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青年作家长篇乡土风情小说《虎凤蝶》连载四十五(第89、90章)
●安焱(宝鸡)

第八十九章
一场暴雨后,龙蹄沟村庄上空,瓦蓝瓦蓝的天上几片闲散的白云在浮动。撇下西安一大摊子生意的龙铁蝶终于一身轻地回到德寜樂,有时间歇歇脚了 。村子新铺的水泥路面被雨水清洗的格外干净。道路两边的杂草,长的越发茂盛和青绿。
为攒孩子上大学的钱,这些年日复日在劳累中度过的龙铁蝶身心早已疲惫到了极点。现在总算闲了下来,他终于有空骑着结婚时买的那辆宝石蓝摩托车去南北二坡,访问家乡的山山水水。
带着乡愁的龙铁蝶路过多年没见的三官洞。他看到腐朽不堪的木质洞门锁着,挂结出一张又一张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洞顶上的土崖,遭风吹雨滑坡,显然多年前已不再举行庙会了。不过,三官洞前的景象令人眼前一亮,在新世纪改造成了新农村的大型休闲广场。
涝池岸边的黄土路铺成曲曲折折的休闲水泥路,先前高耸涝池岸边的那座语录塔不见了,周边多了不少的竹子,桂花树和万年青;也多了石椅、亭子和健身器材。
那个承载着多少童年旧事的涝池,旧社会乡下的“肚脐眼”,却依然绿波荡漾,更加分外妖娆了。它被新世纪注入了的更多的田园元素,将三扁二圆的轮廓,斜砌堤坝划分为不规则的三个更小的“肚脐眼”。一个“肚脐眼”里装着村里遇下雨家家户户排除的雨水。另一个“肚脐眼”里装半污水,沉积出一个每到夏末莲花盛开的莲花池。剩下的那个“肚脐眼”装清水,水池中央有木质水车在不停地旋转,为龙蹄沟人转来好运,奔向小康。

以前农村人碾麦光场用的,现在闲置下来的碌碡,两个一摞,十二个碌碡摞成六摞。三摞一组,分两边摞在公园出入口的曲折小路旁,最上边的六个碌碡腰,雕刻了涂过红油漆的六个大正楷字。一边是忠、孝、义;一边是真、善、美。
停下摩托车的龙铁蝶走近去看了看一幅幅农耕图半围的文化墙。眼前的景象,与儿时设想出的未来图画在一点点接近。
没想到几年不在,龙蹄沟人在“争创美丽乡村,建设幸福家园”的号召下,让生他养他的这个僻静的小地方,评选为县级先进、和谐、文明的样板示范村,变化真是不小啊!
在广场幽静的水泥路分岔处,一个曾红红火火多年的旧砖厂,倒闭后留下的遗迹呈现出来。召公镇联营机砖厂兴旺时,每天有两个带链轨带推土机冒着浓黑的烟,在不分昼夜往制坯车间推土。五六百职工三班倒着在生产,把日产量上万块的新红色内燃转,送向正筑幸福家园的千家万户。
十几年下来,远看如卧龙的沟坡在“龙腹”被割剜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宛如大地的伤口。不再见未开发前护体的绿色皮毛,只剩下裸露在外的被推土机掏空血肉的坍塌黄皮肤。
到现在废弃的砖厂,早已变成了村民乱倒垃圾的垃圾场。一堆堆散发着糗气的垃圾物随风飘扬,任蚊蝇叮咬,惹来野狗野猫逗留寻食。
带着无限的美好龙铁蝶看到了不得不正视的淡淡乡愁,向沟坡上很迷茫的骑去。摩托车过赵家沟,他看到隔三差五的农户家门口,停放着一辆辆小车,看到坡顶新盖起的那幢建在乡村里的“孝亲别墅”;看到了中国著名翻译家,祖籍龙蹄沟人安危捐款修建的那所宽敞、现代、明亮的高大上美式现代化小学——龙蹄沟小学。
