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青年作家安焱乡土风情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三十(第59、60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五十九章
及时完成虎二僧临走前交代的任务,当了一回散财童子的龙铁蝶欲去西安却没去成。原因是遭到龙子平强烈反对。他说:“世上没有救世主,全凭自己救自己。指亲戚靠友人,耽搁自己大事情。这世上谁都指不住,你年轻轻的,跑尼姑庙里去干啥。你不念书了,还是跟咱村子人去工地踏踏实实学个瓦工手。将来媳妇也好订。”
最终,龙铁蝶还是听了龙子平的话,跟着同村的一伙人上了遥远的新疆。之前龙铁蝶虽没去过新疆,但他从电视、书籍上也晓得新疆是个好地方。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梨,马兰的花……
在龙铁蝶“上西天”的前夜,他又做赶考梦了。自从他名落孙山后,几乎每一夜,他都做着一场场补救希望的赶考梦。不再是考生的龙铁蝶奔跑在不同境遇的赶考画面,清清楚楚卡在了脑海中,停滞凝聚成燃起希望的一个个情结,常常在梦里反复出现。
龙铁蝶用擦去记忆的橡皮擦,不知擦了多少次。不但擦不掉,而是越擦越亮,越擦越清晰,越擦越深刻。 他只有带着那无意义的赶考梦上路了。
穿越黄河,奔过嘉峪关,龙铁蝶向车窗外望去,看到一望无垠的沙漠里的铁轨延伸到远处与天相接的地方。火车进疆后,过了哈密的下一个小站——鄯善站。一个个老乡扛起行囊出了站,头顶烈日,走下一道道台阶,路两边是两排临时搭建的窝棚,有卖饭的,有卖水果的,也有卖烟酒的。
一路上,火车上缺水,又舍不得买水喝的龙铁蝶此刻正喉咙冒烟,饥渴的不行了。他放下铺盖卷,在一西瓜摊旁停下,请老乡们每人吃了两牙西瓜,再坐上一面包车,穿过茫茫无边的戈壁滩。约摸过了一堂课时间,车子到达美丽的鄯善县城。
说鄯善美是它除了有高楼大厦,有宽敞笔直的街道,两边绿草茵茵绿化带里,一簇簇五颜六色的鲜花正在盛开,还有喷泉广场。与龙铁蝶居住生活过的周原县城简直没法比。让龙铁蝶难以相信,在处处戈壁滩包围中,竟会有那么一个有水,有绿色,有繁华的县城。
过鄯善县县城中心,爱东张西望眺新鲜的龙铁蝶发现大转盘黑板上,白色粉笔写着当天天气预报:晴转多云,风力二级,最高温度四十五度。
一时好奇冲动,又受人蛊惑,以学瓦工手艺为理由的龙铁蝶来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在那里,水土不服的他先中暑后跑后,上吐下泻。在酷热中,长期超强度劳动的他薄弱的小身板有点熬不住,干了不满一月的小工活,整个人几乎被掏空了。
那异域的一片片戈壁滩上,长出的一串串马奶子葡萄没留住他;那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风一起如鬼哭狼嚎的光秃秃沙山,没留住他;那酥脆的馕饼、特色的漠河烟、可口的棉子油也没留住他;大热天,头上包裹着白纱巾的乳丰臀肥的维吾尔族大姑娘,那甜甜的笑脸和那双黑圆黑圆的大眼睛,还是没留住他……
他写信给远在西安的虎二僧说他想回去,可这里的工程没干完,包工头要不到钱,他又没法回去。虎二僧看过信的当天,将二百块钱救命钱,用信纸包裹后,装进信封糊严实,一连念了三个“阿弥陀佛”,填写好写来信信封下方的地址,邮向鄯善县木器加工厂。
如果龙铁蝶能收到,就说明他还有救身。万一他收不到,路是他自己选的,再苦再累,他只有自己去承受。
收到信里夹的二百块钱后的龙铁蝶急匆匆告别新疆,提起皮箱,踏上返回关中道的路。
他到鄯善火车站,购了一张如打火机般大,铅印的座普客火车票,挤上车厢,看到过道、两厢连接处,被和他一样的无座乘客挤占的严严实实。八月的天本来就热,人与人的身体又紧挨着,相互散发出的热量,湿了龙铁蝶汗衫的前心后背。
