴的。还没有长起来,稀稀拉拉的开着几朵花,白的、水红的,星星点点的,显得很稀疏。
我们沿着这条路向上走,往东看脚下的村庄,笼罩在一片薄薄的烟雾中。这条沟叫马尾河沟,向南一直延伸到山里,是走太白的主要道路。CX说。我们正在上的这个塬叫八鱼塬,一直向西延伸到宝钛那边的清水河。CX是个旅行家,宝鸡周边的山山卯卯,都走得很熟,走到哪里,都门清。往东看沟对面的台塬,从北向南,依次升高,最后就变成尖尖的山峰了。这些都是秦岭延伸出来的高地,一块一块的台塬,都是良田沃土,适合人们居住。往东到了渭南那边,就没有了台塬,而是平地起高山了。这是老天爷对我们的偏爱!CX感叹道。我说就是。
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路面湿漉漉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嚓嚓嚓的响声。这几天一直在断断续续的下着雨,路边的树叶上、草叶上都挂着水,很清新。天上的云一块一块的,不密集也不稀疏,捂在上面,风就不是很畅,感觉有点闷。走一点路,就感觉身上黏糊糊的,汗就出来了。

两边都是一块一块的梯田,刚犁过的麦茬地什么也没种,新鲜的泥土翻在外面,被雨水一打,变成了赭红色。这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之前见到的,大多都是把麦茬就这么撂着,让它自己腐烂,到种麦子的时候再一并翻到土里,那样人是省了事,地却歇不下来。地边的塄坎上,收麦时洒落的麦子已经发了芽,长出了麦青。前段时间有人说现在的麦种都是美国人提供的转基因,长出的麦子不会发芽,人吃了就会失去生育能力。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一块地里种着甜瓜,从季节上判断,可能已经成熟,瓜蔓翻转过来,应该是种瓜的人有意这样做的,让瓜能晒上太阳。没有人看,说明没有人偷。我们小时候种瓜,都要在地里搭了庵棚,专门安排人看的,不然就让人偷光了。一片麦茬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出一拃高了,这可是极少极少见的。现在的人都是种一料庄稼,种玉米不种麦子,种麦子不种玉米,像这样的收了麦子种玉米的人,已经不多见了。看来这里的人还是很惜地的。
再往上,就到了塬顶,一片开阔。往北,越过渭河谷地,可以看到北塬,西北方向,是一条宽阔的沟,就像是连绵的台塬裂开了一个口子,沟口是两个粗大的筒状建筑,CX说那是大唐热电,再往里,一片白色透亮的,就是王家崖水库。看起来水库比下面的厂区都要高出许多,就像是悬在厂区头顶的一面镜子。西面的天上,云层裂开了几道缝,露出亮晃晃的天光。
路边的塄坎上,长满了酸枣、枸树、臭蒿蒿、山桃树、莐马苔,有一段,竟然长了茂密的苜蓿,正开着紫色的花。早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开始裂穗,粉红的玉米线也吐了出来,都出了天花。这是只种一料玉米的。一片樱桃地里套种着黄豆,樱桃树可能才栽了一年,还没有长起来,稀稀拉拉的,黄豆倒是长得很旺,没有一枝杂草。看着很舒服。旁边的地里也栽了樱桃,树的空隙里,却长满了咪咪毛,一看就是个懒人。还有一块地里,什么也没有种,长满了莐马苔,野稗子,莐马苔正在开花,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开在枝干的顶头,远远看去,像是悬浮在地里,漂亮倒是漂亮,但却可惜了这一片地。看来这人是外出打工了,看不上种这点地了。
转个弯,右边就是一条浅沟,里面种满了葡萄,长势很好,一串串青绿的葡萄挂在枝头,看着都很喜人。这时天上下起了雨,我们撑开伞,雨点打在伞上和葡萄叶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天空却亮了起来,似乎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度,反倒是更加闷热了。左边的塄坎上,长满了金银花、迎春花、艾桐、悬钩子和野枸杞。野枸杞正在开花,淡紫色的花儿挂在枝干上,细长细长的像喇叭一样,花瓣向外翻转过来,长长的花蕊伸出来,像是要去够着什么。原来一直没有关注到这野枸杞开花,今天遇见了,感觉很新鲜。
转一道弯,就到了沟底,东西两边都高出一个层次,南面是巍峨的秦岭。看起来就在眼前,高大的山影遮住视线,只能看见突兀的山体,上面都被云雾笼罩了,我们站在沟底,感觉山就要倾斜下来了,有点压抑。这一条沟里,都是葡萄树,一行行的水泥柱子,一排排的铁丝网架,葡萄就扒在这铁丝网架上,形成一道道绿色的长墙,整齐划一,步调一致。看来这里的葡萄已经成了产业。
CX就说起刘家槽,那边的主打产业是樱桃,紧挨着刘家槽的厥湾,却是油桃产业。他上周去刘家槽那边,遇到一个种油桃的人,说是一亩油桃能卖一万元。实际上,宝鸡南边秦岭北麓的台塬上,比较适合猕猴桃、油桃、水蜜桃、樱桃、苹果、葡萄等水果生长,当地农民根据多年的耕作习惯,种植不同的水果,已经成了气候。但随着城镇化、工业化步伐的加快,离城市近的地区也出现了农民弃农从工的现象。一亩油桃一年收入一万元,这里人均耕地也就两三亩,农民一年人均毛收入才两三万元,刨去各项成本支出,纯收入也就一万出头,可出的是什么力啊,跟进城务工做小生意相比,还是不划算。所以年青一代都选择了进城务工,村里都剩下老人了。这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农业虽然不能产生多少效益,但是却是谁都离不开的,肚里有粮,心里不慌,这就是个社会的稳定器,如果粮食出了问题,社会就乱了。所以很多国家都在补贴农业,我们虽然也在做,但是力度还是太小,不足以激发农民种粮的积极性。

