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风情】长篇纪实文学《心劫》连载 18第一卷 《追忆篇》〈苦搏〉/ 作者:王颖悟


苦 搏
●文/王颖悟
一九六四年阴历二月。一个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日子,我扎好铺盖和村里十几名社员准备一同去外地搞副业,目的地是县里设在河对岸的园艺场。听说主要活路是给葡萄园栽桩搭架,每个人都带上铁掀和镢头。准备完毕一行人便用架子车拉上锅灶等做饭家具,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过去,生产队的领导历来是不主张搞副业的。一是遵循政府“农民以农为主”的方略,全心全意的贯彻“农业学大寨”的基本方针,怕因搞副业违背了上面的精神;二来因为抽调一部分劳力外出,留在队里的人员减少,如有些紧急情况干部们就得亲自出马,不得清闲自在,这就叫水浅藏不住鱼。因此,宁愿队里经济紧张也不愿外派搞副业,反正你穷我穷大家都穷,又不是一个人的事,索性挤在一堆过着‘槽中无食猪咬猪’的生活。
如今,外出打工也实在是事出无奈。因为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折腾,集体和社员个人都被搞得精疲力尽,就象是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要想恢复元气,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办到的。年年粮食欠收,棉花减产。棉花是生产队唯一的经济来源,但它的种植全靠农药来维持生命,而有时候连给牲口抓药的钱都没有,对棉花这个用药大户,就只好忍痛割爱了,尽量能少喷一次药就少喷一次,这样的作务,棉花岂有不减产的道理?生产队的牲口,因缺乏草料,个个瘦骨嶙峋,风吹欲倒,要恢复到膘肥体壮,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那些年,每个劳动日的工分价值三、四角钱,那也只是会计账面上的空头数值,就好象是镜子里的鲜花——好看取不来。生产队里百分之八十的农户被扣除口粮款外,都成了倒灌户,还欠下队里一屁股债,就连油盐等最基本的花消也得自己想办法。
不另外找门路,死守农业这一条途径,实在是坐以待毙。针对搞副业这件事,干部们分岐很大。大部分人认为搞好农业是第一要务,怕被上级扣上“大搞资本主义”的帽子,为了集体,不值得担此风险。只有副队长一人力排众议,他请命自带社员外出,为队里挣些零花钱以解燃眉之急,他担着被撒职查办的风险甘愿外出一闯,因此便有了这次集体打工的行程。
这个园艺场是县园艺学校下设的一个分支机构,坐南面北,建在尧寺村旁的高坡下,背靠高崖凿有几孔窑洞是放置杂物的地方,窑前建有几排瓦房是职工的宿舍和教室。实际上,这里的职工就是园艺学校的学生,和周围的农民一样种庄稼、务蔬菜,农忙时,收种碾打照干不误,其余时间,在教室上课,学习基础知识,到野外,在老师的指导下掌握一些果树的修剪和栽培技能,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我们到达以后,占用了他们一间教室,把桌凳摞起来打了地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小院里,使原本清静的校园顿时热闹起来。
由于工期紧,我们一个队又不便抽出更多的人来,场部对此很不满意,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求助于相邻的生产队,希望他们也能抽些劳力前来相帮,不到两天他们也派来十几位社员,在窑洞里搭了一个民工灶,和我们一起搞起了农业社有史以来第一次副业。

干活地点就是园艺场门前的渭河河滩。开春以后的渭河,是枯水期,一改它夏秋时期的凶猛状态,只留下几股小小的溪流悄无声息的向东流去,最大的一股也不足三四米宽,深度刚能没过膝盖,波澜不惊,弯弯曲曲的盘旋在河床的中心地带,只是怯于刺骨的消冰水,不然,我们回家和返场都会涉水而过的。
稍高一点的河岸至南崖这一段约三四百米的地带,是历年来洪水冲积以后,淤积起来的土地,土层厚,没有过大的石块,多年来蒿草丛生,野兔出没,如今变成了园艺场的领地,除了种有小麦、油菜、各种蔬菜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足有三、四十亩大的一片葡萄园。葡萄蔓已经长到二尺多长却还爬在地上,因此搭架就成了当务之急。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每隔一行栽上一排水泥方桩,然后在桩的顶部和腰部各扎上一根木质横担,再在横担的两端各拉上一根铁丝,远远望去,就象是西方人墓地里的十字架,只不过比十字架多了一根横梁而已。