如今,进入新世纪的龙蹄沟已不比从前了。不论在住房,道路,村貌绿化,还是消费水平都有了新发展。城里人能享受到的电视、电话、空调、微波炉、电脑等家用电器,农村人照样能享受得起。道路不再像以前的黄土路,一遇下雨,村里村外的道路全是烂泥巴。拉货车在烂泥巴里轮子高速旋转,冒着黑烟在一圈圈打滑,想退退不出,想进进不来。

如今,随着城乡吃穿住行差距进一步缩小,说不定百年之后的中国农村是人间最美的幸福天堂。与龙铁蝶小时候住过的土瓦房,喝没菜稀糁子,给碗里倒点盐、滴两点醋、舀半勺辣椒粉,然后用筷子搅合均匀,当早餐吃的苦日子简直没法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小富即安的龙铁蝶骑车继续向南,来到南塬沟坡边,屁股下压着从省城穿回的那双凉皮鞋,悠闲地坐上青草滩,在看夕阳红。
居高临下的他向身下半坡腰的宝鸡峡渠道问好,向视线最远处,与天相接的一年四季积雪覆的太白山打招呼。他朝坡下渭河边的眉县县城的大喊:思你想你,对你有情感的龙铁蝶回来看你了。
眉县县城上空,一团团白云,正向西北方向缓缓移动。它们飘过有段清晰有段不清晰的,干涸的渭河河床,往高速路、铁路这边滚滚而来。
呆看了好长时间,还没看够故乡风景的龙铁蝶又折返,穿越过龙蹄沟村村子,向北继续行驶一公里到达王家窑北的沟坡坡顶。他再见了沟底,那条细长细长的泛着灵动水光的古老七星河。儿时的水草清清,鱼儿游的清澈己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一河漂白泡沫的混淆的黄泥水。

常来北坡观景的这个位置,龙铁蝶每次出远门回家乡,是他必来拜访和沉思的老地方。
与南坡的火热嚣闹相比,北坡的阴冷宁静,与龙铁蝶好静独处的性格相吻合。这里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他都清清楚楚。春天,他来这里看第一朵迎春花开。夏天,他来这里折洋槐花拿回家蒸着吃。秋天,这里的野菊花是他的最爱。冬天,满沟坡摘酸掉牙的红野枣,他摘它尝新鲜。
这个在龙蹄沟人眼里很普通的小伙子,肚子里不是没有浪漫诗人的情怀,而是被无情的生活一次次折磨的浪漫不起来。
龙蹄沟的七月,八点半天才黑。当他看到倦鸟啾啾啾归巢而去,他才起身往回走,过龙蹄沟沟转弯的苹果园。他遇上去四户村干乡活,下班骑自行车当代步工具的龙红社,车篮子搁着一把带插板的电钻。
“兄弟,回来了。哥这几年没见你,听说你在西安把事弄了。”热情的龙红社抢先上前问话。
“噢,你下班了。”龙铁蝶上下打量了这个黄胶鞋鞋面,蓝旧裤裤边上粘混凝土灰斑点的水泥男。
“那哥还能干啥?哥想当国务院总理,没人要么。哥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人才,头顶长㞗哩——能把天戳个窟窿。唉,没料想现在越活越背,越背越难活。”
没有接话茬继续往下聊的龙铁蝶掏出那盒中华香烟,散给龙红社一根。他接过香烟又说:“哥听村子好多老人说,喝神童的尿可常生不老。他(她)们每天干早在你家头门口排队抢着喝你娃的童子尿。咱村子上省中医学院女大学生阿宁都喝过。哥还听说你那个娃念书厉害地很。一冬天不到学校去,每次考试还老是第一名,比当年我教了几天的你强的多。这就像咱农村人说的那话‘龙生一子显九品,猪下一窝毁墙根!’”
