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青年作家安焱乡土风情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二十九(第57、58章)
●作者:安 焱(陕西宝鸡)

第五十七章
眼看过五一,到了高考前的最后冲刺阶段。周原高中大门口靠墙黑板上,用五彩粉笔描画出醒目又显眼的高考倒计时,离高考还有66天。在高三各科老师强力鼓动下,虽没说“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话,但每晚九点半下了晚自习后,还有近三分之一高三住宿学生,继续在教室秉烛夜战。
熄灯铃响了,龙铁蝶往宿舍走,过隔壁教室,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龙春辉还在蜡烛光下写写算算。为了不负众望,他每晚都坚持到凌晨一点。
时光进入炎热的阳历7月,当一个个考生带着准考证进入肃静的考场,又一天天考完试走出考场,看到大街上卖高考答案,就意味着一年一次的高考结束了。
他们那一届考生是陕西省取消高考预选制度,改为陕西省统一会考制度的第一届。
不再让好多学生读了三年高中,学到最后连高考考场都进不去。而是几乎所有学生都能通过会考,进人高考考场。
高考结束后,还是采用以前的先估分,后填志愿。发挥不理想的龙铁蝶在那个属于自己的黑色七月的某日日记上写道:“我废了自己,高中竟然成了我的大学。”看样子,他与军校这辈子无缘了,因为军校只招收应届毕业生。如果他要复读的话,他还是改上自己兴趣比较浓的文科吧。
盼到放榜那天,周原高中大门口围满了家长和学生。水泥墙高处,一张张红纸上写着一个个上榜的学生名单,只见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容未开的龙铁蝶骑那辆乘载他三年的自行车赶到周原高中门口,挤进榜单下的人群中,从头看到尾,没有他的名字。再从尾看到头,也没有跟他在同级不在同班,同吃同住在一块生活了四年,周末同骑一辆自行车,一个带着一个,同路同回一个家的他的亲兄弟龙春辉的名字。

龙铁蝶以为自己眼拙,看瞎了。他又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重新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龙春辉的名字。龙春辉可是压坏板凳,学习最认真、最踏实的那类很勤奋很勤奋的学生。平时考试顶呱呱,怎么在最关键的正式考试,连他也没考上???简直成了怪哉!
惭愧地低下头的龙铁蝶感到头顶的蓝天塌了,这个世界遗忘了龙家。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家人,尤其是一直坚持卖香供他俩读高中,望子成龙心切的老母亲王凤霞。
他自己没考上,拿自己前途当儿戏。而龙春辉没考上,他回家怎么向等待好消息的父母交代。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龙铁蝶耷拉着昏沉沉的脑袋,他不想回去,也没脸回去。平平的路,他没心劲骑车,而是推车无精打采地慢慢走着。走过吃晌午饭时间,走到太阳偏西的半路,他主动脱离回家的主道,拐上了七星河。
他一个人静坐在河畔的草滩上,望着翻滚的黄泥水,倾听河的哭诉声,发起了长长的呆。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的曲折河床上,一丛丛高高低低的芦苇,被不尽的野风吹得东倒西歪。它们或折断、或漂走、或沉没,更多的一根根枝干倒伏向水流一方。岸边长芦苇的河段,芦苇枝干上密密麻麻缠绕着细长的青藤,像搭建的避暑凉棚,罩住水面,厚厚软软几尺高,阻挡住从河上游流过的垃圾物。