先前他想着每站都有下的乘客,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找到空座位。第一夜过去了,他站着。第二夜过去了,他还站着。眼看第三个夜即将过去,天一亮就到终点站古城西安了,车上站着的旅客还是很多,还是没有找到空座位的龙铁蝶茫然了,腿有点站不住的他坐在自己的皮箱上,疲劳的眼睛时不时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在正行驶的摇摇晃晃的列车上,脑袋不停往车窗的玻璃上,一次次磕去。
一连三天三夜没闭眼,火车里人多,又没空座,一口气站到终点站西安站的龙铁蝶下了火车,一坐上公交车,上下眼皮很快合在一处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坐过了头,公交车已开过玉祥门。龙铁蝶沿大街边倒走步行回洒金桥,再拐到古都大酒店背后的皇臺寺,向那块与红尘隔绝的净土皇臺寺走去。
过庙门,进院子,看到几十人正在做法事打佛七,众尼姑众居士排成圈,围绕房顶长满青蒿,酸酸菜的大雄宝殿一圈接一圈行走。带头迈着轻盈步伐的虎二僧双手合十,每走一步念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紧跟其后的三个老尼姑一个敲铃,一个打锣,罗圈腿姨婆手端木鱼,边走边敲。穿海青的女居士们随着诵念。
大殿前窄长的铁香炉里,燃烧着高高低低的香和蜡,散发的烟气升腾西天而去。龙铁蝶只管看,等绕过七七四十九圈仪式结束后,他才去了办公室面圣。
“你去新疆有啥收获呀?”兼任陕西省佛教协会弘法利生委员会秘书长的虎二僧在办公室正堂接见了龙铁蝶。
“我此行西天取到的真经是向沙漠中的骆驼刺一样面对周边的缺水、干旱、高温而不屈不挠,勇敢活下去的顽强生命力。新疆人民值得点个大大的赞!他们在处处戈壁滩,处处缺水的恶劣环境中,祖祖辈辈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开荒出一片又一片成百上千亩的高杆棉;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亩的葡萄田。他们像骆驼刺一样顽强活下去的,可贵的奋斗精神一次次叹服了我!”
“那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真是贵人多忘事的虎二僧听罢似笑非笑地问。
在这破破烂烂的皇臺寺内,装修不到一年的弘法利生办公室正堂铺着大理石地板,摆放着三组真黑皮沙发,贴有昂贵壁纸的正墙上悬挂着十二张,镀金边框的,神态各异的佛像,显出一派高档超豪华的模样。
“没啥事。”虎二僧明明叫他回来的,现在又故意问他来干什么?弄得龙铁蝶也不知如何作答的好。
次日,正值中秋节。前半天来皇臺寺烧香拜佛的信众并不多。黄昏时分,上完殿的罗圈腿姨婆喊龙铁蝶去她住处,拉了一阵子家常。他离开时,她送他两个从大殿带回来的贡品月饼。
回门房住处的龙铁蝶感觉这次回来寺院冷清清的。先前看大门的老刘不见了。上次他来见到的,从甘肃来皇臺寺剃成光头出家的释宽宏、释宽玉两姐妹也不见了。上次他来见到的,从辽宁慕名而来的一个出家尼姑,带着还为落发的十五岁外甥女准备在皇臺寺出家,现在也不见了。跟随虎二僧多年,忠心耿耿服侍她多年,比龙铁蝶大不了几岁的大徒弟释演释也不在皇臺寺。听罗圈腿姨婆说,释演释以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正倒了杯热茶,还未来得及喝的龙铁蝶突然听到房门外车喇叭在一遍遍刺耳地响。他跑出去,开了庙门,看到虎二僧坐在小车里。她把发亮的脑袋探出车窗,给他说让他穿戴整齐待命,等一会儿一块出去。她并没说去哪里?干啥?