“一冬天不到学校去???你听谁胡编的。”听后认为不可能的龙铁蝶瞪大眼睛。
“不说了不说了,咱说些别的。听说咱春雷在西安事弄的大得很么,你咋跑回来了。”在旁人眼里,过去家里有难同当的亲兄弟,现在混出了大名堂的龙春雷,就应该把他事业取得的回报,与他的兄弟姐妹有福同享。
龙红社不提说龙春雷则已,一提说他。龙铁蝶刚才还微笑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使他瞬间想起他从西安回家前,发生的那件小事。
雪莲小吃城房东在美院放暑假前的周末,他邀请分租小吃城各个窗口的小老板开会,传达了三天之内整个小吃城的里里外外全都必需搬完,等待全部装修的行政命令。
美院台湾手抓饼店被搬空的那天傍晚,龙铁蝶接到在省城北郊标牌市场,开有广告装潢门面的魏老板打来的电话。他说十万个手抓饼纸袋印好了,过一会儿就送到南郊来。十万个纸袋装成十二个大纸箱,运到罗家寨出租屋楼下。
龙铁蝶又去请他平常去那家开水房打开水的老板帮忙搬了大半晚上,将一箱箱纸袋搬到四楼的操作间。
在装修期间,终于不用上班的李墨环从超市购物回来,过小吃城门口,发现正在装修的人把门头换成了全新的飞龙眼睛行。她小跑着回店对面的出租屋,把这事急切地告诉还在床上睡回笼觉的龙铁蝶。
“龙哥哥,快起来,快起来去看。小吃城房东欺骗咱们说装修,却把小吃城转让给一个开眼睛行的老板,现正在装修。我看咱想干也干不成了。”
“真的?你没骗我!”听后不大相信的龙铁蝶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说:“不干就不干了。关键是咱昨天刚拉回的十万个手抓饼纸袋咋办?”
“要不,我给龙春雷打个电话,问他要不要?若要的话,咱按咱印的每个纸袋8分钱的出厂价处理给他,叫他派车来拉。”
“万一人家不要?”龙铁蝶凡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没问人家,你咋知道人家不要。”李墨环打通龙春雷电话,人家没说不要,也没说要,只说这事要跟他媳妇卢乃娟商量后,过一会儿,才能给李墨环答复。
“成不成,你给了准话“。”做老板做的如此窝囊,啥屁事都要媳妇拿主意。看来,人家两口子并不实心要。
又过了一会儿,当李墨环再次打通龙春雷电话,听到电话里说:“我们印的纸袋五分钱一个。你要处理,就按一个五分钱算,不愿意就算了。”
“那就算了,我们再想其它办法。”李墨环听罢放下电话对龙铁蝶说:“人家五分钱要,一个亏三分钱,十万个要亏三千多块。算了,我们还是受点劳累拉回老家,等下一回开店时再用。”
二三年了,没跟龙春雷打交道,就打了这么一回交道,以失败而告终的龙铁蝶深深感到,钱在害人,让手足之情越活越淡。
跑了神的龙铁蝶把难忘的记忆拽回眼前,眨了眨眼,对龙红社说:“呆在农村有啥不好。我看你常年在家,不也活得挺潇洒的吗?”
“你嫑提哥了,哥现在是流窜犯跳舞——苦中作乐。经常渴得吃雪,着急了,把㞗往墙缝塞哩。哥要是你,哪怕把头碰破,把脸装进囊囊,也要把龙春雷跟到底!这年头,没有人跟钱有仇,也没有人与钱过不去。你跟咱春雷的事,我听咱村子谁说过。亲兄弟间的是非恩怨,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过去也就过去了,你说哥说的对不对?”
“你说对。说得好!”正当两人聊的正起劲的时候,听见果园里有女人在喊:“你一后晌往哪儿胡跑?快点,进来拔草来!”