龙春辉到底怎么了?难道他也没发挥好?说起高考前一月的冲刺阶段的一天中午,下了第二节课,做完课间操的龙春辉去教室门前的水龙头边,洗有点发热的额头。结果人没走到龙头跟前,忽如晕倒在水池子边,失去了知觉。被院子看到的几个同学,抬到了离学校最近的周原县人民医院。
“娃平常用脑过度,加之营养没跟上,临近高考,回家多给娃吃些蛋类肉类,改善改善娃的伙食。”医生给龙春辉挂完第三瓶吊针,对急匆匆从家赶到医院的王凤霞是这么说的。
说到寒雀巢伙食,更是令人难以启齿。常年面黄肌瘦又精神百倍的王凤霞每次卖香走前,都会炒一大锅油面,待放凉后,再分装塞进三个空塑料袋中,带到外边当主食吃。
每次出远门,肩背香疙瘩,手提馍袋的王凤霞总会带一大袋油面,到饭点讨不到饭时充饥用。有时候外出卖香遇天阴多雨,带去的蒸馍没过两日,便长出长长的绿毛,舍不得扔的王凤霞抠去绿毛就吃开了。
另外两个馍袋,是给上高中的老大、老二准备的。龙春辉一日三餐吃的不是那风干了的开水泡蒸膜,就是吃那油炒食面。
学校灶上,中午主食也卖二毛钱一碗的汤面片,可兄弟俩很少用钱去买,来滋润一下干得能冒出烟来的肠胃。油面的吃法跟冲泡方便面一样简单,开水倒进盛油面的碗里,用筷子搅拌均匀成糊糊状,也有点像现在地摊上的油茶,再泡进几块蒸馍碎片,一分钟后就直接可食了。
那种貌似油茶的东西,吃得时间长了,导致体内营养不全,抵抗力严重下降,难免出现昏厥现象。龙春辉昏倒之事发生后,王凤霞听从了医生的话。为了让两个娃能休息好,允许他们离开校内的男生宿舍楼,去校外租房住。为了让两个娃营养能跟上,她建议他俩到上顿下顿有肉,伙食开的好的教师灶上去就餐。
不管王凤霞鼓了多大的劲,抱了多大希望,最终又要让她再一次失望了。双双落榜对两兄弟是一个沉重打击,也对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盼望成龙成凤的要强母亲,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七星河的哗哗哗流水声,让苦闷不堪又无处宣泄的龙铁蝶站起来正欲干吼干叫几声。忽然间,河面上出现了一圈圈由小变大的涟漪。转眼间天空闪出一道道亮剑,劈开黑云,呼噜爷在黑云里大发脾气。
雷公,当地人称呼噜爷。传说他是专管粮食的神。有一天,他和电母悄悄下凡人间,扮作一对老夫妻,去体察民情。走到一家,只见有个孩子拉完屎,他娘把正揉的面团撕了一疙瘩,给儿子擦起屁股来。当下。把那个老人气坏了。他一个箭步跨到麦田里,伸手抓住麦杆,吹了一口气,眼看满地的麦穗就要落光了。电母劝说道:“呼噜爷,还是给留点吧,总要叫她们有吃的啊!”
“她们不爱惜粮食,饿死活该!”捋了捋白胡须的老头气愤地说。
“呼噜爷,我建议您另想方子教训她们,比如说打呼噜。”电母刚一说完,那老头就向天上一蹦,化作一团滚动的黑云,遮蔽了阳光,紧接着就是“呼噜噜”一声巨响,把小娃吓的哭喊打颤。
用面给孩子擦屁股的女人也吓坏了,她哄骗娃说,这是天上的“呼噜爷”向人间发怒哩!于是她急忙拉开被单子,把抱在怀里的娃紧紧裹住,吓唬道:“快藏好,呼噜爷来抓人了,看谁以后还敢糟蹋粮食。谁要再糟蹋粮食,他就把谁带走!”人们害怕呼噜爷,从此再也没人敢糟蹋粮食了。
落榜又赶上风雨大作的龙铁蝶一边回味着儿时母亲讲他呼噜爷抓人的故事,一边骑车冒雨前行,紧赶快赶,未到家已浑身湿透,淋成落汤鸡。
蔫不几几的他进了家门,有嘴无法向家人开口。于是他干脆选择了沉默。他进屋,换了湿透的衣裤,感觉不到肚子饥饿的他直接歪炕上睡了。 很快迷瞪的他又做梦了,梦见他在赶考路上,双腿轮欢蹬着自行车,飞越龙蹄沟,跃过七星河在朝考场狂奔而去……
母亲王凤霞从龙铁蝶回家扎得那失魂落魄的败势中,也多少猜明白,两个娃十有八九没考上。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没考上,可以再复读。母亲王凤霞的话如一股股暖流,浇灌着老大龙铁蝶冰冷的心。