那辆黑色的小车驶进皇臺寺院子,没停多久。虎二僧喊龙铁蝶坐上专车,陪同从北京过来的一位宗教局男领导,去了西安古城南门。
下车后,一伙人上城墙观光、看古城夜景。西安古城墙位于西安市中心,呈长方形,墙高12米,地宽18米,顶宽15米,东墙长2590米……
中秋节在脚踩古老的城墙青砖上漫步赏月、是一道难忘的风景。游客每走一阵子,可看到城墙上亭子改装的店铺。不是卖陕西特产,就是卖手工艺品。挂在店内空中一颗颗夺人眼球的珍珠串结的珍珠领带,吸引了龙铁蝶。他恋恋不舍揣摸了半天。就在龙铁蝶不肯走开的时候,虎二僧走回来说那珍珠都是假的,没给他买。可她又觉得在这个很特别的日子带外甥来了,不给他买点东西,面子上挂不住。最后她在前方另一个亭子,还是为他挑选购买了一样东西,一把宝剑,一把剑柄吊坠的红色香囊上刺绣着麒麟的真身宝剑。
虎二僧说:“寺院现在前前后后是大开间,晚上很不安全,你带它回去,等我有空给它开光后,挂你卧室墙上,以备防身用。”
时下正值秋高气爽,抱着那把麒麟宝剑的龙铁蝶站在城墙边,抬头向南天的夜空仰望那轮圆满的明月后,思绪一下子跑回故乡,想起了常年劳累奔波在外卖香的老娘王凤霞。
那晚,赏完月回到皇台寺,龙铁蝶还真梦到了他的娘。可刚来西安,还没站稳脚跟的他不能回乡下的龙蹄沟。
之后的许日里,殿前院后的一盆盆金菊次第开放。龙铁蝶被虎二僧安排进了陕西省佛教协会弘法利生委员会办公室,作了《弘法利生》半月刊的编辑助理,负责校对上刊稿件。虎二僧还让办公室的女打字员教他学电脑打字。
一日午饭后,寺院静悄悄。那只白蹄子,黑尾巴,脑袋黑得看不见眼睛的皇臺寺护法神黑子正爬卧在院子那棵歪脖子老国槐树荫下,眯着眼打盹。
一个妇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门窜进来,站在院中央破口大骂虎二僧不像出家人,出家人就不是她那副德行。大骂虎二僧把她的卧室、办公室,用十方供养的功德钱装修的像宫殿,整天拿着大哥大,坐在空调房里独个享受,哪有出家人的样子?
那个妇人原来在皇臺寺常住过,后来拆迁与十几户人家搬了出去。可她心里不服,那天有意回皇臺寺闹事。她大骂虎二僧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不在皇臺寺,以为寺院建设筹集资金为幌子,在外边满世界胡跑,戴着金丝假发套,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把佛教的戒律早忘的一干二净,什么狗屁大法师,什么皇臺寺主持,呸,呸,呸……
正午休的虎二僧被黑子发出的攻击声吵下床,她推开卧室窗户,往院子窥了窥。她又很响关上窗户,拿起大哥大边给一个开武校的大力士徒弟打电话叫他赶紧过来,然后她穿戴整齐,满脸愤怒地杀向院子,对阵叫骂道:“你她妈的吃饱饭没事干,跑到寺院里来欺负人?”
“谁欺负人?哪个卖屄客在欺负人?把居民赶出庙门不说,还把几个在皇臺寺出家的尼姑也赶出了庙门。”
“你妈不卖屄那来的你这个泼妇。”虎二僧忍不住火了,用手拿的大哥大指向那妇人。被妇人身边的男人一把抢过大哥大,举高抡起狠狠摔在地上。黑子被那男子的恣意放肆所激怒,它绷紧铁绳跳起来,一次次朝他发出“汪汪汪”的狂叫。
“你妈卖屄!”气得虎二僧和那妇人扭打成一团。围观的众尼姑赶紧上前劝架。就在此刻,手提麒麟宝剑的龙铁蝶出现了。他闪进人群,如一座山,站在虎二僧与妇人中间,拔剑出鞘,怒目正对那横眉竖眼的妇人吼道:“你给我再骂一句!”
