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十四〈从那一排合欢树开始吧〉/ 刘松林(陕西)

从那一排合欢树开始吧
●文/刘松林
一上车,迷雾就说她早上五点半起床,中午没有休息,有点困,居然就在后排睡着了。经过巨家村时,路边的一排合欢树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一团团水粉色的花儿,像一个个毛球,蓬蓬松松的,在微风吹拂下轻轻的摆动。它的叶子也很娇弱,在纤细的枝条上,密密的排列成两行,细小的叶片,遮不住光,也禁不住风。打眼望去,朦朦胧胧的一片浅绿,一片粉红,有点暧昧,有点娇艳,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这一排树,这一片花,使这水泥的丛林一下子柔软起来。
CX就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合欢树!然后就说起我们村的打麦场上就有这么一棵树,每到夏天收麦子时,就开花了,美艳的花、柔弱的枝条在我们的记忆里储存了多少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一下子被激活了,那巨大的树冠,那娇艳的花朵,那在风中摇曳多姿、顾盼生辉的粉嫩,那与周围的简陋、粗粝极不相称的艳丽和柔弱,那农忙时节独处一隅的安闲,仿佛就在眼前。
从这里往南,经地震台路,到水泉路,过绕城高速五十米,向右,进入寺沟。经过一段被修路的重型车辗轧的稀烂的路段,向左,进入寺沟岭路。然后,把车放在路边的阴凉处。车一停,迷雾就醒了。说是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一下子感觉轻松了。
路是水泥路,很平整,左手是山,右手是沟。山上植被很好,这一条路、一条沟都在山的阴凉里,没有一点太阳,很凉爽。早上刚下过雨,空气很好,往东,可以看见蓝天白云,一尘不染,澄澈通透。几声鸟叫悠悠的传出来,显得很宁静。沟不宽,对面的坡地上栽满了白杨树,很高大,足有二三十米高,青白色的树干笔直挺拔,树叶经风一吹,哗啦啦的响。一只啄木鸟在路边的树干上逡巡忙碌,也不太在意我们。迷雾赶紧拿出手机,想要拍下来,后面的天光太亮,有点逆光,拍不出效果。路边长着一丛金银花,枝蔓扯得很长,叶子也很稀疏,稀稀拉拉的开着几朵花。我就说一会下来时拔几棵种到家里的花盆里。迷雾就说好,这个东西插枝就可以活的。

然后就说起她九岁读《红楼梦》的经历。其实也不是有意识地读。当时父母亲上班,就把她圈在家里做作业,小孩子贪玩,就在家里乱翻,翻到了一本旧书,竖排繁体字,觉得好玩,就随便翻看,很多字都不认识,就那样囫囫囵囵的看,慢慢的居然还看进去了。后来就养成了习惯。她的文学功底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打下了。所以,兴趣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
路边几株山花椒垂落下来,舒朗的枝干,舒朗的尖刺,舒朗的叶子,乍一看,像是竹叶,已经结出了花椒一样的果实,一串一串的。迷雾说它的学名就叫竹叶花椒。几簇黄菜(费菜)郁郁葱葱的,鲜嫩欲滴,锯齿一样的叶片翠绿鲜亮,金黄的花儿开的正艳,花瓣尖锐细长,向外张开,花蕊长长的探出来,顶着花萼,几只蜜蜂在花蕊里忙碌。
路过几户人家,刚好是个转弯,转弯的空地上是种的蔬菜。地方不大,品种不少,有豇豆、豆角、西红柿、洋芋、黄瓜、辣子。这里的气候比北山那边早,豇豆、豆角、辣子已经开花,西红柿、黄瓜已经挂果,一个个水灵灵的,没有一根杂草,很清爽。洋芋的叶子和花总是皱巴巴的,不是那么洒脱。没有人,只有一条狗站在门前,看着我们,可能是心情不好,没精打采的,也不吭一声。迷雾就一个一个的拍。
路边的塄坎上,有一颗苹果树,看样子是野生的,没有人修剪,成自然状态生长,结了一树的果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迷雾指着路边一种不见叶子只见枝蔓的植物问我们那是什么?我和CX看了半天,都说不认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枝蔓就像是细绳绳,互相纠结在一起,或顺地攀爬,或缠绕在其他植物身上,几乎看不见叶子。迷雾就说这是菟丝子。这名字我在书上见过,只是没有跟实物对上。迷雾就说,她认识菟丝子,是看了琼瑶的一部小说《菟丝花》,里面引用了李白的诗,“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一下子就被诗的意境和小说里面人物的爱情故事感染了,那种哀怨悱恻的情怀,那种痴痴缠绕的意境,确实很美,一下子激发了女孩子对于美好爱情的期盼,就希望自己也能像书上描写的那样,跟心上人永远相伴。