就在龙铁蝶、龙春辉在周原高中复读第二学期的那年春,十五年前建造的落后不堪的土瓦房寒雀巢换了新颜,拆建成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新式楼房——德寧樂。
在拆建前,王凤霞听从村子好心人建议,叫龙子平把新房盖在新院子。龙子平没答应。他说:“咱现住的房是烂踏踏,咱分两步走。等以后娃大了挣到钱了,再给新院子盖。”
一晃多年过去了,那新院子至今仍旧闲置着。有块向阳地方,心眼稠的龙子平春天栽黄瓜、洋柿、绿辣子。秋天种菠菜、芫荽、蒜苗还有葱。他还给新院子周边栽了不少风景树:梧桐、泡桐、白杨、竹子、冬青等。每遇下雨,沟里各家各户的水都流淌到这块低洼的风水宝地,成了龙家人无事闲散、 逛景、摘菜的私家后花园。
随着农村人口城镇化的进程加快,更多的农村人将来住进了城市。看样子,那院没盖一砖一瓦的空院子,将永远闲置下去。龙子平当初批它时,计划有朝一日给新院子盖楼房,把一大家分为两小家,将农村户口的三娃龙春雷另出去的想法,最终没有实现。

从铜川回龙蹄沟五年,勒紧裤腰带天天坚持做生意的龙子平日复日五更起,忙半夜,用豆腐换玉米或黄豆,再用豆渣养猪。月月坚持,年年坚持,终于在一九九五年春天,拆除寒雀巢在原地建造了一座洋气、结实、又高大的二层半楼,赶上并超过龙蹄沟一般家庭的发展速度,实现了他的又一个五年计划。
在经济发展极其缓慢的落后偏远村子,德寧樂闪电般的建成,打造了龙蹄沟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造屋神话。村人再一次对戴罪立功的龙子平刮目相看了。
盖了德寧樂后,王凤霞外出卖香的劲头也变得更大了。表现在她从原来的每趟五天压缩到三天。从原来的俩个人,只剩她一个人。(龙新锁妻嫌累,跟王凤霞去一趟歇七天。有时去,有时不去。) 她从原来的每趟三十斤增加到五十斤。门路也有所拓宽,她从原来的只搞上门零售,发展到给过路的小商店低价批发。
不只是勤劳,也非常节俭的王凤霞之前每次去卖香,走到马家镇车站,她都会坐那趟拉煤的货车。坐那趟免费货车的旅客也不少,都是些贩鸡蛋、卖水果的农村人。
其实,王凤霞完全可以花一块二毛钱,大大方方购买一张有座位的硬座火车票。可经常坐惯不花钱货车的她节约念头,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

那天,她还像以前一样,坐上西去拉煤的货车。结果被站台上新换的戴红袖章的安全员发现,态度很坚决地恶吼了下来。安全员把众多爬上拉煤货车的乘客恶吼下车的那刻,冒着浓烟的火车头“呜呜呜”鸣叫后,已缓缓启动。提着香疙瘩的王凤霞从露天车厢里慌张跳下时,不小心一只脚落上铁轨棱角,崴得哎吆哎吆直叫。
她扑踏一声,坐在铁轨的枕木边,怎么站也站不起来,被安全跳下货车的龙新锁妻及时发现,搀扶她到站台上。龙新锁妻去候车室接了半碗开水递给王凤霞后,步行回龙蹄沟通知龙子平,让他拉架子车去马家镇车站,拉脚受伤的他老婆回家。
房是招牌,地是累,攒的银钱是催命鬼。始终把这句话当真理信奉的龙子平自从盖了新楼德寜樂后,他也开始又一次扬眉吐气了。
如今,总算如愿一场的他正昂昂气壮拉着卖完豆腐的架子车,行走在致富奔小康的大道上。他正盘算回家把现有的猪圈,从三个扩展到五个。就在龙子平正提瓦刀在头门边砌新扩建猪圈的围墙,看到早上跟王凤霞一块村子去卖香的龙新锁妻,慌慌张张向他走来。
“子平哥,别垒猪窝了,赶紧拉上架子车接我嫂子去,我嫂子在铁轨上不小心把脚崴了。人走不成路,现在还在马家镇火车站哩!”说一句话三摇头的龙新锁妻从马家镇赶回龙蹄沟,没来得及回自家门,脸色煞白地直奔德寧樂。
“啥?!”龙子平“哐”丢下瓦刀,从架板上“腾”跳了下来,给院子架子车里厢铺了些干麦草,放了床被褥,小跑着拉起架子车出了家门,向西奔去。可以想象,他此时心情是多么的焦虑和紧张。
“我在这给你一句两句说不清,去了你就知道了。”抬眼望了望龙蹄沟那座独一无二的新式楼房,发了眼红的龙新锁妻边往她家走,边在心里叽咕着:“盖那么高大结实的楼房,将来三兄弟分家咋拆得下呀!”