场里的刘主任,是一个精明而干练的领导,在场里口碑很好。在我们干活时,一边四处察看,一边和我们闲聊。他说他也是农村出身,知道出门在外,生活上不方便,挣钱不容易,只要踏实肯卖力气,遵守规矩,场里是绝对不会亏待我们的。我们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作为农民,本来就不惜力气,干的又是普通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不偷懒,一天干下来,是完全可以对得起那点工资的。
顺顺当当刚干了三天,刘主任通过场里的点工员通知我们的队长,要队里抽调四名有木工基础的人帮助他们加工横担,并当面表明,原先议定的按国家标准小工每天一元六角伍的工钱不变,而这四位木工按大工对待,每天是两元二角钱,两把手锯,由场里提供。队长首先选中了我。我高兴万分,激动得半夜都没有合眼。我当时高兴不是因为挣的钱多了可以得到较高的工分,因为队里在出发时早已订出标准,不论在外挣多少工钱,每人每天只能得到一角钱的伙食补助费,其余部分一律上交,才能换回生产队的十分工分,因此不论是大工、小工,挣的工分是一样的。企图通过干大工活而得到高的报酬,那只是奢想。由此也可看出生产队这个政策制定者的良苦用心。他们原本就不支持外出搞副业,对那些主张和参与外出的人设置重重障碍,规定了许多条条框框。尤其对某些串乡干活,一天除过能挣到工钱,还能混到三顿饭的手艺人,更是不能容忍的,整日里恨得牙痛心痒,看管得比阶级敌人都严。在家里给自己安个农用家具,他说你开地下工厂;请假走个亲戚,他说你借故干私活;倘若你有个三灾八难去住上几天医院,那可真是天灾人祸一起来,整日里追查行踪,“关怀备至”。只可惜当时还没有电视监控那玩艺儿,好象这些人是专挖社会主义墙脚似的,竟那么值得领导者担忧和警惕。其实那是在‘空想社会主义’的大背景下绝对平均主义的思潮在作崇。某些人认为,我手里只有一元钱,你就不能有一元一角钱,你比我多出了一毛钱,这就是不公平的现象,怎能让我睡得着觉,能眼睁睁的看见你比我强。尤其对那些有点小手艺,随时都可能“发财”的人更是不能掉以轻心,给他们不留一丝捞钱的机会。更要给他们准备好“大搞资本主义”的帽子,随时随地限制他们的一切行动,不能让他们达到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
我当时之所以感到欣慰,是因为如今总算被人承认是个木匠了,虽然徒有虚名,得不到具体的实惠,但在园艺场员工的眼里,会被排列在技工的行列,倒也算作是实至名归。因为这些年来,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总想学些本领获得一技之长,苦心钻研偷心学艺,在没有师傅的指导下,历经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拼出了一条谋生之路。这些年来虽然包揽了队里的所有木工活路,给集体节省了不少开资,但有谁把我当匠人看过,每天挣的工分没有同龄人多。当时也有几位社员向队里建议,能否参照别的生产队的作法,每天给做技工活的人增加一点技术补贴和工具补助,毕竟干木工活用的家具比较繁杂而昂贵,既可亏众不亏一,又可促进干活积极性。谁料,他们这点最纯朴,最诚恳的建议又遭到队领导的全盘否定。他们认为,我是一个接受“再教育者”虽然不能和“四类分子”相提并论,在生产队里也算是‘危险人物’,能让我参与队里的技术活路,算是我的幸运。我当时确实弄不明白,所谓队里的技术活到底是属于什么绝密工程,竟值得队领导这么慎重其事的大加渲染,搞得神乎其神,后来我慢慢悟出了其中奥秘,这里面不乏嫉贤妒能的因素。在他们看来,对我是不想用,又不能不用,用了怕技术日渐成熟,出人头地,日后达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假若弃之不用,去外面请师傅,又会给队里增加不少的开支,因此才冥思苦想的设计出这个以政治色彩为背景的妙招来,并达到既可使用廉价劳动力,又可限制发展,取得一箭双雕的目的。
加工横担就是将圆木十字交叉一分为四,凡是直径在二十五厘米以下的圆木,都如此处理。这种拉锯的活路是木工活中最基本的行当,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两把锯每天可加工五十多件,不到四五天,已经堆成一个大堆。从刘主任的眼光里,我们看到了满意的笑容。
正当我们干的得心应手的时候,刘主任派人拉来一架子车木料,并当面向我们队长交待,加工横担的活暂时停一下,立即改变活路,用松木板作一个面柜,所有尺寸由自己定,但要求至少能装三百斤面粉,下面有柜架,以防地面潮气,上面有翻盖,并限定六天完工。另外,用拉来的硬木料作一个架子车箱,所有配件一应俱全,以眼前这个车箱为标准,同样限定只给六个工日,并做到作工精细,六天以后前来验收。
明眼人都能看得清,这是在下战书,按理说,考核一下技能也在情理之中,检验一下你拿着技工工资,能否干好技工活。但这件事来的这么突然,使人感到蹊跷。对于这些活,我早就习以为常,‘好货不怕试验,真金不怕火炼’,检验就检验吧,何必来个突然袭击令大伙猝不及防。