转过一道弯,我们就到了浅沟的西面。往北,是一段下坡路,走起来轻松多了。这时候雨停了。天也亮堂多了。右边的塄坎下,有一座小庙,只有一间房大小,庙前面是一个三间房大小的场院,长满了杂草,看来香火不太旺。从上面看下去,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门楣上写着“五圣宫”几个字。庙房后面,长了些洋槐树、柏树,倒也高大。塄坎上,是一簇簇的垂枝榆和补血草。垂枝榆叶子细密,枝干横陈,嫩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密密实实,所到之处,几乎不留空间。补血草只贴着地面长几片叶子,一尺多高的枝干上,光秃秃的,几乎没有叶子,只在枝枝叉叉的顶端,开出细碎的小花,花托是黄色的,花瓣却是白色的,所以也叫双色补血草。这叶片、这枝干,都是深绿色的,上面还敷了一层白色的薄粉,叶子中间,枝杈根上,都露出一丝丝的铁锈红,干巴巴的,疏朗而遒劲,感觉它就不是一棵草,而是人们用金属做的工艺品。左边的玉米地顶头,长着一蓬鬼针草,叶子鲜嫩碧绿。别看它现在这样,到了秋后,就会长出一厘米长的刺针,顶端长满细密的尖刺,人从旁边经过,就会挂在身上,很难去掉,非常烦人。
再往前,是一个小村庄,从墙上的公示栏可以知道,这是张家岭村四组。一户农家的墙外,长着一簇黑心菊,黄灿灿的花儿开得正艳,经过雨水的冲刷,黄的更黄,绿的更绿,没有了烈日的曝晒,显得精精神神,生机勃勃。前面是个拐弯,有一片空地,有人在上面种了豆角、西红柿,长得倒也旺盛。村道上几乎没有人,偶尔能听到几声女人的呼唤,可能是在呼猫唤狗。
村子尽头,是一个很方正的院子,二层的楼房盖得很气派,外墙上都贴了瓷砖,门楼也是瓷砖贴面,两扇朱红色的大铁门上,钉着金黄色的门钉。院墙外栽了一排棕榈树,门前靠路边是一棵皂角树,里面是三棵核桃树,树下一个石桌,两个石凳。这在这一村的房子里,就有点鹤立鸡群。CX就说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吧。于是拿出垫子,铺在石凳上。这里刚好是个平台,下面是一片葡萄园,视野很好。于是就说这户人家可能是这村上数一数二的富人。这时来了两个年轻人,是这家的主人,就邀请我们进屋坐。并说他父母在城里住,他也在外面,平常家里没有人住。我就说要是我也能在这附近的山村有一个院子,没事了来住一住,讨个清静,那该有多好!
于是就说到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村情怀。我们都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虽然在城市生活了多年,但是儿时养成的习惯却总也改变不了,那种对农村生活的眷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来越强烈,这也许就是乡愁吧。就说到陕西的几个作家,都是以写农村题材见长,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都是土里来土里去,是农村的沃土滋养了他们,是对故乡的眷恋激发了他们,也是农村人的朴实、踏实成就了他们。特别是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写尽了关中农村的百年孤独,那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思考,那种对时代嬗变下人间百态的深刻描述和小人物命运的刻画,寄托了这一代作家的乡愿和乡愁。这种对乡村的眷恋实际上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心里挥之不去的心结。在当前城市化、工业化的大背景下,中国农村向哪里去,中国人的乡愁在哪里寄托,已经成了我们面临的现实问题。
我们都是小人物,不能左右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潮流,只求在这变化的时代面前,能够保持自己内心的宁静就行了!CX说。这就说起了我们的业余生活,我没事了就看看书,写一写这些恬淡的文字,他就继续坚持户外行走,闲了写一写书评,虽然都是些小众化的事情,但只求自己内心的安宁和充实,也不给社会添麻烦,何尝不是一种很好的人生?比如陶渊明,既然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多好!于是就说到了双重人格问题。李白既有“大笑一声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也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栏露华浓”的谄媚;陶渊明既有金刚怒目的辞官还乡,也有“种豆南山下”闲适和恬淡,更有《闲情赋》里“十愿、九悲、一嗟”的性情,这才是有血有肉、丰满的人生。生活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人生也应该是多姿多彩的,不能是一个模子,一条道走到黑,要因时而动、因势而变,这样,才会使自己的生命充满活力。所以,人一定要想清楚为谁活着的问题,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为别人活,更多的关注别人的感受,而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这实际上颠倒了主次。