在等人那段时间,靠坐在马家镇火车站墙根盘膝而坐的王凤霞一边嘴里不停默念“阿弥陀佛”,一边用手轮换着按摩她那只肿疼的脚。过了中午饭点,她看到从她身边过往的旅客,时不时给她喝完水,放在膝盖前的空碗里扔钱,一分、二分、五分、一角……
客运列车提速后,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火车站管理制度比以前更严了。为了保证旅客安全,严禁旅客搭乘客车以外的火车。抱着以前“人民火车人民坐,人民没钱还要坐。”的老套套思想不放的王凤霞亏大了。不过也好,脚一崴,走不了路的她不用去卖香了。借养脚伤的名义,可以在家好好休养许日。

第五十八章
又一年的黑色七月过后的一天后晌,胳肢窝里挟着黑皮夹的龙蹄沟村信贷员龙银川边走边嗑瓜子,迈着悠闲步伐来到新建成的,在村子名声大噪的德寧樂。
他是专门为清龙子平去年盖德寧樂,由于手头不足,贷款10000元人民币利息而来的。可他却有意说成了是开完会路过。他还透漏了一个信息。
他问:“龙泽华是谁家娃?我夜个跑到县教育局给我外甥办转学的事,看到教育局院墙上贴着高考学生名单,有个叫龙泽华的。龙姓人据我所知,只有咱龙蹄沟有,不知道是谁家娃一个?”遇人见面不笑不开口的龙银川装出很关心下一代的样子。
在周原高中上学的龙蹄沟娃屈指可数。龙子平的两个娃在县城上高中,去年没考上大学在复读,龙银川是晓得的。只是他不知这两个娃现在的官名叫啥。
龙子平说他也不清楚,等晚上他再问两个娃。土财神走后,王凤霞和龙春辉一人背着一大疙瘩香回了德寧樂。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四周,熬夜重新包装好一把把摆在塑料纸上的红莲卫生香。龙子平手持喷枪“哧哧哧”给一层层香喷香水时,记起白天龙银川说的事,他说给了王凤霞。正在将喷过的,一把把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红莲卫生香往竹篮里装的王凤霞听后走进厨房,看见正围黑围裙的龙春辉站在锅台旁,正弯腰洗刷锅碗。
她惊喜地问:“春辉,春辉,妈问你,你得是把名字改了,改成了龙泽华?”