尼姑庙里,忽然杀出一个眉清目秀的护庙“天王”,把那撒野的妇人一下子给镇住了。她望了半天不敢做声。在汪汪的狗叫声中,在众尼姑的又一次劝说下,她被她男人拽走了。
平常笨笨的、憨憨的,傻傻的龙铁蝶踢一脚半晌放不出一个屁。可在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的英雄行为,得到虎二僧的大加赞赏。晚上,她在独设的小灶上亲自做饭,与龙铁蝶共进晚餐。她鼓励龙铁蝶在这好好干,他将来的婚事、住房,她全包了。她说等她五年后把庙盖好了,带他坐飞机去旅游全世界。她还说明天让龙铁蝶搬到她卧室隔壁,以前皇臺寺主持住过的屋子居住。
受宠若惊龙铁蝶回门房住处,心里觉得不妥。一不是尼姑,二不是居士的他何德何能住进住前主持的卧房?如果真住进去,皇臺寺的众尼姑会怎么看他?她们又将在他背后非议虎二僧的感情用事……
也许虎二僧渐渐意识到对龙铁蝶的恩宠过重,会带来不良后果。让龙铁蝶移住新居的事,是她头脑一时发热,打的妄语,只有不了了之了。
刮了一夜风的古城,灰沉沉天被雾霾笼罩。龙铁蝶从西安音乐学院印刷厂,校正完《弘法利生》半月刊,坐公汽回皇臺寺过洒金桥十字,遇上大堵车。他看到车窗外古都大酒店门前停车场上,停放了十几辆警车。他下车向南,拐向皇臺寺大门前窄长巷子时,发现巷子两边五步一岗,站着一个个手持警棍,双手背向后腰的警察,表情十分严肃。
皇臺寺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心生疑惑的龙铁蝶从两行警察中间往皇臺寺门口走去,被伸出黑长警棍的警察挡住问:“不准进,你干什么的?”
“庙里工作人员。”龙铁蝶不惊不慢地笑着回答。
“你先站着!”警察用警务通请示了正在皇臺寺内执行公务的警长,确认身份后,才给龙铁蝶放了行。心里捏着一把冷汗的龙铁蝶神色慌张地进了庙门,看到皇臺寺院内也站满了穿制服的警察。如此戒备森严的护寺行动,是皇臺寺近现代史上从未有过的。连寺内主持虎二僧事前也不知晓。那次空前罕见的戒严行动,持续了四个小时,在黄昏撤离前,几个警长才告诉虎二僧,接到上级绝密情报,听说寺庙南边的回民近日要搞大暴动,企图炸平皇臺寺。
虎二僧命龙铁蝶将提前包好的佛教磁带和简易的经书带到办公室,结缘给一个个警长,以表谢意。一位警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如果世人都按佛祖所说的话去做,那天下就没有坏人了。那么干我们这一行的,不都就下岗了。”
此话惹得一屋子警长笑着离开了皇臺寺。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怨,竟与回民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归根结底还是为地盘。眼下皇臺寺南闲置的那小院子,原本也属皇臺寺地方。九十年代初,为了长期占有那个院子,回民还曾在那院子办过几年的技校。
还是为了继续长期占有那块地方,回民们捏造了一个让虎二僧动不得的理由,硬说那块地方有回民老先人的祖坟,谁也动不得。谁动就是跟回民的老祖宗过不去。说再大一点,严重一点,就是跟整个大麦市街、香米园的全体回民过不去。
雄心勃勃的虎二僧原计划用两年多不到三年时间收回那个小院子。在未正式行动之前,她先后约有关回民代表到皇臺寺,开了几次见面会,也算是吹风会。
大会上,胜利在握的虎二僧表态说:“一座寺院的兴盛,离不开五个‘持’。1.佛菩萨的加持;2.政府的支持;3.僧众的主持;4.信众的护持;5.道风的坚持。虽然我们属于不同的信仰,但万法归一,弘扬的本质是一样的。皇臺寺收复寺产,势在必然。我在这里希望双方相互理解,用友好协商办法来化解双方的矛盾和分歧……”
寸土不让,不甘屈服的回民代表在大会上被虎二僧的昂扬斗志,以及实在不行要动用国家机器的强硬收回所激怒。会毕,那帮难缠的死对头秘密召集回民精英份子,协商紧急对付方案。
没有谁会想到,那个宁静的小院子,竟然成了两家发起战争的导火线。从起初的地盘之争,到后来逐渐上升民族之间的政治斗争。看来,操之过急的虎二僧收复南边疆土的伟大愿望,不是三言两语说搞定就能搞定,经过前期日子的协商,没有结果后,搞得精疲力尽的她预感这事再强硬下去,保不齐真要闹出什么大乱子。
如果虎二僧再看不清形势,处理不好眼前,很快会动摇自己未坐稳根基的主持位子。于是,她只有再放放,再缓缓,等时机成熟,牙齿磨厉了,再“啃”那块要人命的硬骨头。