古人说人生有三乐:助人为乐、知足常乐、自得其乐。都讲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从实现的路径看,主要还是以调节心态为主。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又是一个村庄。这已经是苇子沟了。村子中间的凉亭下面、广场边上的商店门口,坐满了悠闲的老人,可能在说着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气氛很热烈。见我们走近了,就都抬起头,笑笑的看着我们。这是我这半年来见过的最有人气的村子。从来还没有在哪个村子里见过这么多的人。从他们的精神状态看,都充满了生活的乐趣。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农村。往前,是一个庙,门锁着。CX就领我到后面,说是有个石碑,却也找不见了。这时过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就问这石碑怎么不见了?那人说石碑农历三月十五的时候拉到山上去了,要在山上建一座丹阳宫,石碑本来就是给它刻的,暂时放在这里。隔着围墙可以看见庙里的门楣上写着“圣母宫”几个字,那人说这是娘娘庙,初一十五开门,平常怕娃娃们进去破坏,才锁上的。CX就觉得很遗憾,说庙里的彩绘很漂亮,本来想叫我看看的。
之后我们继续向前,在前面的路口向左,进入一个巷道。这里不是村里的主要道路,家家户户门前不是种了菜,就是种了花,很有生活情趣。一户人家门前,几个男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另一户门前,一伙女人围成一圈,声音很响的说着话,很豪爽的样子。几只狗在村巷里跑来跑去,见了生人也不理睬。一只狗在自家的门楼下打着盹。一户人家门前的车库里,几个女人在打麻将。CX说,这看着多好,下雨天,下不了地,男人们说着男人们的话,女人们忙着女人的事,左邻右舍在一起,互相交流着感情,也是一种乐趣!不像城里人,家家门户紧闭,邻居几十年了都不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活的太孤独!我说是啊,这单元房就有这么个缺点,没有一点的公共空间!就想起我们小时候,孩子们放学回来,东家出西家进,谁家遇到什么事,大家一起上,互相帮衬,就像一个大家庭。特别是吃饭的时候,都端上碗,到街道中间去,围成一圈,说着吃着,既互通信息,又交流感情。谁家做了好吃的,都夹一筷子尝尝,那种和谐,那种快乐,至今让人感怀!
一户人家门前,种了指甲花,细长叶片根部,开出了水红色的花,宁可一堆堆的拥挤在一起,也不愿长出长长的花柄。我就想起小时候在舅家,应该也是这个季节吧,下了雨,不能下地,大人们都在家里干着自己的事。小姨就邀了几个小伙伴,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几朵指甲花,来染红指甲。她们小心翼翼的把指甲花捣碎了,加上白矾,糊到指甲上,用布条包上,过上一夜,指甲就染红了。这放白矾还要讲究个量,放多了,就染黑了,放少了,颜色太淡,成了屁红,也不好看。小姨手巧,染的指甲颜色鲜艳,邻居的小姑娘们都来找她。一次她们玩得高兴,就给我也染了指甲,外婆发现后,就很不高兴,说一个男孩子,染个红指甲,像个女娃娃,以后不会有大出息,就勒令小姨立即给我洗了。可这颜色染上去,就洗不下来了,害得我一段时间都不敢在人面前伸手。
走到村子尽头,路也成了土路,一下雨,就是泥路。CX就指着西边浅沟对面说,那边是上甘沟,主要是樱桃。那里我以前去过,我们都叫它樱桃沟。他又指着脚下的泥路说,顺着这条路向上,就是甘沟水库,今天下了雨,路不好走,去不成了。

天已经放亮,云也散了。我们沿原路返回,走着走着,竟又下起了雨。我们来到刚才休息的地方,又坐下来。西边的天边,云完全散了,几缕阳光射了出来,雨却越下越大。CX撑开了伞。我坐在核桃树下,淋不到雨。只听见雨点打在这一片葡萄树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那样密集,那样急促,葡萄叶子上就起了一层水雾。
于是就说起现在文艺界的高雅和媚俗之争。就说起了鲁迅的《野草》,也是很高雅的文字,相比于张恨水的小说,是小众里的小众。但就是这小众的文字,却成了经典。这就是个写作动机的问题,张恨水实际上就是为了迎合大众,就像现在的流行作家和网络写手一样,看起来很繁华,却在这繁华的喧闹中迷失了自我;而鲁迅,他可能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把自己所思所想写了出来,流露的都是自己的真性情,都是自己思想的结晶,这些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有了厚度,有了分量,闪烁着个性的光芒,成为人类的精神财富。所以作家在写东西时,不能眼睛只盯着读者,只盯着受众,更多的要关照自己的内心,使自己的思想深邃起来,这样写出的作品才能感染人,才具有恒久的魅力!
雨还在下,阳光却也来越强烈。抬头向西,雨滴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竖线,打在葡萄叶子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一缕阳光穿过雨线,穿过树叶,照在脸上,耀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