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最近读到一篇题为“川军血战史”的资料。
在感泣我川军将士为中华民族在那场被倭寇逼到了生死边缘的战争中付出巨大牺牲的同时,又勾起了我对一段遥远往事的回忆。
文革中,我作为知识青年被下放到了湘西南一个终日云遮雾绕的高山苗寨。
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被称为“国民党兵痞”的彭又清的。
在一次放牛时,我突然听到山中传来一声声嘹亮有力的口令声:“立正,向左——转。齐步——走,一二—— 一!”
我大吃一惊,问一起放牛的小伙伴:“怎么,我们这样的深山老林还驻了部队吗?”
小伙伴们相视一笑:“狗屁的部队。”
但我不相信,不是从军多年的人是绝对喊不出这样的口令的。
在通常只有砍柴人才来的沟底,我们偷偷地看到了那个“兵”。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特别像“胡伯伯”,越南人民的伟大领袖胡志明。
以致那一刹那间我差点产生了错觉。
但纪录片中的“胡伯伯”走下飞机的时候是被鲜花和笑脸包围的,不应该是这般叫花子模样。
这个须发花白蓬乱的老者清癯瘦小,衣衫褴褛,裤子的膝盖以下几乎成了布条。
这大冷的冬天,他脚上竟然还是一双草鞋!
他没有发现我们,还在起劲地操练着,口里响亮地为自己喊着口令。
小伙伴说,这个彭又清,当了十年国民党的兵,还当过班长,属于国民党“兵痞”,因此被划成了“四类分子”。
更要命的是,他竟敢公然反对“国民党的部队不抗日”的说法,理直气壮地说:“国民党的部队就是抗日的!”
敢讲这话的人在那个年代无异于一个疯子。
于是,只要村里一开会,就把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拉上去“批倒、批臭”。据说,因为他顽固,有几次还被人痛打过。
但是,打归打,让他跪下是绝对办不到的。
每次他都会挣扎着爬起来,昂着头大叫:“我不跪,我是革命军人!”
有人打他一个耳光,说:“胡说,你明明就是反革命!”
他嘴角流着血,用更大的声音回答:“我打过日本鬼子,我对国家有功!”
出于好奇,我曾几次主动去和他接触,但都被他冷冰冰地回避了。
他的一个远房的侄儿彭树林和我玩得比较好,我常对他说,我不相信彭又清是坏人。
彭又清也逐渐改变了对我的冷淡戒备的态度。有一次还主动送了一把他自己种的豆角给我吃。
我知道他因为没有米常常挖野菜吃,就舀了一碗糙米给他。他犹豫了一下,很感激地收下了。
我索性又拿出一条父亲穿过的已经打了补丁的黄军裤送给他。
他特别地高兴和感激。
接军裤的时候,是用一双手来捧着的。
他的手和嘴角都在颤抖,眼睛里还有晶亮的东西。
不久以后有一次,生产队的人在出工的时候打死了一条碗口粗、俗称“乌纱公”的蛇。
那时候的人,尽管馋肉吃都快馋疯了,可还是没有人敢吃那条蛇。
我突然想到了彭又清,他肯定敢吃。
在远离村子的一个牛栏边,彭又清支起了一口破锅来煮那条蛇。
快熟的时候,还放了一些盐、姜和他挖的野葱。
他的侄儿彭树林还带来了一瓶从家里偷的米酒。
彭又清很香地吃着蛇肉,大口喝着米酒,不知是因为高兴的缘故,还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脸色通红,口才也一下子变好了。
他说:“蛇肉算是好吃的!我在军队的时候,什么没吃过?连死老鼠都吃过!”
我说,听说你们国民党的部队都是“双枪兵”,一边打仗一边抽大烟。
彭又清笑道:“怎么会呢?我们是川军。”
我说:“川军又怎么样,国民党的部队都是些草包。”
听到这话,彭又清眼睛里迸出了气愤的火花。
他放下了端到嘴边的酒瓶,凛然作色道:“你胡说八道!我们川军是最能打仗的!台儿庄、武汉保卫战、南昌、长沙保卫战,我们死了多少兄弟!那真是把尸体堆起来比城墙还高!我在杨森总司令的二十七集团军干过,也在王陵基总司令的三十集团军干过。当的都是班长。可我班里的兵全都打死光了,一个也没有了,他妈的全死光了,死光了。”

他就着泪水喝下了一大口酒,抹了一把脸,说:“我们这些小兵丘八死了算个逑。张自忠上将,还有川军的李家珏上将,川军的王铭章师长,都在战场上被日本人打死了,壮烈殉国了!我操他妈的日本人啊,呜呜——”
他突然咧开大嘴,嚎哭起来。
我看着他,不知所措。
彭树林凑到我耳边说:“莫理他,他常常这样嚎哭。难听死了!”
他把酒瓶塞到远房伯父手里,说:“哎,吃酒哎。嚎,嚎,你嚎死啊!哎,别个都死了,就唯独你冒有死,你是不是怕死哟。”
彭又清勃然大怒:“你个强盗日的,你个彭家的逆子,你敢说我怕死!你看这是什么?”
他一把扯开了破褂子,露出了瘦骨嶙峋的上身。
我们看到他的肩上、臂上,还有肚子上,有几个铜钱大的伤疤。
“这是什么?枪伤!是日本鬼子的三八枪打的!我死过几次了。你个狗日的,你敢说老子怕死!”
