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得到银昭的散文集《一册清凉》。作为三十多年好友,我应该也必须写点什么,似乎才对得起多年交往的友谊。书中许多散文,我曾是最早的读者,由于我做过文学编辑,出于对我的信任,银昭往往在刚写完初稿时,就先发给我看,他总是谦虚地征求我意见。由于我俩是文学朋友,加之我们多年在“浣花文学社”养成的探讨习惯,所以,我俩常在喝茶聊天中就完成了交流。对他过去的某些散文,我虽有较深印象,但现在集中读完沉甸甸一本书,冲击力显然要大得多。

对于散文写作,许多名家曾有过各自不同论述,我非常认同评论家谢有顺对散文的看法:“散文的写作,不过是要让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独立、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要让人看得懂,这个声音要感人,这个声音要富有美感,这就是散文的话语容量:广大、无限、喧嚣,但有着坚定的心灵指向和精神坐标。并非它没有欢乐和游戏的权利,而是出发的前题,必须服从于那颗淳朴的心。它的话语边界可以广博,但精神的通道却极其狭小;它所描绘的实感世界可以庞杂,但它对心灵的注释却往往清澈见底。”我个人认为,当下,碎片化阅读和写作无处不在,但让散文的叙事,更加切入灵魂,更加有对人性的深度挖掘和对纯善纯美的颂扬,仍是我们永恒的追求。出于文友的责任和使命,下面就谈谈我读《一册清凉》后的初浅感受和看法。
李银昭散文集《一册清凉》
银昭散文有个显著特点,就是不臆想,不夸饰,追求真情实感,我认为,这与他的品格和独立精神分不开。西方哲学家叔本华说:“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爱独处,那他就不爱自由,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是真正自由的。”无疑,阳光友善、干新闻工作的银昭,在从事文学创作时,需要他孤独细致观察和体验生活。若没有对生活的仔细观察和剖析,是极难做到真情书写的。
散文不同于诗歌和小说,其优势不在虚构和想象。散文的生命在于真实,在于作者不同于常人的观察眼光,在于作者亲历(包括精神亲历)后对外部世界的独特认知、评判和发自灵魂的真情倾述。 傅雷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而写傅雷的各种文章也不少。如何表达对傅雷夫妇的敬仰之情?善于思考的银昭没有直写傅雷,而是选择了常人不熟悉的傅雷妻子朱梅馥。在《她比傅雷更不应该被忘记》中,银昭写道:“傅雷对人类所有艺术的感知和独到的见解,使我对他的才华无比敬仰。尤其是因不堪红卫兵三天四夜的批斗、殴打、凌辱,他和夫人朱梅馥在家中‘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自缢壮举,如一块磐石,多年来一直堵在我心头。”在中国,人们一提到傅雷的死,自然就会联想到“文革”,就会想到傅雷被批斗、殴打的惨无人道的折磨。而作者没去直写“文革”,直写傅雷,而是将笔锋转向一个令人值得永远敬重的女人——朱梅馥。 《她比傅雷更不应该被忘记》这篇散文,当年作者刚写完初稿我就拜读了。说实话,当年看完这篇散文我就有些吃惊:银昭咋会写出如此感人优秀的散文?平常茶叙酒聚时,也没见他对傅雷妻子朱梅馥谈及什么呀,难道,是他不愿提前透露写作计划?还是之前没构思成熟?带着疑问和对朱梅馥了解的渴望,我对这篇文章进行了反复阅读。此散文写道:“在傅家三男子的故事里,她总是若隐若现,如画幅上的底色,如音乐里的伴奏,永远都是他们三人故事中的配角。也许我们都错了,我们习惯于赞美傲立于山巅的青松,却忘记了润育和撑起松树的厚实山体;我们习惯于捡拾海滩上的贝壳珍珠,却忘记了沙滩和大海;我们习惯于赞美春天的花朵,却忘记了润生百花的阳光雨露。朱梅馥就是傅雷三父子脚下的山体,背后的沙滩,春天的阳光雨露。”了解朱梅馥的感人故事后,我完全认同李银昭对朱梅馥的评价和肯定。谢有顺说:“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一个成熟、健旺的人,他在思想、在行动,并通过一种朴素的话语来见证这个思想着、行动着的人,这可能就是散文写作之所以感人的真实原因。”在傅雷一家的故事里,李银昭为何最钟情写朱梅馥?难道,仅仅是他同情女性?非也!在《她比傅雷更不应该被忘记》一文中,李银昭说:“‘士可杀,不可辱’是这个民族的忠烈之士自古以来的自勉和人们对他们的褒奖之辞,多指那些侠肝义胆的英雄男儿。朱梅馥这个只想种花、听音乐、画画、做家庭主妇的‘活菩萨’般的善良女人,何以由她来承受一个时代的不幸,民族的苦难?因此将这句话赠予朱梅馥,已属名副其实,实至名归。朱梅馥如一朵莲花,出淤泥、破污水,盛开在上海的夏夜里,绽放在时间的长河里。”由此可见,李银昭对朱梅馥的赞美是有诸多深刻内在原因的。