实际上这是一颗很普通的草,样子也不漂亮,不引人注目。但是却被人赋予了感人的内涵,这就不一样了。
这时路边的塄坎上面又出现了一棵杏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从下面向上看,一副遒劲有力的枝干,支撑着一片葱茏密实的绿叶,烘托出一颗颗蛋黄一样的杏子,再往上就是澄澈的蓝天,悠远的白云,是那样的诱人眼力,又勾人口腹。但是树太高,够不着,更担心的是怕主人不让动,只能拿出手机,一通拍照,用这种方式表达此刻的心情。地上落了一层杏子,都摔烂了,看着很心疼。我和CX都走出老远了,迷雾还在树下徘徊,这时过来一个农夫,可能是感动于迷雾的执着,就用竹竿敲下来几颗杏子,迷雾立即大呼小叫地捡起来,给我们拿过来。味道不错,比妻在市场上买的好多了,绵软甘甜,没有一丝酸涩,我砸开杏核,居然还是香的!就说现在的农村人,生活好了,也不稀罕这些了。特别是孩子们,居然也不去摘。就说起我们小时候,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想吃。
转个弯,路分了叉。我们走左手,是一段平路,有几户人家,都是砖砌的新房,敞开的场院。路边长了一排树,密密麻麻的,有核桃树,有桑树,还有椿树、杨树、槐树。从树缝里看过去,下面的田块都荒着,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荒草中间,好几棵杏树,都结满了杏子。路边的核桃树也是果实累累,但是被桑树遮着,见不到太阳。这时一个村民走过来,我就说也不把这桑树捋一捋,看把核桃树荒的。那人说谁捋那干啥呀,又没人要!我就直说可惜可惜。
一户农家门前的水泥路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艾叶,一个农妇坐在门前捋艾叶。我就问她捋这么多的艾叶做什么呢?她说晒干了卖钱啊。并说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贩子来收,一斤两块钱,可以做药用。我就想起山上成片成片的艾蒿,妇女们没事干,割下来能卖不少钱呢。
CX在前面碰到一个老农,就搭起了话。老农家的场院上长了一颗碗口粗的皂角树,CX就说这棵树长得很正,能卖不少钱呢。老人就说这是棵脉气树,多少钱都不卖的。前一向有人出三千元要买,我说你就是出一万元我也不买!我走过去,老人很热情,给我们拿出凳子,让我们坐下。

老人个头矮小,穿了件看不清颜色的西服,扣子也不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瘦骨崚嶒的胸膛露在外面,说话有点喘。CX就说你生病了吗?老人说没有病,是前几天绑葡萄架挣的了。CX就问老人多大了?老人说他七十七岁了。从交谈中我们知道,老人家里四口人,十四亩地,种了八亩香椿,两亩葡萄,三分猕猴桃,剩下的都空着。老伴四年前去世了,一个儿子,跟媳妇娃娃都在深圳,家里平常就他一个人。老人指着门前停放的一辆三轮车说,这是个倒霉鬼,给我带来的霉运。刚买下三天,我拉着老伴下去卖香椿,在下面的转弯处,我一踩刹车,车就翻了,把老伴压在了车子下面,我也被甩出去十几米远。老伴当时就不行了。说到这里,老人停下来,沉默了一会。然后指着门楣上写着“以马内利”的对联说,这几年全靠天主保佑,要不然我就撑不下来!老伴在的时候,周周去做礼拜,我虽然入了会,却没有坚持去做礼拜,而是让老伴带上我的心意,可能是得罪了主,才遭的难。现在我周周去,就啥都好了!然后我就问老人收入怎么样,老人说虽然种了八亩香椿,忙不过来,六亩让草给荒了,只剩下两亩。今年卖了四千来块钱。“我是把账算错了,少卖了不少钱!”他说每天早上两点半就要去下面发电厂市场占摊位,那天迷迷瞪瞪的,就把秤看错了,少收了四百块钱。说起来能卖钱,可就是辛苦得很!我就问他葡萄怎么样?他说他不卖葡萄,只卖葡萄酒。这一年两亩葡萄做成酒,能卖一万多。“我的葡萄酒是宝鸡市做得最好的,味道好,卖的快!”然后老人就带领我们去看他酿酒用的陶瓷瓮,屋子里放了五六个半人高的瓷瓮,并打开一个塑料桶,要让我们品尝。