“噢。 咋咧?”嘴里答应着,手里活不停的龙春辉抓起马勺,一勺一勺往猪食桶里倒恶水。然后舀了些麦糠、玉米料倒进猪桶,用搅食棍搅拌均匀,提向猪圈去喂猪。
“那你大哥就说你俩今年又没考上,不知他跑到学校咋看的分数?唉,那个老大难啊,妈一提起就头疼。”
“妈,天气这么热,你还是歇阵子吧,不要卖香去了,等天凉了再去,以防中暑。”
“没事。信贷员隔三差五来催贷款,妈想坐也坐不住。”低收入的生活,高消费的开支。被迫王凤霞卖香的脚步停下来,且有一日日加快的趋势。
次日干早,在周原县建筑学校水暖安装班读了两年半,混成班长的龙春雷被优先分配到陕西省建八公司安装分公司,上班快两年了。常年在外的他前几日回了趟家,了解二位哥的高考情况后,又走了。德寜樂只剩下龙黑妹一人在看家。其余家人分三路出发。龙铁蝶骑自行车送母亲去马家镇车站是最早一路。龙子平拉起架子车上放着的,赶在天亮前赶做的正冒着热气的一大方块豆腐,出门串乡是第二路。龙春辉步行去周原县教育局确认高考信息,属第三路。

四天后,上宝鸡卖完香的王凤霞回到家,西安民办一所民办大专院校的通知书,被邮差送到了德寧樂,是关于改上文科复读的龙铁蝶的。
“两个娃都考上了。”龙铁蝶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母亲有如此兴奋近乎夸张的表情。在这之前,龙铁蝶向母亲汇报的结果并没有错。他去学校看时,第一批显示无上荣耀的榜单,向往年一样,贴在耀眼的周原高中大门口,榜单里并没有龙铁蝶,龙春辉的名字。
半月后,省内扩招定向生,分数线下降三十分。在与周原高中一墙之隔的周原县教育局院内的南墙上,又贴了一张新补的榜单,被宝鸡文理学院定向录取的龙春辉考上三年制化学工艺专业,开启了他为期三年的大学之路。
再说从省城寄来的那录取通知书,看了两眼没看上的龙铁蝶丢上窗台。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他心里很清楚,家里盖德寧樂花了两万多,又欠了一屁股烂账,哪来那么多钱去同时供两个娃上自费大学?还有那年龙黑妹参加中考,虽没考上周原高中,在周原县委做大官的她的生父高云楼得知后,寻人情,找关系给龙黑妹办妥了。
眼前摆的一件件不是与上高中有关,就是与上大学有关的事,哪一件又能离开钱?这让王凤霞高兴了没多久的心,很快被沉重的经济负担压没了。她说了一句大实话:“以前娃没考上,人愁。现在娃考上了,人也愁。不知我劳累奔忙到何年何月,才能不愁啊?”
王凤霞就是王凤霞,面对困难,她从不畏惧,也没有被压垮,而是用日复日,不停点点的劳作,来转移思想,驱散心中的一团团愁云。
当龙铁蝶再一次看清德寧樂的经济现状之后,已经好久无语了。可母亲还是一个劲地鼓励他再去复读,再去考心中理想的好大学。
做为很有梦想的年轻人,理应朝气蓬勃,不屈不挠为之去努力奋斗。可那段日子,龙铁蝶的心情却低落到极点,一蹶不振的他感到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每日他不是闭门思过,胡写乱画,就是白天睡大觉,晚上失眠,以至于一日日愁白少年头。
卖香回德寧樂的母亲捎回一白一黑两小塑料瓶染发剂,挤进破碗里,倒温开水搅拌均匀后,喊龙铁蝶坐在院子有阳光的小方凳上。她拿木梳,一梳子一梳子梳开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头发,用旧牙刷蘸些调制好的染发剂,一牙刷一牙刷抹上去,直到抹完整个脑袋。
刚染过的油黑光亮的头发,在太阳下晒半小时,等头发干硬后,再给脸盆倒清水,清洗两到三遍就OK了。白发染黑的龙铁蝶明显比以往精神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
自从老大、老二上高中购买了那辆新飞鸽自行车后,每到周末龙铁蝶回寒雀巢,就护送母亲卖香一回。眼下,正值暑假,有孩子给她帮忙,王凤霞卖香的周期,从以前的一周一次缩短到三天或四天一次。
龙铁蝶每送母亲一次,他就心疼一次。每次骑车带着母亲和香过了罗局镇,骑到西南的坡塬边,按照以往惯例,先把自行车打招呼寄存在坡边的一农户家,母子俩再轮换着背起香疙瘩步行下二里长,曲曲折折,拐来拐去的只能走人的窄陡土坡。
坡塬下的马家镇火车站看起来并不远,母子俩走起来,却感觉路很长,很长。背起香疙瘩走了没千米的龙铁蝶肩膀压的实在受不了,他咬牙放下,歇了一阵子换了个肩。
“你实在背不动。来给妈,妈背!快点走,再去迟就赶不上火车了。”
不愿给母亲的龙铁蝶又再一次咬紧牙,背起那“大铁块”,继续下坡。
下完坡,穿过坡下的另一村子,正横过铁路。突然听见身后一小十一二岁小女孩在惊慌失措地哭喊道:“快来人啊,帮我拉拉!快来人啊,帮帮我!”