散文《她比傅雷更不应该被忘记》中的朱梅馥和傅雷
对傅雷夫妇的死,银昭说:“一个文化人的自缢,自缢的是一个人,残害的是一个家庭;一群文化人的自缢,自缢的是一个国家的文化,自缢的是一个民族的文明。”这深刻的总结正是来自李银昭那自由灵魂的猛醒,来自他对“文革”之难的反思,更来自他深刻感受的真实记录。没有良知的浅薄之人,是断然写不出如此警醒之言的。由此,作者“从朱梅馥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天赋谦恭、温顺的被动品质,这种品质赋予她们巨大和深层的宁静,这种宁静,可以把狂暴野性驯化成精致温柔,这种温柔,在必要的节点上,会转化出强大力量,那就是,女性比男性更具有纯美,更具有高洁,更具有宽厚,更具有一往无前的献身精神和牺牲精神,就像朱梅馥喜欢的那句话:‘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因此,对朱梅馥的死,银昭得出这样的结论:“朱梅馥与傅雷的爱情故事,是继梁祝、白蛇传、天仙配、孟姜女之后的中国第五大爱情悲剧故事,第五大民间传说!朱梅馥是上海一百年的痛,永远的痛!”
在不断的自由抒写中,李银昭在《遍地冬瓜的下午》中,告诉我们“总有那么一个时间的一个瞬间,突然说走就想走了,不想跟任何人打声走的招呼,也不知要去个什么地方。往往这时,只能听随心的使唤,听随生命的使唤,使唤你去听一下午的风,看一下午的云,数一下午遍地的冬瓜。”在他不厌其烦反复细数冬瓜后,在回城路上,他却有了如此真实深刻感受:“而我明白的是,山野的一切,将随着车头向城里的靠近而随我渐远,在我的生命里戛然而止,不可再有。猛然间,我感觉到脸上的雨水变成了热热的两行泪。在雨中,我随即放声痛哭,哭声由小变大,由近及远,最后,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哗哗的雨声里。”我想,银昭的痛哭,不仅仅是为失去童年纯真的山野之梦,或许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感受吧。亚里士多德曾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自己一再重复的行为所铸造的。因而优秀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习惯。”在几十年为文经历中,我得出一个较为坚定的看法:为文者虽然不少,但真正善良正直又具情怀的人却并不太多。因我非常熟悉李银昭的为人和作品,所以我才非常肯定地说,银昭本质上是一位有情怀、有格局的善良文人。正因如此,他才能从身边人身边事中写出那么多优秀的散文来。
《一册清凉》中,有篇不是太长的散文《一个南瓜的故事》,这故事跟银昭和他母亲与另一个偷摘南瓜的邻居有关。这个发生在他童年的故事,被他一直挂藏在心中。这篇散文说:“原来,那人是在我家地里偷东西,偷摘了我家的南瓜。那南瓜是我家地里今年的骄傲,早就成熟了,可一直舍不得摘,母亲说留着它,等它再长长,长得又红又大,不仅吃起来会香甜可口,而且它肚里的南瓜籽会长得硕大又饱满,还能做明年的种子。”看到这,一般人会想到理直气壮去讨要属于自家的东西。然而,母亲的处理方式让人惊异,惊异于她善良而又宽容的胸怀。“我刚要大吼的时候,母亲捂住了我的嘴;我想挣脱跑过去,母亲又使劲拽着我。那人抱着我家的南瓜,就从母亲和我的身边走过去了。我相信母亲也认出了那人,那人就是我们家的邻居。”
“浣花文学社”部分文友及黎正光李银昭上个世纪90年代留影
读过《一个南瓜的故事》后,我才更深地理解了“优秀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习惯”的哲理。这故事应该发生在文革中的极度贫困时期。“母亲说,那年头,邻居家更穷,日子比我们家过不得,几乎揭不开锅了。相邻相居几十年,为一个瓜吼了他,好人就成了仇人,见了面,就不好打招呼了。”难怪,有了如此胸怀如此善良的母亲,咋可能培养不出一个正直善良的儿子来。正像作者在文中结尾感慨的那样,她的母亲“自小她就教我们用心去待人,用心去待物,不论对一个人,还是对一只小猫小狗,不论是对一棵树,还是对一株小草,一朵小花。母亲说,待事,只要把心放上去,人就长本事了,人就长见识了。心有多诚,事就会做多实;心有多善,事就会做多远。”银昭母亲极为朴实的言语中,却包含了一颗容纳天地的菩萨心!