点燃香烟的龙红社只好给龙铁蝶打招呼,推起自行车走开了。锁好摩托车的龙铁蝶推开木栅栏门,走进了枝叶繁茂的苹果园。他蹲在她身边的苹果树下,两手装模作样在薅果树坑周边疯长出的野草。
秦冠树上结的苹果很多很繁,树下竖立着一根根棍棒,在支撑一树树沉甸甸的青果枝丫。富士树上的果子却稀稀拉拉。听李墨环听龙子平说,富士有大小年之分,今年是小年。
“亲爱的,我就是想不明白?咱跟小吃城房东打交道快四年了,一直关系很好。这次他当着小吃城各商户的面,以装修的名义叫全都搬出去。谁知他又瞒着各商户,私下把整个小吃城悄悄转让给一个浙江开眼镜行的老板。他当初为啥不直说真话,小吃城要转让做其他用途。咱也就不计划再印那十万个纸袋。真是人心叵测,江湖险恶啊!”

“你长了一张受骗的脸。如果人家实话实说,叫你搬你会愿意搬吗?真是个愚木脑袋!”李墨环在龙铁蝶屁股上踢了一脚,意思是他说话是说话,不要停下手里的活儿。
“不会那么对不起商户吧?”龙铁蝶顺手从李墨环屁兜里掏出那面她随身常带的小圆镜,在树阴下照了照自己的尊容,然后很自信地说:“眉毛宽又宽,能活一百三。”
“你回家好些天了,咋还在想生意上的事,脑子咋就转不过弯?难道你就没想腾出时间,回乡下去写你的诗作,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可我忘不了,我咋能忘了。我在雪莲小吃城的艰苦创业。我咋能忘了,这些年,我整个人都快变成手抓饼了。就像隔壁卖包子的小张,在店里喊包子豆浆喊习惯了,走在大街上也不由自主地喊起‘包子豆浆’,惹来过路人非议,还以为那小伙有神经病!”
“我看你目前的状态也不太正常。“李墨环把襻笼拾的落果,叫龙铁蝶提出果园,绑上摩托车货架。
然后他开车带媳妇慢慢往回走,进了德寧樂。李墨环去一楼西室,看见龙子平躺在土炕上挂吊针,“爸,你咋了?”
“至从你俩回来,我这几黑老睡不着。感冒了,咳嗽发烧不过。”
“你和铁蝶在西安生意做的好好的。咋说干就不干了?”龙子平睁开微闭的双眼,不像平常很暴燥地说话。
“不是我们不干了,而是我们想干干不成了,人家小吃城房东不干了,把整个小吃城转让给一个卖眼镜的浙江大老板,这几天正在装修。”
“西安城那么大,你们不知道另找地方?”对龙铁蝶的话半信半疑的龙子平认为,年纪轻轻的呆在家吃闲饭,怎么能把光景过上去。
“地方不好找。一连干了好几年也干累了,歇一阵子再说吧。”
“你实在不干了,我把你存的钱拿给你。”龙子平把这些年来替龙铁蝶种地,以及他这几年做生意,攒在一起的几张存折,从炕席边下取出交给龙铁蝶说,“我老了掀了下坡路,干活不行了。挣点钱不容易,不要拿去胡花,以后娃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知道了。我妈呢?”龙铁蝶进屋一直没看见王凤霞影子。
“这段日子龙興寺里打佛七,听说今晚放焰口。你们不要管她了。我黑了不吃,你俩要吃啥,把上午剩的面一热吃去。”说完龙子平下炕,龙铁蝶提着吊瓶陪龙子平上了趟厕所,听见他老人家又在说胡话:“我这辈子总算可以放心地走了,谁也没想到咱家会把光景过成这样子,你们给咱争气了!”