他从锅底下拨出几枝冒着烟的树枝,把它插在地上,又把瓶里的酒很珍惜地洒了一些在地上,说:“弟兄们,对不住了。没有香敬你们,兄弟现在混得不像个人。”
那天,我突然相信了一个过去不敢相信的事实,那就是,国民党的部队打鬼子也有无数的英雄好汉!

在他的叙述里,我知道了,当年三十万川军将士誓师出川。在北方滴水成冰的季节,穿着单衣和草鞋,在千里征途上,有多少将士冻死、饿死!
他们使用的是中国军队中最差的武器装备,用川造步枪和麻花手榴弹同日寇的坦克和大炮死拼。他们是中国军队中伤亡最惨重的部队!
老彭是少数民族,生性倔强耿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彭又清抗战胜利后就解甲归田了。
但人们仍把他划到了坏人那一类。
在革命群众眼里,他就是一个时刻梦想着回到旧社会的阴险狠毒的阶级敌人。
有一天,彭老汉又被拉去接受批斗。
这一次来了一个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听说是个造反派头头,以整人的手段残忍而著名。而且同来的还有一个现役军人,应该是县里的领导。头头想在上级面前好好表现一下,所以这次的批斗会似乎不同以往。
那个头头和颜悦色地对彭又清说:“你是军人对不对?”
彭老头挺了挺羸瘦的胸膛,说:“是!我是军人。”
副主任依然很和气,顿了顿,严肃地说:“嗯,我敬重军人,军人说一不二。当然,我敬重的是革命军人,不是反动派,更不是那些一打仗就交枪投降的军人。”
老彭抬起头,看得出他很愤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副主任说:“你敢说你没有打过共产党?”
彭又清气呼呼地低头思忖了一下,十分肯定地说:“没有。除了日本人,我再也没有向什么人放过枪。”
副主任敛了笑,满脸的冰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四川军阀是蒋介石反共的帮凶。他们打过红军,也打过解放军!”
彭又清嗫嚅道:“那也许是别的部队。我确实是没有打过。我头脑简单,是个典型的军人。”
副主任微微冷笑:“那好。我问你,军人是不是一定会服从命令?”
彭老头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那好,彭又清,听我的口令——”副主任突然声色俱厉地喊起了口令:“立正,齐步——走!向后转走!”
彭又清精神一振,就像军人听到了军号一样,本能、准确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那些显然是十分内行的口令。
青春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又成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国军”。
他漂亮的队列动作使在场的许多贫下中农暗暗佩服,当然谁也不敢表现出来。
副主任站立起来,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喊:“注意。正步——走!”
正步要想走得好,必须高高地踢腿,然后脚板用力着地。
彭又清走得非常雄壮有力。他紧闭着嘴,眼睛炯炯发亮,就像行进在千军万马的队列中。
走着走着,他的破草鞋带子断了,接着,破草鞋烂成了碎片,吊在脚踝上。他仍然一往无前地走着,仿佛丝毫没有去注意。
前面是一条新开出来的土路,上面厚厚地铺了一层大块的碎岩石,新凿的岩石尖锐锋利,就像刀刃一样可怕。
人们看到,穿军装的县领导脸色变了,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很大声地干咳了几声,显然是在提醒。
但是副主任没有喊立定,仍然喊着:“一二一!”而且口令声音越喊越大。
在众人压抑不住的轻轻的惊呼声中,彭又清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片锋利的石片路!
石路上留下了殷殷的血迹,他的脚板上淌着血,步伐却依然那么坚定有力!
再前面是一条溪涧,差不多有一丈深。
造反派头头仍然在喊:“一二一、一二一!”
彭又清坚定地执行着命令。
直到在一片“停到、停到!”的惊叫声中掉下了那条深涧,单瘦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军人领导发声了,他扭过头朝副主任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头头赶紧跑过去,在领导面前俯下身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无辜模样。
领导说:“你搞过军训不等于你是军人,军人是有荣誉感的你知道吗?他们把荣誉看得像命一样重!”
头头小声分辨:“可他是个国民党的军人。”
领导的声音更大了:“那个党的军人他也是中国军人!为了尊严他们可以连命都不要!你还愣着干什么?”
头头这才如梦初醒,叫上几个人赶快去救人。
我只觉得血往上涌,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扼住了脖颈一样喘不上气来,感觉快要憋死了。
我想,他一定是想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军人,而军人的荣誉是不容凌辱的,否则,毋宁死!
好多年以后,我碰到了原先下放的那个村子的一个老乡。我忽然想起了彭又清。
老乡说:“死了,早死了。”
问及死的原因,老乡微微苦笑:“你想,他还能怎么死的?”他不以为然地说:“他呀,死了还好些,少受了好多气!”
“噢?他,死了?”不知为什么,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那以后我的脑海里依旧会时不时浮现出他的影子。依旧是那个衣衫褴褛,穿草鞋、喊口令,面容清癯的老兵样子。
彭老兵,当年你们就是穿着草鞋和褴褛的军装去和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死拼的。
我知道,“死”,对于像您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也许,您早就想去那边了。那边有曾和你一起浴血奋战、为我中华民族战死沙场的长官和弟兄们。很多很多。
您回到他们中间,一定很开心。您还可以抖一抖你当年冲锋陷阵的军人威风。您有资格抖,因为你们是胜利者!
我还知道,一旦倭寇胆敢再次践踏我神圣国土,你们这些鬼雄也照样不会放过他们!
彭老兵,告诉你的弟兄们,在那边要挺直脊梁,因为你们是中国的鬼!
(本文采用的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