面对红尘中的俗世生活,大多数人(包括我)往往持一种大而华之无所谓的态度,如果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就更忽略不计了。然而,有情怀有善念的银昭却不这样。请看他《为自己曾有过的一个清晨而感动》,文中记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同“浣花文学社”一群文友去德阳看艺术墙的事。清晨,银昭独自去河边散步。他在河边发现了常人可能忽略的秘密:“河水在退去的时候,宽宽的河床上,就留下了不少的水凼。这种凼,也叫坑,或者说水窝。鱼儿就是在水退去的时候,随积在凼里水留下的。太阳的蒸发和河床的渗漏,使凼里的水渐渐减少,直至干枯。遗留在凼里的鱼儿就再也游不到河里去了,干枯和死亡在等待鱼儿最后的挣扎。”看着在水凼挣扎的众多鱼儿,银昭立马行动起来。
“浣花文学社”部分文友在德阳艺术墙采风
童年在乡间生活的银昭,从小在河里玩耍也曾与鱼无数次亲近,所以,他对鱼有着跟城里人不一样的情感。于是,他便从水凼中捧起鱼儿,一次次向清澈的河水走去,然后将鱼儿们放回到河流中。在来回的救生过程中,我为他有着这样仁善的举动而感动:“我将手往水下一沉,鱼儿在水中翻转一圈,然后随流水而去,就在鱼儿游去的瞬间,我感觉到,鱼唇在我手上触动了一下,触动的感觉很明显,是因为借流水的水力使我感觉更加明显,还是鱼儿用力触动了手心在与我告别?”
在银昭救生行为感召下,后来,“浣花文学社”的文友们,也加入到拯救鱼儿的行动中。他们一捧又一捧,一趟又一趟奔走在水凼与河水之间。正是他的善念,使一些寻常俗事充满了人生的快乐,也正是这些快乐,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温暖感悟:“生命,没有大小。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鱼,不论是飞的鸟,还是走的虫,生命,原来都是一样的尊贵。”无数事实证明,只有善待天下生命的人,他的生命才会具有不一样的情怀,不一样善念支配下的行为方式。
如果说,李银昭的善念常常感动他身边的人,那么,在世俗生活中,他有没被别人感动过呢?有,常有。在他《禅就是地上的那个包》中,记述了自己曾亲历过的小故事。文中说,他和作家朋友去九眼桥附近吃火锅,由于手机快没电了,怕错过儿子从国外打来的电话。为充电,只好寻到较高的钉在墙上的插线板。充电后,由于充电器线短,手机只能悬空吊着。同朋友聊天中,担心手机甩在地上的银昭不时用眼瞟着悬空的手机。而此刻,邻桌就餐的两位客人,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们,其中一女士还将手警惕地放在了自己名贵的包上。
“邻桌小气的举动,让我不再瞧他们,继续和作家聊天。当聊天正欢的时候,我的余光又去扫我的手机,同时也扫了一下凳子上的包和护包的那只手。可手没在包上,因为包也不在凳子上了,包去了哪里了呢?难道邻桌真的担心包的安全,把原来随意放在凳子上的包重新换地方放了?好奇心使我搜寻起女士的包来。原来包并没放到男士那边去,也没有远离我们,而是被放在了地上。”放到了手机悬吊下方的地上。也就是说,如果手机掉下来,就会落在包上,而不是甩在地上。当明白一切的李银昭再次盯看地上那名贵的包时,他的内心被感动了。这俗世中的平常之举,却包含了深刻的人性之美。这不求一声“谢谢”的善念,却被不认识的生命,无声地抒写出人世间最温暖的善意。我深信,能感知这人性之美与温暖情怀的,也唯有相匹配的灵魂才行。李银昭是个生活中的有心与有情人,在同他几十年交往中,这一点我尤为感受深切。他既可关注那些微不足道的秋叶与小鱼,也可关注社会底层的残疾人;他既可关注自己的母亲,也可关注素不相识的卖花人;他既可关注《生命中那些微弱的声音》,也可关注《菜花都到哪里去了》;他既可关注《独一无二的作家张承志》,也可通过《在精神的圣殿里品诗》,来关注热爱古诗词的长者。