戒严解除后的次日清早,虎二僧命龙铁蝶去弘法利生办公室,把厚厚三本通讯录交到龙铁蝶手里,语重心长地说:“这里面有几千个地址,你可要保存好,这些都是建庙的钱啊!”每天填写上百信封,折叠上百份报纸,装进信封将口糊起来,再提到邮局去邮寄,成了龙铁蝶那段日子的主要工作。
一转眼,龙铁蝶从新疆回皇臺寺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在省城南郊上班的龙春雷还不知他来到皇臺寺。他想见龙春雷,听说他去陕北了。
第六十章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龙春雷刚去省城南郊的单位的第一年里,水泥路、自来水、普通话,隔三差五职工灶上还有红烧肉。与农村土路、土话、土瓦房的生活大有不同,觉得日子过得蛮快,也挺有意思和新鲜感。
能看懂图纸的龙春雷每日上班带几个同时分配到同一单位,之前是同学现在是同时的同龄人跟工地大大小小的上下水管、管钳、套丝机等打交道。他们日复日穿着蓝工作服,戴着装有照明灯的安全帽,手提管钳,在不见光的只有一米高的地沟里,套接纵横交错的一根根低低高高的粗生铁管和细钢管。有的接口处不用三通 ,还要用到电焊,氧气焊。
这样长年累月猫着腰在地下工作时间长了,龙春雷发现自己的腰展不直了,平常走路也猫起了腰。一个风华正茂的十六岁小伙,猫着腰走路,是什么形象?又谁能瞧得起?慢慢地自惭形秽的他对那份看不到前途的工作,越干越没信心。令龙春雷后来更没信心在单位干下去的原因是,同他一道分配到单位的同班同学共11人,没一个是正式工,全是合同工。每天与正式工干一样的活,正式工每月六七百块钱,合同工每月只有四百多块钱。享有的公司福利,正式工与合同工又不一样。有的有,有的没有。
在省建八公司安装分公司干了二年的龙春雷了解清楚公司的乱象后,他脑海里一次次冒出离开公司,另谋出路的想法。可他出了公司大门,又能去干什么呢?他很矛盾?不过,在没有找到新的出路前,先在这将就着干吧,眼看马上要过春节了。
回老家过完年的龙春雷又去省城上班了。不论对施工图纸、人员管理、还是工程预算,电气焊技术,都精通熟悉并了如指掌的他面对新年,有了新打算。随时做好脱离公司准备的龙春雷四处寻找时机,计划带队友们去外边包私活单独干。
在新年的见面会上,他向老乡加同事们偷偷阐述了他的这一观点。谁料想,同事中竟然出了“叛徒”,把他欲私自去外边包活的想法,泄密给了公司的高层。
一周后,公司领导找龙春雷谈话。半月后,龙春雷以破坏公司管理制度,扰乱军心为罪名被开除了。
眼下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背着铺盖卷的龙春雷带着错综复杂的心情走出了省建八公司安装分公司土旧的大铁门。他回望了两眼,鼻孔发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季正是一年好好干活的最佳日子,他在公司附近的西何家村租了间民房,把心和神先安顿了下来,没敢再钻进舒适又温暖的被窝里,去理“疗”痛苦失意的伤口。
然后,龙春雷带着公司结算他的工资,去钟楼买了一部眼下正流行的BB机;买了一身眼下正流行的“伟志”西服;买了一双自己谋了多年想买却一直舍不得买的火箭式黑皮鞋。在他的认知里,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必须先把自己包装起来,与城里同龄人穿着打扮没分别,才不会被城里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扁。
在出租屋,没找到活干的他很有获得感地好好体验了许日城里人的生活。风度翩翩的他再次挺起腰板,以一个成功者的形象上了大街,没走几步,BB机响了。他跑到离他最近的路边商店,按BB机上的电话号码,用商店的公用电话回了过去问他是谁?对方回答说他是“牛”
“牛”在电话里说:“你走了没两天,我也辞工了。我现在北郊草滩干私活,这里的活势很大,为了赶进度,老板想分包出去,问我能不能找下人?我一下子想到你,如果你愿意干的话,咱俩合伙干。”
“行,行,行。我马上到你所在的工地。”整天没事干在古城大街上胡溜达,闲得蛋疼的龙春雷放下电话,激动地跑向正开过来的2路车。被商店女老板喊了回去,等付了话费,那辆他要急着赶坐的2路车已走远了。
说起给龙春雷打传呼的“牛”,那人原本就姓牛。当初,跟龙春雷在周原县建筑学校是同班同学,“牛”是团支部书记,龙春雷是班长。“牛”与龙春雷的关系一直很铁,他俩的强强联手,一定会合作愉快!圆满成功!