直到深夜,左肩挎着塞有海青的米黄色布褡褡的王凤霞回到德寜樂。她把印有“法轮常转”,绣莲花图布褡褡挂上门背后,阴沉着脸去厨房,给自己泡了三包燕麦片喝的时候,小两口已上楼睡了。
睡到后半夜,下楼去解手的龙铁蝶听见楼下西室的黑屋子,老两口还在围绕老大小两口不好好在西安做生意,跑回乡下是个问题,成了烦恼在继续说话,说着说还为老大两口子另起锅灶,单干的事吵了起来。
受不了的龙子平干脆挟起被子,拉开房门,去一楼东室睡了。
身在事外的父母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如果当年老大两口子不另起锅灶,不私下制作面团单独干,依然忍气吞声,任劳任怨,跟爱钱的老小两口子干到底,干到现在,他们也攒不了眼下这么多钱。再说很会搞事的卢乃娟迟早也会挑拨离间,把兄弟俩的关系弄瞎。
同样的结果,是把兄弟关系弄瞎。前者让龙铁蝶两口子不但活的下架没尊严,而且再累死累活干,还是挣不到多少钱。后者却让他们不但活得很有面子,还发了不少的小财。

第九十章
一个德寜樂院子充满秋光的下午,眼戴老花镜的王凤霞正坐巷道,在补龙子平穿坏底子的一只旧拖鞋。
她见李墨环下楼,没好声气地说:“以前你俩在西安做生意,人家买了房,搬家那天叫你俩去,你俩借口说忙没时间。现在你两口子不干了,有的是时间,应该抽空去西安到春雷家看看。”听后没吭声的李墨环去厨房提了壶开水上楼,向书房的龙铁蝶传达了王凤霞的话。
“母亲没别的意思,叫咱俩去看看,缓和缓和兄弟关系。如果咱俩实在不想买手抓饼了。下一步可以考虑跟老三合伙卖包子。”
“你要去你去,我不去。”李墨环放下手中玻璃杯,下了楼梯。过巷到,听见龙子平又说:“要去,你俩都去。咱三个一起走。我也有多半年没去西安,顺便去他家,看看豆豆(卢乃娟剖腹产生的第一胎)。”
兄弟之间团结和睦,是每一个做父母的都期盼的。从父母健康角度着想,龙铁蝶费了半晚上口舌,终于说通了认死理的李墨环。
择日出发的那天清早,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既然决定要去,便只顾风雨兼程。龙子平打着一把伞冲出门楼,行走在风雨中。龙铁蝶和李墨环合打着另一把伞,踩着水泥路面上似小溪的雨水,向村北二里远的路口赶去。
“这就是你爸挑的好日子?”穿着凉皮鞋,红色长连衣裙的李墨环两手提高裙边,挑着水少的路面,一步步跳着走到半路。一股强劲的西风刮过,把龙铁蝶手握的伞刮翻在地。如盆倒的雨水灌进李墨环的披着的长发里。她后退了两步说她浑身发冷,改天再去。
捡起伞的龙铁蝶望着站在身边,冻得嘴唇发紫,发出哆哆嗦声音的李墨环,他不敢接话。小两口正欲转身返回,听到走在最前边的龙子平大喊:“赶紧走,班车来了!”