总之,作为文友的银昭,他的写作题材是较为宽泛的,他的关注特点和角度往往出人意料。 西方哲学家康德说:“良心是一种根据道德准则来判断自己的本能,它不只是一种能力,它是一种本能。”李银昭几十年间,他用自己真挚的灵魂关注过众多事与人,也曾用他的笔来自由抒写过某些人与事。无论从文章还是他的诸多行为方式来看,他的人生经历足以证明他是个有良知有能力的好人。在《做萤火虫也是一种理想》中,银昭告诉我们不为常人所知的事实:“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梦想,在最近几年里,报社才从亏损1400多万元,职工11个月发不出工资,债务缠身,官司不断,办公大楼面临即将被拍卖的窘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现在,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工资翻了几番,而且,一度被称为‘已瘫痪’,‘像植物人一样’的报社,报纸版面质量不断改善,发行量和经营收入,连续多年逆势增长。”我曾知道,作为多年文友的李银昭,当年临危受命担任《四川经济日报》总编和社长时,报社的情况是如此糟糕。大大出乎意料的是,没几年功夫,报社竟然在他管理经营下,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我深信,这变化中无疑包含有银昭的正直良心和非凡能力。
散文《别如秋叶之静美》中的弘一法师
对生命的关注中,银昭对死亡的关注更显独特。在《别如秋叶之静美》一文中,在记述弘一法师之死时,他这样写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李叔同右侧平卧在床上,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像是在假寐,静听着从西湖水面传来的音乐。这是一九四二年农历九月初四。......晚上约七点,他卧躺着念佛,众弟子在床边助念,当弟子们念到‘普利一切诸含识’的时候,大师的眼角沁出了泪光。夜里八点,妙莲法师来到床前,李叔同安静地眯着眼,他睡着了,弘一的眼就再也没睁开。秋叶,在晚风里飘落,像是在与法师静静惜别。弘一法师安祥、优雅地圆寂,是世间生命面对死亡的一种非凡之美,一种超然之美。”难道,银昭这富有诗意对死亡的描写,仅仅只为弘一法师?不,他还有更深的用意,这用意跟他母亲有关。
首先,银昭的慈母也是一名虔诚的信佛之人,她也是李银昭人生的第一位老师。在银昭心中,他母亲的份量胜过无数大咖名人。令银昭吃惊的是几十年过去了,早已圆寂的弘一法师之死,竟然对他母亲产生了巨大影响。《别如秋叶之静美》写道:“对死亡,母亲是从容的,是少有恐惧的。这种从容和少恐惧,其实包含着无穷的勇气和智慧。那么,对死后的事,母亲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呢?”好奇心极重的银昭,早就得知他母亲有个安排后事的盒子,他“在征得母亲的允许后,母亲保存在大哥那里的‘安排后事的秘密’盒子,被我提前打开了。手抄的文字,用红布包裹了多层,一层一层地打开,字就显露了出来:歪歪斜斜,是繁体,很难认清,有的字还得猜上一会儿。但文里的内容,似曾熟悉。慢慢往下看,让我越看越吸着凉气,让我发愣,让我震撼。原来,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保存了这么多年关于死,关于死之后的秘密,正是李叔同的《人生之最后》。”