龙铁蝶回头看时,只见一辆火车在五百米远的地方,“呜呜呜”鸣叫着而来。那个急喊求救的小女孩将一辆架子车停留在枕木间铁轨内。因她力气太小,一次次鼓足吃奶的劲的她企图拉过铁轨。不听话的架子车车轮一进一退,就是不过去那道铁轨的坎儿。
王凤霞看到丢下肩上香疙瘩的龙铁蝶欲去帮那个小女孩。她急上前,脸色煞白地紧抓他的胳膊说:“不能去,去太危险了!”
龙铁蝶望了望母亲近乎哀求的表情,再看看300米外的火车,那个不远处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小女孩。在心里“”咯噔”了两下的他还是勇敢地挣脱出母亲的阻拦,箭步奔向那小女孩。听见不同意他去的母亲在身后如哭地大喊:“春雪,快!火车来了,小心点!”
健步如飞的龙铁蝶跑到小女孩跟前,两手紧抓架子车的两个车辕,猛往上一拉,两个车轮刚过铁轨,冒起浓烟的“咔嚓咔嚓”的火车头随即而过。扇起一股股强硬的车风,差点把离铁轨一米的龙铁蝶刮倒。
“太危险了,你这样横过铁路太危险了!”在铁轨两边还没有安装护栏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家住火车路附近的居民藐视火车,对隔几分钟开来的一列列庞然大物,真是坦然无惧!横穿铁路的乱象,龙铁蝶之前也目睹过。同样是送母亲卖香快到达这个车站,同样是发生在那段铁道上。

可那次与这次不同的是,那次竟成了一段自作多情的大笑话。那是一个天阴沉沉的深秋,背着香疙瘩在铁路外侧的土路上行走的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马家镇火车站。把如“大铁块”死沉死沉的香疙瘩,从肩上取下放上马家镇车站站台,龙铁蝶的护送任务就算是结束了。
龙铁蝶在转身离开车站时,母亲塞给他两块钱说:“天热,你上了坡,去路边小商店买冰棍吃。”想起母亲每次在马家镇火车站下车,饿着肚子,舍不得买一碗一块五的凉皮吃,一口气走三四十里路回家。没有接钱的儿子说:“妈,这钱留您饥饿时买份凉皮吃吧。”
然后,龙铁蝶走远了。他听到母亲像以往一样,唠叨着他回家看好家门,叮咛着他在家要干的家务。他顺铁路边的小路走了没多远,突然看到前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肩扛一把锄头,神态凛然地站在铁路的枕木上。
不远处,眼看火车就要来了,可她一动不动。对火车驶近的鸣叫,无动于衷。难道她要寻死?急切的龙铁蝶小跑着,准备去铁路上推她:“火车来了,快趔开!”话音刚落,火车头呼啸而过,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分钟后,等火车尾过去后,他看到她依然亭亭玉立的站在枕木上。原来她站的那条铁轨,不是眼前已过火车的那条铁轨。她把目光投向这个陌生的男子,传达出对他自作多情的傻笑!
上坡的一路上,龙铁蝶边走边揉搓一阵比一阵疼痛的双肩。五十多斤重的香,一个大小伙背下坡,都感到撑不住。而作为女性的王凤霞却把那死沉死沉的“铁疙瘩”扛上肩,一背就是四五天,她怎么能受得了?