习惯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的龙铁蝶遭遇这样的劣质天气,为了不让父亲难看,他望了望远方同样被雨水打湿衣裤的龙子平。他硬生生地拉起李墨环胳膊,继续向前走去。但他同时预感到今天去,缓和兄弟情感之事,恐怕十有八九不会如人愿。
坐上班车的龙铁蝶问身后的龙子平:“爸,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人家提前讲好。这么大的雨,万一去,人家再不理咱,这人就丢大了。”
“打过电话,讲好的”。 龙子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 班车在高速路上,朝东行驶一个小时多一点,下高速驶进了城西客运站。三人下车,随客流穿过专用通道出车站。
龙铁蝶把手机给父亲叫他打电话,不肯的龙子平去了路边报刊亭,用花钱的公用电话打通了龙春雷手机说,“你大哥大嫂,今天大老远来西安看你,你有时间过来接一下。”
“我现在正在外边忙着。没时间,来不了。我家里也没人,你要来你自己坐225公交来。”
在一边旁听到的龙铁蝶被老父亲善意的谎言给骗了。在这之前,他就根本没给龙春雷打电话,说龙铁蝶李墨环要去他家的事。
前几年,卢乃娟做台湾手抓饼在西安的总代理。从去年开始,他们又开始做起了一江南包子在西安的总代理。自以为把事弄大的龙春雷觉得,他就像彬州梨,没一点疤疤痂痂。他说的啥都是对的,他就是德寜樂最大的那块天。
当然,对于龙春雷那天的无理拒绝,龙铁蝶是预料到结果的。 小心眼的龙春雷可能还会想到,老大两口子今天不请自来,绝对是走投无路,有求于他开店或者跟他合伙干。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都是没希望的。所以他选择了避而不见。
在现实生活中,像这类阴差阳错的荒唐事,总是不时在发生。不是龙铁蝶不给兄弟和好的机会,而是龙春雷不珍惜。热脸再一次扑到冷屁股上的龙铁蝶没好声气对对老父亲说,“爸,您现在看清您碎儿是个啥东西,猪头上席,脸脸不兮,您不是给人家说好了吗?人家咋连咱理都不理。以后像这种搓和的事,不要再叫我,我把他娃早都看透了。”
“不就有个车吗,有啥了你起?”话没说完,李墨环便强拉起龙铁蝶的手,向k36停车点走去。
“你们现在去哪儿?”说谎骗大儿,大儿媳妇和他一道冒雨来西安。好心办成了坏事的龙子平以为他俩要回家。
“我俩回我俩南郊的出租屋,把厨具等一大堆东西叫个大卡车,过两天全拉回去,不打算再干了,也不打算在西安呆了。”

眼看着龙铁蝶、李墨环走上了天桥。身边的雨越下越大,没脸再去南郊龙春雷新家看他的孙子的龙子平只好转身直接进车站,搭乘他坐来的那辆长途班车,返回了龙蹄沟。
隔了一天,一辆小轻卡拉着十万个纸袋、冰柜、扒炉,盆盆罐罐等设备满满当当,从罗家寨出发,运行一个多小时后,驶进了西府龙蹄沟的德寜樂家门口,卸了货。
位于村子西的德寧樂的两扇大铁门敞开着。巷道席子上,围坐着十几个善纳婆,正为过两天龙蹄沟村南的关公庙庙会在做准备。
分工不同的一个个老太婆有的剪纸花,有的糊龙袍,有的糊纸扇,有的做官帽,各显其能。身边放几大卷金铂纸片的王凤霞给官老爷粘好金斗后,又忙着给娘娘缠金镯,做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
不难看出,这伙老婆子自愿糊制的东西,都是现实生活中她们没有,心里却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谋这银镯几十年了,直到前两天从县医院出院,我二女才给我买了这对银镯,听说掏了八百块钱,不算贵。”那个跟王凤霞同一天归依佛门,却背过外人三天两头,偷偷喝酒吃肉说粗话的丑香香说。