在对待生与死的问题上,印度诗人泰戈尔曾有过很诗意的表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看来,银昭母亲受弘一法师之死影响太深,否则她不会精心保存《人生之最后》,更不会想效仿弘一法师那般静美的告别人生。“母亲珍藏的手抄版《人生之最后》,不是原文,也没注明作者是李叔同或弘一法师,但主要精神全在里面。......不解的是,母亲是从哪个师父,或者是哪个居士那里得来的,不得而知,也不必而知。可见,李叔同走了这么多年了,原来他的道行,他的仙风,他的懿德,依然感化着无数的众生。”李银昭说得对,弘一法师的死,不仅影响了他母亲,他母亲又深深影响了他这个孝顺儿子,所以,他才会在文中坦露自己心声:“死,既然是生命中躲不开的一道‘坎’,绕不过的一道门,那何不像母亲所盼的,李叔同所讲的那样去坦然面对?把这个一切生灵‘伟大的平等’,当成一次人生的盛宴,一个庄严的节日。”
评论家李建军说:“每一个优秀的作家,都要将善当作自己展开写作的具有核心意义的价值原则。”或许,我们可以说,对弘一法师之死的关注,因弘一是中国著名文化人;对母亲安排后事的揭秘,因她是银昭的母亲。这都属于人之常情的正常之举。但对一个默默无闻又非亲非故的残疾文学青年杨嘉利的关注,就体现出李银昭的善念和不同寻常的悲悯情怀。在《彼岸有花》一文中,李银昭是这样记述杨嘉利的:“在成都这块地盘上的报纸和杂志社里,不认识嘉利的编辑不多。或者换一句话说,这些编辑部里凡是跟文艺有关的编辑不认识嘉利的并不多。”确实,在不到一岁时,杨嘉利因医疗事故导致了他终身残疾。嘉利没有快乐的童年,无法正常入学,在他13岁那年,他的大姐才开始教他认字,在认识几百个汉字后,他才开始自学小学课程。 然而,更为不幸的是,杨嘉利不仅无法正常走路,还无法正常写字。《彼岸有花》写道:“杨嘉利写字,先是将头和右手肘紧靠在墙壁上,使头和手有一个坚实的支撑。右手的虎口夹住笔,左手虎口与右手的虎口相合,两手的虎口将笔紧紧卡在中间。身子右侧既要靠着墙壁,又要保持全部身子的重心和平衡。随笔画的走向,整个身子慢慢移动。力,通过全身,到两手,再灌注到虎口夹住的笔上,笔尖最后颤颤巍巍地画在稿子上。凡见过杨嘉利写字的人,无不被他的顽强和坚忍所震撼。”然而,令社会上无数人想不到的是,就是如此严重残疾的杨嘉利,却还顽强执着地做着文学梦!
四川经济日报记者杨嘉利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中,杨嘉利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尤其是他父亲去世后,嘉利写怀念父亲的诗曾感动许多人:“爸爸,天堂的路远吗/那一刻,你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转身而走,我知道/从此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你将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未知的某一天,与你重逢于另一个/春暖花开的世界/爸爸呀,可你是否了解/在你离去的每分每秒时间/你那盲眼的妻子,残疾的儿子/是如何度日如年/爸爸呀,盼你回来的祈愿/只能够夜夜在梦里与你相见......”对如此不幸悲情的生命,充满善念的银昭却在《彼岸有花》中说:“与嘉利相识以来,见证了他不断创作发表诗歌、散文或评论,他的作品不断被报刊转载和被朋友们传闻。但与他的作品相比,我更关注他文学背后的生存境况和他顽强、坚忍的生命力。其实,嘉利就是行走在成都大街小巷一个悲情的励志故事,一首感人奋进的诗,一幅市井中现代版的命运交响画。他生命的存在,没有因为微弱,瘦小而被淹没。”银昭真实而又发自内心的礼赞纪录中,不仅饱含了他充满人道主义的关心,还含有对不幸生命的激励与赞美!