“一斤十块钱,一桶十斤,一百元!”我们就夸老人有经济头脑。老人说他三十几岁就当了生产队长,那时这里没有路,外面的东西进不来,里面的东西出不去,没有化肥,地里打不下,粮食都不够吃。他就带头修路,到外面买氨水,多打了粮食,在全区五百人大会上受过表扬呢。但是修路得罪了人,就有人给他使坏。那时候他年轻,干活不知道轻重,累死了几头牛,就有人说他破坏公共财物,破坏农业生产,把他告下了,他不服气,一直闹了十几年,才给他平了反。现在想起来,都叫人寒心!不过这几年好了,啥都好,可就是把人惯坏了。“我是地主富农,每天要起早贪黑在地里干活,这前后周围的贫困户可好了,一天东游西转,啥都有人操心,上面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啥意见都没有!还有就是管不住人,年轻人都耍钱呢,谁也没办法!前几年我儿子耍钱,我还有力气管,现在老了,没力气了,也没办法了,只能由他了!”老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丝的忧伤。
我们就说起现在农村存在的宗教与基层政权组织争群众的问题,主要还是基层干部贯彻政策不走心,自身不硬,所以在群众中没有威信,失去了号召力,显得不如宗教组织有亲和力、凝聚力。
场院外面的崖畔上,长着一棵楸树,一棵椿树,都很高大。椿树刚好开花了,一串串的,吊在枝头,有金绿色,有粉红色,很鲜艳。CX就指给迷雾看。
穿过这几户人家往前,是一条狭长的路。左手是坡,右手是崖。崖畔栽了一溜红叶李,树不大,全结了果子。迷雾就很兴奋,摘了几个,说是味道非常好,让我们吃。我前段时间在尹家务摘过,太酸,不好吃。就不上她的当。CX禁不住缠磨,就接过来,咬了一口,立即龇牙咧嘴。迷雾就很得意,说这么好的东西,你们男人真是不会享受!这种情况还不多,这几年城市绿化,栽了很多红叶李,都是公树,很少结果,今天这里却全是母树,幸亏在这里,要是在市里,早让人连树都折了!于是就说到公园路的银杏树,每年秋天,都有老头老太太打银杏果,也不怕摔了。

这时左手的塄坎上出现了一棵硕大的杏树,一个人正在上面摘杏。他的同伴站在下面,提醒他注意安全。一问,也是跟我们一样,上来转的,看见杏子熟了,没有人要,就摘几个尝尝鲜。“这要比市场上卖的好吃,没有打催熟剂,是自然成熟的!”树上那个人说。
再往前,就到了村委会。这是个独立的场院,两座平房,都是瓷砖贴面,崭新整洁。院子里立着一个公示牌。一个村民从房子里往外搬东西,说这个村跟别的村合并了,这里已经不是村委会了。CX就说来了几次都不见村干部,原来是这样啊。
院子里两个花坛,右边的里面种了几株大丽花,长了一人高,圆球一样的花开得鲜红,足有一颗柚子那么大,花瓣褶皱繁复,就像花店里的纸花,非常艳丽。CX就说第一次见这花,是在大学期间,当时就惊艳于这花的艳丽,一下子就记住了;左边的里面种的是波斯菊,也在盛开,细长的枝干,细长的叶子,单薄的花瓣,有深红,有粉红,衬着金黄的花蕊,娇柔可人,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折。场院前面的空地边,长着几棵锦葵,有点像擀杖花,只是要小得多。
空地上,是一大片矢车菊,葱郁茂盛。错综杂陈的枝干,蓊郁繁复的花朵,构成一个紫色的世界。迷雾一边喊着真漂亮,一边走进去,让CX给她拍照。她蹲下来,伸出手,仰起脸,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在逆光下,别有一番风情。CX很有耐心,不断地变换角度,一连拍了好几张,我在后面,也把他的耐心和迷雾的开心收入镜头。CX拍完照,摘下一朵花,拿在手里,仔细把玩,忽然赞叹起来,快看快看,这花瓣原来是一朵朵单独的小花啊!我凑上前去,仔细一看,可不是嘛,这一朵花原来是由五朵小花组成,一颗一颗的花瓣呈筒状排列,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单层的呢!于是就赞叹自然的神奇。
从这里返回,在一个拐弯处,我们离开大路,向右走上一段土路。刚下过雨,地上很湿软。下面是一片槐树林,高大茂密,草木葱茏。路上长满了杂草,臭蒿蒿有一人多高,还有鬼针草、老鼠他舅。特别是老鼠他舅,老鼠屎一样的籽上面长满了刺,一碰,就粘在身上,拍也拍不下,只能一粒一粒的往下挦,弄不好,还会挂烂衣服,简直没法通过。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好在这段路并不长,大约走了一百来米,就是一个高台,攀上去,就是大路。