她自嘲福薄命浅,吃了舍饭砸碗。那天她却有意在没有一个老婆子戴手饰的众人面前,低调炫耀了一番,她两个手腕上那对不怎么粗的,明光闪闪的银镯子。
在人面前,时常能说会笑的丑香香很有人缘。她是当年过会新选的会长,主要负责讨钱和采购这一块。她一见看到大老远从省城回家的龙铁蝶笑着说:“铁蝶,你回来了。谁给你理的这娃娃头?要得蛮,留小圆。这头势蛮地很!真是越看越精神,越活越年轻。”
那种行善的公益场合,当然少了九十多岁高龄,仍眼不花,耳不聋,腰不弯的萧玛瑙。她正在给官老爷糊制她糊了几十年最拿手的官鞋和官帽。
她见了龙铁蝶比王凤霞见了龙铁蝶还己肠。她放下手中活,赶紧站起来问,“大孙子你回来了。吃饭没?媳妇回来没?你和媳妇踏实地很,这几年一直不回来,在外面忙着干大事,听说挣的钱把柜底都压塌了。”
“婆,你先忙。我先去趟县城,晚上和媳妇再上您家看望您,给您带一大堆好吃的。”
“好,好。我看来看去只有我大孙子乖。”从这群老婆子嘴里,不在意的闲谈中,使龙铁蝶产生出很强烈的在意感。等到做晌午饭时间,人全散去。
龙铁蝶对在厨房做饭的王凤霞说,“妈,这几年您在家管娃辛苦了,我现在就上县城,去给您买一对金镯子,以表孝心。”
“吃了饭再去!我不要金镯子,金镯子太显眼,也不安全。我一个农村人,儿女也不是什么高官或大款,配不上戴金镯子,你要买就买对银镯,比你香香妈的稍微粗一些就行。”
“好,我知道了。”吃罢午饭,顾不上午休的龙铁蝶走出头门,李墨环说她也要去县城,买几副手链。
两口子正走出德寜樂的大门,遇上胳肢窝挟了一厚沓五颜六色纸贴,往德寜樂巷道干活现场走来的会长丑香香。积极的她每天是第一个到达糊制现场的。
“虽然不是一娘生,一个走了一个跟;虽然不是一娘养,一个离了一个想。”满嘴顺口溜的丑香香说完又说,“现在女权提高了,你媳妇爱你爱的寸步不离,赶紧把媳妇背上走。”
龙铁蝶听后说,“好勒。”他当着陆陆续续前来的老太婆面。果真把李墨环腾空背起,蹬蹬蹬跑远了。
小两口出村子,坐车上周原县城,去老字号金店购买了一对型号最大,刻有“龙凤呈祥”花纹的,最粗的银镯。从小知母亲心强又爱美的龙铁蝶特意交待售货员,用最精美的礼品盒包装好,再提回家。

银镯到家后,王凤霞没有立马在巷道干活的人多处戴,而是等到干活的老太婆都散去,吃过晚饭,把当天的家务活安顿完,洗完脚坐上炕,她才悄悄打开礼品盒,偷偷欣赏。
“到时我殁了,这对银镯还是你们的。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佛说把这东西戴进坟墓,就等于把孩子的财带走了,对后辈儿孙不好。”
“妈,你活好好的,咋能说这话?”坐红真皮沙发上正看电视的龙铁蝶赶紧去厨房,把李墨环刚切开的西瓜端给了父母亲。
坐水泥炕另一头炕边的龙子平举着敲脚器,在一下下敲打有点麻木的那条老寒腿脚趾头。敲着敲着他放下敲脚器,接过西瓜对龙铁蝶说,“你红兵哥快不行了,你明个和你媳妇提点鸡蛋和白糖去看看。”
龙铁蝶正“嗯”的时候,被李墨环从沙发上硬拉上二楼的卧室。她从新购回的桃形新首饰盒里,掏出那对在灯下闪光的月牙绕星星图案的黄金耳贴。
这对她喜欢的,彰显个性的很特别的新耳贴,是用她戴旧了的结婚小耳环,添了些现金兑换来的。
一手捏一只黄金耳贴的李墨环叫龙铁蝶赶紧给她戴上。让美艳早一刻照上她幸福的脸庞。 他捏着她的耳肉说,“亲爱的,你的耳肉又厚又大,有点像佛耳。一看就有福气。”
“有啥福气?我嫁给你,娃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在一直劳累奔波,享过一天福吗?”