梁实秋曾说:“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我坚持认为:不同生命品质的人,写出的作品和行为方式是断然不一样的。作为文友,或许李银昭早就是杨嘉利的知音和老师,但作为善者,银昭不仅关心嘉利写作,更关心他基本生存问题。为解决杨嘉利创作的后顾之忧,银昭鼓励嘉利创作采访,并把自己使用的录音机送给了嘉利。后来,李银昭又根据嘉利的写作能力,将嘉利招聘进《四川经济日报》社,还给他安排了办公室和工位,让他以报社记者的身份外出采访,这样就解决了嘉利的工资和社保问题。虽然,现在杨嘉利已去世,但我深信,嘉利在另一个世界,仍不会忘记他在人世最后几年的快乐时光,不会忘记曾经关怀帮助过他的好人们......尼采说:“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这里,我想说的是,一个写作者对精神高地的向往,却是那么不易那么难能可贵。各种植物渴望阳光照耀,那是生命存活的需要,而一个写作者有无对精神高地的向往,却是由写作者素质决定。从多年的创作经历来看,我认为,一些平庸写作者,他们满足甚至陶醉的往往仅是能写出东西和发表作品,他们无视(甚至不懂)对自己人格和精神气质的塑造,对人类高维思想境界的追求。有些人不仅浑身沾满世俗铜臭味,更为不幸的是,他们不仅不懂什么是傲骨,反而无原则向名利,甚至向邪恶低头,悲催奴颜地混迹于文坛内外,在乞求与钻营中赚取可怜的蝇头小利。还有些人甚至不择手段,去为自己平庸之作运作奖项,利用手中权利谋私,想方设法为自己沽名钓誉...... 然而,李银昭所不同的是(自打同他二十多岁认识起),在他热爱文学初期阶段,我就真切感到他纯朴善良的生命,对文学怀有信仰般的真诚。无论是他写小说写散文,还是文学活动讨论作品,他不多的话语中总是流露出对纯文学的喜爱之情。因他来自农村,他生命中就缺少大都市有些人的市侩心机味。更令我吃惊的是,他对作家张承志从最初的认可到后来的敬仰。是的,张承志是“一位独一无二的作家”,但从内心要理解认同张承志的文学青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却还不太多,一部分人也仅仅是盲目崇拜而已。正是从李银昭喜欢张承志的作品和人格魅力过程中,我才逐步发现他生命对精神高地的向往。正如银昭在他长文《独一无二的作家张承志》中说:“就中国当代文学而言,作家张承志和他的作品,都是绕不过的一道坎,躲不开的一块礁石。作家张承志和他的作品,构成了当代文学中一个巨大的体系,这个以激情浪漫、英雄情怀、清洁美文,以及特立独行的个性构成的巨大体系,占据着天平的一头,平衡着整个时代。张承志是这个时代留给后世的一个标志,一道独一无二的硬硬的风景。”
“独一无二的作家张承志”的代表作
在当下不断流变异化的社会生活中,要全面认识理解张承志是非常困难的,若要全面肯定张承志,那就更为困难,因为,你必须给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当过知青的张承志毕业于北大,曾在中国许多有份量单位就职,也是发表过《黑骏马》《北方的河》与《心灵史》等极具影响力作品的著名作家。面对张承志毅然告别都市走向旷野的背景,李银昭说:“张承志与这个时代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逆潮而独行,破釜沉舟投身广袤无尽的山河,在黄土高原和丝绸之路那延绵起伏的沟壑梁峁之间,肩扛如椽大笔,高举‘为人民”的猎猎大旗,钻穷乡、交穷友,过贫日子,为穷人书,与知识阶层,与变幻莫测、无所适从的大半个世界一刀两断。”这对张承志行为的充分认同与肯定,其中就包含有李银昭的见识和对高维境界的向往!