他回想去时的路上,王凤霞还是再三支持开了学,让他去西安上自费。他没吭声,现在看来,答案再明显不过了。男人都不是铁打的,何况一个女人。凡事要量力而行,为了自己前途,而牺牲母亲健康,甚至有可能缩短到她老人家的寿命,去盲目上什么毕业不包分配的高价自费的三流大学,他个人认为是很不孝的。
“如果父母依旧辛苦,那么我们长大了还有什么意义?”这句很扎心的话,一只萦绕在龙铁蝶耳边。十年家难中,龙铁蝶看到母亲的日子苦。他想等龙子平从铜川回了家,母亲的苦日子就该结束了。可龙铁蝶眼下看到的,母亲现在过的日子比十年家难时更苦,更累。
难道为卖香,双肩上常年勒出红印和血泡的她嫁到龙家,就是专门为过苦日子来了。做为儿子,他一次次劝母亲,叫她多歇歇或者一月少跑两回。可她说信用社催贷款,龙春辉要上大学,龙黑妹要上高中,哪一样都不是一点点钱啊。
听了母亲勇于担当养家重任的贴心话后,龙铁蝶觉得念书这条道,走到目前为止,对他而言,算是走到了尽头了。古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你是金子,走到哪里都会闪闪发光。看来,他只有改走其它的发展道路了。
就在龙铁蝶爬上马家镇土坡,骑车一路向东回到龙蹄沟村子,远远看见新盖成的大器又结实的二层小洋楼德寧樂头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两头尖小卧车。
他提前下自行车,从小车边推自行车走过,看到半躺在驾驶座山,戴墨镜的司机正开着空调,眯着眼在聆听流行歌曲。
龙铁蝶进了大铁门,才知是虎二僧回来了!虎二僧在龙铁蝶上高一的第二学期,就不在省佛协了,被调到皇臺寺。龙铁蝶在高二暑假去了皇臺寺,虎二僧已成主持了。
头上放光的虎二僧身着金色僧衣,脚穿金色轻底皮鞋,面容喜庆庄严。她还带回一个人,一个腿有点跛的黑衣人。虎二僧命龙铁蝶叫他师爷,说黑衣人是从台湾过来的一个大师,当天同她回王家窑,去她幼年住过的窑洞,取一掬废弃窑洞里的“乡土”,准备带回省城,顺便过路到龙蹄沟来看看她三姐。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虎二僧想见她三姐,可那天王凤霞却偏偏不在。家里有大热天拉着架子车去串村子刚去买完豆腐回家的龙子平;有待上高中的龙黑妹;待上大学的龙春辉。还有刚从马家镇火车站赶回来的龙铁蝶。
黑衣人初次见头发油亮的龙铁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且圆正。他问他多大年龄?在哪儿上学?他听到他的回答,发现他声响音亮,谈吐有致。于是他拉起龙铁蝶的手,脚一跛一跛进德寜樂一楼东屋,关上了房门。

过了片刻,房门开了,虎二僧进去发现龙铁蝶捂着满鼻满嘴的鲜血走了出来。虎二僧见状,忙给龙铁蝶解释道;“你身上有业障,你师爷这样做,是提前把你身上业障打掉,你以后干啥就都顺当了。”
跛脚大师听过虎二僧的解释后,笑着将其手腕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龙铁蝶道:“今日有缘一见,也没啥送你。这串鹡鸰香手串,你拿着。”
龙铁蝶望了望身旁的虎二僧,他低头不敢接。听见她笑着说:“师爷给你,你就拿着。”龙铁蝶接过手串,听到跛脚大师又说:“等你以后有时间,叫你姨带你一块来台湾观光旅游。”龙铁蝶笑着答应,只见龙春辉、龙黑妹早已把倒好的两杯热茶,端了过来。
虎二僧望了望冒着热气的一次性塑料杯说:“先放窗台上凉一凉,等会儿再喝。”
黑衣跛脚大师离开德寜樂前,掏出一厚沓连号码都没捣乱的崭新百元大钞。他说这不是钱,这全是纸。然后他叫站一旁的虎二僧算了算她一共有多少兄弟姐妹,每七百块钱包一份,给每个亲属各包了一份。当天黑衣人还给见到的包括龙铁蝶在内的德寜樂的龙子平、龙春辉、龙黑妹各包了一份礼物。