说干就干,龙春雷去工地当天,与甲方代表签了包工合同。第二天正式上岗了。刚开始,人手不够,“牛”还邀请了其他七个同学,参与到工程中来。
一口气干了四十多天的上下水安装工程结束了。按合同规定,甲方必须付清乙方全部工程款。还剩的一万元工程款甲方老板却改口说,等两天工程验收完毕后再付清。
“牛”和龙春雷给跟他一起干活的人付清工资后,自己没钱了。他俩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剩的那一万元工程款上。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在工地守候的“牛”和龙春雷没等到黑老板来验收工程,“牛”给黑老板打了几次电话,听到“嘟嘟嘟”无人接听的盲音。
怕鬼却又偏偏遇上鬼。五天、十天过去了。两人终于明白:上当受骗了。那个姓黑的心子黑的黑老板,永远不再会与他俩见面。他俩的血汗钱再一次泡汤了。
深深体会到“干活容易,要钱难”的龙春雷不得不打道回府,重回他租在南郊的那间小屋,去一点点抚平他因一次次创业失败而受伤的心灵。
身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的龙春雷如泄了气的大皮球,趟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望着空白的天花板,一夜夜痛苦不已。
龙春雷是一个怀揣梦想的有志轻年,他对走上社会前前后后的大大小小事情,再一次做了全面深刻的梳理。对眼下这个下苦力,要不到钱的行业,不再看好。
他回想整天带着有射灯的安全帽,提管钳半爬在不能直走的黑洞洞地沟里,一干就是四五个小时。日复日把笔直的腰板都工作成了小驼背。那种暗无天日的工作,他实在没法干下去了。可他一没文化,二没靠山,他在省城又能干什么呢?
人在现实中生活,不在过去和梦想中生活。过去已不会再来,梦想只有通过脚踏实地,一步步努力才能实现。三天没出门,在屋子苦思冥想清楚后,调整好心态的龙春雷又一次满怀希望地出了西何家村。他如拧紧发条的玩具小汽车,正横冲直撞,向前狂奔!
西装革履的龙春雷头发上喷着飘香的“摩丝”,脚上擦着光亮的鞋油,正昂首挺胸走上大街,巧遇遇上一个穿着很洋气,看上去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妙龄女子。那女子斜瞥了瞥龙春雷,眼看他腰间挂的那部很显眼,又很扎势的摩托罗拉BB机,上前主动跟他搭讪。
“小帅哥,一看你就像个老板,我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经理,竭诚欢迎您的加盟。”这里脸上放光的女人微笑着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龙春雷。
龙春雷接过名片粗略看了正反两面说:“这上面有电话,我有意向的话,再跟您联系。”然后两人相互说了些礼貌的告别话,各奔东西了。
又到午饭时间,龙春雷走进一家西府人开的臊子面馆,在坐着等面的空档,他掏出名片再次看了看地址,离他租住的地方不远。常言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去碰碰运气呢?既然有美女诚邀,他又为何不去看看,说不定他真的能干好销售。
于是吃饱面后的龙春雷去了,一踏进公司二楼培训室的门,十几个跟他一样包装时尚的年轻人,在不断的拍着双手,热烈欢迎他的光临。
在那个客气、温暖,礼貌的氛围中,做了自我介绍的龙春雷找到了亲如兄弟姐妹的家的感觉,找到了被尊重的成功感。
在那间十多人听课的培训室,龙春雷听了送她名片的化妆品销售经理彭乃娟的那堂营销课后,他被她的口才,她的气质,她的包装以及她推销化妆品的激情所深深吸引……
他跑到皇臺寺找龙铁蝶说,他现在不上班了,跟人在南郊合伙做建材生意,眼下手头缺一千块钱。 听后的龙铁蝶问:“你来了,要不要先见见咱姨?她这两天在。”
“我是偷着进庙来的,咱姨根本不知道。”龙铁蝶把他刚发了没多久的三百块钱工资全部给了龙春雷说:“我这一共就这些钱,你做生意要谨慎,不要被人骗了!”