如今的文坛,一些肤浅无识的所谓文人们,他们倾慕的是各种奖项,他们钟情的是有利可图的孔方兄,他们在各种交易中热衷于各种不齿的勾当,他们不懂人格修养与知识建构,他们更不知人类精神高地为何物,他们不能也不配对张承志的精神世界与行为方式和作品有所理解,他们只能混迹在媚俗的红尘中打滚挣扎。面对张承志对他的影响,请看李银昭是如何在《独一无二的作家张承志》中坦言:“作为多年来一直追踪着张承志脚步的读者,总忘不了从最初到现在,他的作品给我带来的感动和震撼。我一天天一年年成长,稳健的步子越来越快,责任在肩头不敢懈怠。这一切,除了我的母亲言行对我的教化,那就是张承志的作品对我的净化、丰富和长久的改造。”仅从这一点看,李银昭就是一位清醒的写作人,一位深知张承志的知音,也是一位向往精神高地的追求者。
张承志的油画作品《湖畔》
卢梭说得好:“我们之所以爱一个人,是由于我们认为那个人具有我们所尊重的品质。”中国作家众多,为何李银昭偏偏钟爱具有凛凛风骨的张承志?一个作者,能从他喜欢的作家或作品里,一定能找到他生命中缺失或崇尚的某种东西。认真读完《独一无二的作家张承志》,似乎我找到了部分原因:“英雄主义的情怀是独一无二的。崇尚英雄是人类心灵中最宝贵的光焰。阅读充满英雄主义的作品,使人陡然升起崇高雄伟之感。张承志从初登文坛一直到现在,这在缺少崇高美、呼唤英雄的中国现实社会中非常有意义。”原来,在李银昭心中,张承志不仅是一位“为人民”写作的英雄,更是一位独辟创作路径、在文化追求中特立独行的孤胆侠客。可以说,张承志从内到外的独特文化气质,都深深影响了热爱文学的李银昭!由此,李银昭坚定认为:“激情浪漫的英雄主义,这就是张承志作品的魅力。”
著名作家朱苏进说:“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很少有人以其文章和人品同时激励着我们的,张承志则是其中一个。”其实,张承志的作品众多,而深深影响李银昭的,还不仅仅是张承志作品中的浪漫英雄主义情怀,正如银昭还说:“张承志作品里最美还在于他从历史,从大地,从人民中掘取出的诗意和神性,并将这种诗意和神性之美、与悲悯融为一体,化成了人间胜景般的一篇篇美文。”有了如此全面对张承志作品的评判与肯定,我们完全有理由说,这就是李银昭如此喜欢和敬重张承志的根本原因!
被誉为“独一无二的作家张承志”
李银昭坚持对精神高地的向往,不仅仅体现在对张承志作品和行为方式的肯定上,还体现在他平常生活与阅读学习里。在《好书即是好友》一文中,他“甚至有点偏激地认为:在人类的进化、演变和发展的漫长岁月中,唯有如诗歌、音乐、美术等一切具有人文情怀的事物,才是温暖人类心灵的火炬和安顿心灵的土壤。”在《以你的姿态站直就是风景》中,对挺立在拉萨大昭寺广场上的独腿男人,以及联想到西藏林芝一大片已死多年而没倒下的古树。《兰香菊韵润素心》是银昭在读了陶武先两首写春兰和秋菊的词作之后,写的一篇品鉴文章,从他解析词作的文字中,我看到的不止是银昭对词作的欣赏,还有他对作者和作者所崇尚的“清”“雅”“素”等高尚品质的欣赏。而多年相识,我也从银昭身上,看到了“兰香菊韵”的身影。从这些独特的人与物中,李银昭均发现了一种精神,这种充满坚韧意志力的不屈精神,正是他所渴慕的高贵品质,也是他一生追求并想拥有的精神高地。
几十年过去了,无论生活怎样流变,银昭对文学的爱好依然一往情深,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拜读完他的《一册清凉》,在我感受他充满人性生命中的善与责任时,还看到他生命的情怀与意趣,触摸到他真实而又淳朴的心灵,从而,也品鉴到他具有个性特征的美文意味。当我再次审视他的散文集,作为读者,我希望银昭今后的作品中,能增添些鲁迅似的尖锐与犀利,能有史铁生似的沉思与追问,能读到王小波似的睿智和理性。在追求灵性与新意的语境上,银昭还可再下些功夫,也可在散文写作中,去探索别样的语言秘密,若能写出具有试验性文体的散文更好。
在熔铸自己艺术灵魂的道路上,在磨砺自己文学情怀的流年中,其实,银昭的生活中也遭遇过俗世的欺诈、诬陷,甚至谎言与背叛,但他抒写的总是生活中的良善与友谊,记录的总是深深触动他心灵的人与事。或许,这就是李银昭的生命特质。尽管,过去的岁月镌刻下银昭对文学热爱的坚韧与执着,但我更想看到他在未来岁月中,诞生出更多更有份量且具影响力的佳作,我也衷心希望他成为一位走得更远的文学人。 ( 2020年夏,6月下旬于成都)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原文刊载在《在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