回德寧樂不到一个小时的虎二僧顾不上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又要走了。她在走前交待龙铁蝶,把包好的那三份钱,明天送到他大姨、二姨和他舅家去。送完后,再来西安找她。
三日后的黄昏,王凤霞卖香归来,在吃夜饭时,听了龙铁蝶的叙述,兴奋不已。她说:“当初,我说盖座平房就行了,等以后有余钱了再给上面加一层。犟的跟死驴一样的你爸非要一次性盖成这二层半。到现在楼上楼下门窗虽装了,可油漆没刷,玻璃没按。倒是西安你姨最关心咱,在咱正缺钱的节骨眼,给咱送来了……”
刚回德寧樂,又被黑衣人无缘无故揍了一顿的龙铁蝶无高兴可言,难道他成了龙蹄沟的挨打拳王,是隔三差五被他人挨揍的命?他拿起那圈并不怎么抢眼的鹡鸰香手串上了楼,进自己的卧室,仔细端详把玩了许久,便丢到枕头边睡了。

酣睡到后半夜鸡叫时分,灵魂出壳的他仿佛看见那鹡鸰手串发着金光,慢慢旋转着离开床头,飞出窗子,越飞越大,飞向远处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金光圆圈。金光圆圈又很快变成很高很高的围墙。围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里面有没有亭台楼阁?有没有金山银山?有没有香车美女?有没有文房四宝?如此奇妙的境地,让龙铁蝶执意要进园看个究竟。
于是他背起行囊,赶了一夜火车,又坐半天飞机,终于到达地球的另一端,他此行访问的目的地:天荒园。
当夕阳染红脸庞的时候,龙铁蝶正站在园门外,呆呆欣赏门两边长相怪异的一对喷火的麒麟。园门是由三根长条形石柱构成。一横石柱上刻有:太阳门。两竖石柱上分别刻着:
无山无水无妙音
有花有草有竹林

走进石门,向西南走去,龙铁蝶穿过两边错位盛开着一方一八株,一方三十三株,一方二十八株,一方三十九株共四方紫荆花林荫小径,看到了一座由桶瓦、蚯蚓脊,水磨砖等构成的古建筑,三间大。坐北朝南的朱红色正门上悬挂着一块匾额:止贤书院。大门左右两边悬挂的黑长木板上刻着:
风轻轻吹醒晨昏
雨霏霏淋开路径
龙铁蝶来到古建筑后门,发现了一个方方正正有围墙,很别致的农家小院,院子里别的啥都没有,全是奇形怪状,长满青苔的大大小小石头。
小院没有后门,龙铁蝶绕过古建筑,向东南望去,一片片金灿灿油菜花扑入眼帘,一只只鸽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飞来跳去。沿被竹林接引的曲折小径,到达通幽的尽头,就是“含芳书舍”。只见大门上题匾:
红袖添香溢四季
白纸生文沁九州
“含香书舍”也属古建筑,五间大。当龙铁蝶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一排排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一册册远古的长条竹简;一部部线装的近代经典;一本本现代版的各类书籍。他呆望了一阵子,又把舍门拉回原来位置。

天荒园建造,打破园林无规则之常态,围墙成圆圈状。似人间的世外桃源,犹如飘荡天宇的空中城堡。圆圈的圆心造通天台。由一百一十八道台阶铺造。每隔三十三道台阶,缩小规制。
汉白玉栏杆围护通天台四周,台心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方形石桌,两端向上稍卷,绕祥云图案。石桌中央搁着一本厚厚的石书。一支微斜的黑石毛笔悬立空中,笔尖触碰石书封面。站上通天台,如临云霄,揽盛景入怀,飘飘然心旷神怡。
沿天荒园中轴线,走向拱形小圆后门的龙铁蝶依然陶醉其中,忘了自我的他找了小半日,还是没找到出口。看来,他想回龙蹄沟老家,是永远回不去了。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 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