“大哥,不会的,您放心,等我赚到钱了一定还您。”迫不及待的龙春雷说完拿上钱,一溜烟消失了。他又去了那个化妆品传销窝点,缴了八百块钱,做了卢乃娟的下线。卢经理给龙春雷三小瓶青霉素大的玻璃瓶里装的高级男式香水,算他是正式加了盟。
在皇臺寺一边工作,一边等龙春雷来见他龙铁蝶等来初一,等来皇臺寺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还是没看到龙春雷的影子。
龙铁蝶在想,龙春雷说他改行做了建材生意,应该不会很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皇臺寺看他这个兄长。起了疑心龙铁蝶吃过晚饭,跑到大街上的电话亭又打了龙春雷的传呼,还是打不通。他拿着龙春雷写在纸条上的居住地址,悄悄出了庙门。他搭乘公交去南郊找龙春雷。在太白南路的游乐园站下车,他拐进路东边的西何家村,穿过黑洞洞的深巷子,走到那家出租户门口,看见门边石头上一个黑影在左右晃动,双手抱住肚子,呕吐个不停。
坐在门口的那个男人是谁?龙铁蝶没有多想,敲过门坎迈进了院子。在城中村,像那种喝醉酒,耍酒疯的年轻人并不少见。全当没看见的龙铁蝶继续往里走到一棵小椿树下,看见那间平房出租屋,灯咋黑着?
龙铁蝶敲了几下房门,没有动静。他轻轻推了推,房门开了。一股股浓烈的酒精味道扑上他的鼻。他拉开灯,看到水泥地板上乱丢着一地纸烟头。三个空酒瓶东倒西歪在板凳下、桌子上、床底下。桌面上还放剩少半瓶没喝完的,开着瓶盖的太白酒。窗帘是拉着的,床上的被子揉成一疙瘩,就是不见人去了哪儿?
他能去哪儿?龙铁蝶去前给他打传呼打不通。他脑子嗡的一声巨响,他本能的反应,迫使他快步跑向大门外。
那个栽到在黑暗中的酒疯子,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停止了呻吟,安静的可怕。他拉开门楼的灯,看到他身边吐了一大堆散发着酒味的脏物,下嘴唇歪向一边,嘴角粘满白沫,有点像他去新彊工地,曾见到的一农民工羊羔疯发作的场面。他摇摇他,他无声。他又摇了他,他动了一下,又不动了。他喊他,咋喊也喊不言传。
龙铁蝶茫然了,他吃力地背起他,火速向大街上跑去。气喘吁吁站在马路中央,拦住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飞奔前往皇臺寺。他走时开着的庙门,此刻已经关了,龙铁蝶使劲拍打庙门,门房的刘老头说,“谁?你找谁?师父人不在,不要敲了。”
“老刘,我是老大,你听不出来。”
“老大?老大,我晚上吃饭时还见到他,没见他出去,你糊弄谁呢?师父走时有交待,无论谁叫大门,夜深都不准开。你有啥事,等明天师父回来了再说。”之前来皇臺寺做了一时间安保又走了的老刘这次来,还没多长时间。
越听话越不投机的龙铁蝶生气地说:“我有急事,我兄弟需要住院。我向师父借点钱。”大半夜的,怎能随随便便去惊动已入睡的虎二僧,安保意识极强的刘老头最终没应声。
龙铁蝶回皇臺寺是为借看病的钱, 可庙门叫不开,这可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让人醉死在庙门口,那个装不认识的死老头,气得龙铁蝶在大铁门上狠狠踢了两脚,还是没人来开门。他双手轮换着咚咚咚敲大铁门,一直敲到双手发痛发麻。他想用这种疯狂的敲击声来,吵醒虎二僧卧室外警觉性极高的黑子,狗的叫声会传给室内的虎二僧。可那晚,不论龙铁蝶怎么狂敲,就是听不见狗的叫声。
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仅存的一线希望,又在庙门口破灭。面对残酷的现实,真是一分钱,难倒了英雄汉。