正好是个山垭,一下子豁然开朗,翠峰层叠的秦岭、澄澈如洗的蓝天、洁白无瑕的白云,猛地呈现在眼前,让人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迷雾按耐不住,尖叫起来。视线很好,空气里充满了阳光,感觉远处的秦岭以及满山的褶皱都成了透亮,仿佛是灯光打上去的。
我们沿路向左,又来到一个小村庄。路边的塄坎上是一排皂角树,都是一搂粗,硕大的树冠连接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阴凉。农家场院上长满了独独扫,狼尾巴。我们一直往里走,狗们开始狂吠了,一只大狗站在家门口,盯着我们,不紧不慢的吼着;一只小狗显得很狂躁,追着我们叫。我一弯腰,它就跑,我们一走,它就追,真是不依不饶。路也到头了,我们往回走。小狗又是一阵狂叫。迷雾就对着它说好了好了,乖啊,别叫了!说了几遍,狗居然安静下来,不叫了!CX就说你还有这样的奇异功能?迷雾就说哪里呀,不过是看它叫的累,随口说的。
有一户人家有人,我们就走了进去,女人正在簸麦子,男人在院子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跑进跑出。房檐下堆满了刚脱粒的麦子,有点湿软。主人很热情,又是拿凳子,又是要倒水。CX就夸他家房子盖得好,男人就很高兴,说是95年盖的。CX说那个时候能盖二层楼,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迷雾见麦堆上面有一本书,就拿起来,是小孩的课本,就说我们是老师,让小孩背一段课文。小孩很乖巧,就一段一段的背。CX就说要考考小孩,说松下问童子…小孩说,你背错了,要说寻隐者不遇。CX就说好,我重新背,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小孩又说不对,是:寻隐者不遇,唐,贾岛,松下问童子。CX说好好好,我重新来。寻隐者不遇,唐,贾岛,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然后就夸小孩背得好。
从交谈中得知,这一对夫妇有两个孩子,儿子原来在医药大厦上班,工资太低,后来自己办了个家具厂,做定制家具,媳妇原来也是工人,厂子倒闭了,在开元商城租了个柜台卖衣服,日子过的还可以,在宝鸡也买了房;女儿在下面超市上班,女婿原来在钢管厂,买断后跑运输,也不错。这小孩是外孙,一放假就要来玩。女人在城里给儿子看娃,这几天割麦子才回来的,平常家里就男人一个。这已经成了农村的普遍问题了,年轻人都出去了,只有老人还在坚守,成了空壳子。这样下去,炊烟还看得见吗?乡愁还守得住吗?
下来时,迷雾就说她最近收到个包裹,起初还纳闷,自己没有买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包裹?打开一看,是朋友寄的书。于是就说她们单位收到很多人捐的书,有的甚至没有拆封,扉页上作者题的××先生(女士)雅正的题款还在。还说上次有个朋友出了新书,请大家吃饭,席间一人赠了一本书,并在扉页上工工整整的写上提款,署上名字。大家都说要好好拜读,并夸赞朋友有才气,气氛热烈融洽。出来后就有人把书都给了她,说自己不喜欢这个,你喜欢,就多拿几本!于是就说起出书的悲哀。
我就想起一个朋友,多年习练书法,自以为功夫到家,常常以字赠人。有一次,正在家中习字,同事来访,就夸他书艺精进,激起他豪情万丈,就引以为知音,现场挥毫泼墨,书就六尺横幅,并在留白处题上同事名字,以示雅意。同事大加赞赏,并表示要装裱悬挂,时时揣摩。过几天他去同事家串门,看见楼下垃圾斗里有一卷宣纸,好像写过字的。练书法的人对这些特别敏感,就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他前日给同事写的横幅。就拿回去,铺平了,补上一行提款:再赠×××君!并亲自登门,送给同事。搞得同事哭笑不得。
经过一个阴坡,一簇簇的金银花长得正旺。迷雾就说这里土松,你要拔回家栽就在这里拔吧!于是就给我拔了几棵,并从包里拿出个塑料袋子,装起来,交给我。真是个细心的人!
太阳已经下去了,凉气一下子升起了来。经过那一排合欢树,纤细柔弱的枝条,娇艳可人的花朵,又勾起了我童年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