“过去不是,现在咱不干了,从今以后你可以享福了。”
李墨环的右耳朵,龙铁蝶没费多大劲,他很快帮她穿过了她未出嫁前就打好的耳孔。照了照镜子的李墨环笑着,把另一只耳贴给他。
龙铁蝶在明亮的电棒下,穿了半天,怎么也穿不过耳孔。他分析原因要么是耳孔太小,要么耳洞偏了,不是直线。
总之,鼓着吃奶劲的丈夫给李墨环试穿了十几次,还是没有穿过去。急得龙铁蝶手在出汗,额头也冒出汗。可是他越急越穿不过去,越穿不过去,令他越发着急。
一次次用力往里按,按得李墨环一次次喊叫说疼。又尝试了一次又一次,还是通不过耳孔。龙铁蝶穿到最后把问题推给耳肉太肥厚。
怎么办?戴不进去怎么办?想出馊主意的龙铁蝶从床下取出核桃夹,将弯曲的细金丝挟直再挟细,又穿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行,李墨环还是喊叫疼。
不屈不挠,不死心的龙铁蝶又用核桃夹把夹直的耳贴金丝末端,一点点挟长挟细如针尖。这下他高兴地要给李墨环再试穿一次,如果还不行的话,只有明天拿回金店去换成别的能穿过耳孔的耳贴。或者去打耳孔的地方,把耳孔再往大打一下。很快在李墨环耳朵的另一侧看见了那磨细的金丝金尖。
“穿过去了,穿过去了!”成功充满脸上的龙铁蝶用手去拉穿过的金尖,疼得李墨环喊叫的更厉害!说穿不过去,不穿了,受这罪干啥!
“亲爱的,你再忍一下,已经穿过去了,再穿进一小截就ok了。”
无比兴奋的龙铁蝶一手在末端拉,一手在初端推。疼得李墨环把手中正喝水的塑料杯摔向地板,以发泄不满。
“你要死呀你,给你说了不行,你偏要逞能。别穿了,疼死我了。给我取下来。我不戴了。”李墨环说着伸手去揉又疼又烧的肥厚耳肉。龙铁蝶发现耳孔周边出现了很异样的红。
“取下来,放快取下来,疼死我了,快点!这样穿不过去硬穿,把我的耳孔弄发炎,你就甘心了。”
受了惊吓的龙铁蝶停了一阵子,木然地望着地板上摔破杯口,开水散洒了一地的粉红色塑料杯。他把眼神最终还是落在挂在耳朵上一闪一晃的,未戴好的那只黄金耳贴。他还想继续去尝试。听到李墨环发出尖利的怪叫:“你到底给我取还是不取?”
“取取取。”龙铁蝶坚持的心被李墨环的吼叫吓终止了。他动手去做与刚才花了半晚上没戴好的截然相反的工作。他认为取是分分钟的事,三二下就搞定了。结果取了好长时间没能取下来,疼得李墨环发出比之前更为惨烈的叫声。
戴没戴进去,取又取不下来。龙铁蝶的逞能行为,一下子把捂着又烧又疼耳朵,吆吆直叫的李墨环给惹毛了。她骂道:“你挟个屁挟,你挟的金丝表面,有毛刺不光滑,卡在我的肉里了。唉吆,疼死我了。”
一时半会取不下来,这下子惹出的麻烦更大了。气得李墨环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龙铁蝶手机打向他脑袋,被眼尖手快的龙铁蝶接住后,还不解气的她又伸出九阴白骨抓,去疯狂抓龙铁蝶的脸。
龙铁蝶紧抓李墨环的两个手腕,只见那双指甲尖长的猫爪子在其脸前狂舞。满脸堆笑的龙铁蝶连连道歉,说他有办法取下来,她才缩回了那双“九阴白骨爪”。
夜越来越深,那只惹出祸端的金耳贴,最终还是被龙铁蝶慢慢旋转出耳孔。李墨环从龙铁蝶手中一把抢过取出的,那只让她耳朵疼了半晚上的“罪魁祸首”,然后推开窗户,生气地扔向茫茫的黑暗中……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