一股股强劲的夜风吹来,把兄弟俩的身子刮得很冰冷!那可怕的冰冷,那无情的冰冷,一阵接一阵,在袭击着龙铁蝶无助的心。低头的他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却想不出解救的办法。冷飕飕的夜风,正一个劲地刮着。 忽如,夜风中又夹起起了小雨。龙铁蝶回头再望了望倒在黑暗中如死狗般的龙春雷。他又开始了再一轮更为有力的敲打庙门。
夜已很深,皇臺寺正门边兴隆旅社窗户上亮着的灯,在一盏盏减少。就在龙铁蝶猛拍庙门的狂喊大叫中,却产生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
兴隆旅社三楼的一盏刚灭了灯,“哗”的又亮了。一扇窗户被推开,露出一个很生气的男人脑袋:“半夜了不要再喊叫了,没有用。”
“我兄弟病了,我必须叫开门。”声音瓜瓜的龙铁蝶疲惫地小声回答。 紧接着,又有一盏灭了灯的房间亮起了灯。
“铁蝶,咋是你一个,我还以为是谁?”龙铁蝶又看到兴隆旅社二楼上有人推开窗户,给他说话,竟喊出了他的名字。那熟悉的声音,竟是他大姨夫梁智光的声音。龙铁蝶的眼泪夺眶而出,眼前正僵死的龙春雷终于有救了。
那晚,与大姨夫同住兴隆旅社的还有夫的同事司机老李,大姨王美霞。那天, 大姨夫说他去西安出差,保养维修县委书记的爱车,一辆新购的黑色桑塔纳。她搭便车来,是专程看望她妹子虎二僧的。等梁智光办完事公事,再与大姨再赶到皇臺寺前的兴隆旅社时,庙门已关了,只有等天明了再说。
看重亲情的王美霞不是头一回来皇臺寺。记得上次天和大姨夫来时,还让司机拉了一大袋农家现磨的高精纯白面粉,一壶农家现榨纯香菜籽油,一壶自家酿制的头遍上等醋。
老两口初到皇臺寺,虎二僧不在。庙里的出家人,他俩一个也不认识。庙里又被拆的破破烂烂,也没地方住。带来的面粉老两口都愿意送到庙内的大斋堂。而对油和醋,两人意见不统一。一个坚持带回去,一个坚持留下。梁智光说,“你七吭八吭,把这死沉死沉的东西提到这来。带回去干啥呀!油和醋放在庙里给她徒弟一交待,人回来了叫徒弟转交给你妹子还不是一样。”
有点不放心的大姨王美霞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没见我妹子面,没亲自给到我妹子手里,我不甘心。你死人了,我往回提。”
大姨夫说:“你整天的想法跟人不一样,把人就叫你活活拥死了!”那次来西安,没见着妹子的王美霞这次又要吵着来。梁智光说:“我这次是办公事,带上你不方便。以后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你要去看你妹子,我天天陪你去。”说归说,到最后梁智光还是答应带她坐这趟便车来到了西安的皇臺寺,可谁也没想到的事正发生着……
时间就是生命,一秒钟也不能再耽搁。龙铁蝶接过梁智光借给他的五百块钱,背起被人骗去做传销惨遭失败,痛不欲生的龙春雷快速离开庙门,上最近的洒金桥医院救治。
大半夜,在值夜班打盹的医生看过后说:“这病我们小医院没见过,治不了,快往第四军医大转。”
折腾来折腾去,等把人送到第四军医大,已过凌晨一点。护士把龙春雷快速推进急救室,两位值夜专家看望病人后,面对面会诊,确定出治疗方案。值班的医生对陪护病人身边的龙铁蝶说:“近年来因过量饮酒,会使引起血压升高,心率加快,破坏心肌功能而猝死的人在不断上升。多亏来的及时,要不恐怕有生命危险!”等挂过五瓶吊针后,龙春雷慢慢恢复了知觉。
当窗外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照上龙春雷脸庞的时候,他精神大增,他信心百倍。他下了病床说:“我要上班。”
“你刚好,要不,我带你去庙里休养几天。”终于熬到天亮的龙铁蝶说着揉了揉一夜没合的疲劳的双眼。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