饭后,队长把我们四个匠人召集在一起,商讨对策和实施方案,并立即作出决定,晚上下工后回家取来木工家具,因为初来时是准备干小工活,没作干木活的打算。四个人手艺水平参差不齐,不能采取单兵作战,两样活路必须由一人具体负责,架子车箱的尺寸有实物可以参考,关于面柜的长短、宽窄、高低等结构如何确定,这可是个费脑筋的事情了。最后就将这个难解的问题交给了我,并担起了全盘指挥的责任。
关于面柜尺寸的确定,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先去灶房用元铁桶装满一桶面粉秤了秤重量,算出了桶的容积,然后求出面粉的比重。既然已经得出面粉的比重,那么就可轻而易举的求出要装三百斤面粉的面柜容积了。另外还要考虑到,面柜因有柜架,所以不能过深,要让炊事员舀面时能够到柜底,宽度和高度比例要协调,不能失之平衡。同时四周箱板必须用外大里小的‘疙瘩卯’相吻合,不能像钉包装箱一样用钉子一钉了事,柜盖必须半死半活。死的这头用钉子钉牢,活的这个口还不能开的太大,以方便舀面为宜,以免面粉飞扬和尘土进入……,一切安排妥当,我们四个人就有计划的参与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应试活动。
就在我们有条不紊的忙碌中,刘主任就象一个幽灵似的,时不时的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俨然一付高考考场监考官形象,其认真的程度,实在令人叹服。直到我们提前半天完工,他又逐次详细的审查了一遍,然后淡淡笑了笑,不露声色的转身而去。他临走时,我分明听见,从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值”字。
听话听音,刘主任的“值”是话中有话。我们估计他说的意思是就我们的干活水平而言,对得起那每天两元贰角钱的。好在现在已顺利交工,没有被卡在关口。假若刘主任发挥他精明强干的特长,故意找岔子,硬说质量不过关,谁又能和他去争个清红皂白。因为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物件,即就是任何顶级的传世精品想要随便挑出几样毛病来,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由此可见,刘主任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高抬贵手,与我们给足了面子。
在随处可见的世俗潮流中,往往表现极为强烈的现象是:那些深居机关单位和城镇中瞧不起农民的人,恰恰他们正是农民出身,借某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跳出了‘农门’,认为自己脱凡超俗,是吃‘皇粮’的特殊人群,时时处处表现出对农民的卑夷和蔑视。这种现状司空见惯。所以初来乍到,我对刘主任等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同样存在戒心,事事作到委曲求全,不求争强好胜,只以挣钱养家为最终目的。在技能上潜心钻研,博采众长,始终抱定‘技多不压身’的信念,努力扩展谋生的通路,所以对荣辱、尊卑等细节方面不作过多的计较。即就对刘主任这次反常的作为也不去深究,一笑而置之。
通过这次交锋,我和刘主任之间都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态,令人可亲而不可近,虽然不苟言笑,但却句句掷地有声。听场里职工讲,他安排事情,严谨而慎密,没有丝毫商讨的余地。假若在今天的劳动中某个环节出点纰漏,那么连续几天的程序将会被打乱。在严肃庄重面孔的背后,他却有着极为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爱读书、好书法,尤其善于洞察周围人群的内在心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园艺场地处偏僻,就象是一座孤岛。生活在这这里的人们经常会感到寂寞和空虚,尤其对那些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过惯了都市的繁华生活,怎能耐得住这般孤寂,因此他便想方设法去改变这种环境,购置了乐器和杂志书籍,办起了阅览室,每周都有篮球乒乓球比赛,不定期举办歌唱和讲演活动,把一个只有五六十人的园艺场办成一个充满生气和活力、朝气蓬勃、劳动学习双丰收的大家庭。

我和刘主任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他当他的官,我干我的苦力,虽说挣他的钱,也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的情。可是有一天晚饭后,他将我约到他的办公室,说有事要谈。到屋内坐定,他热情的倒茶递烟,我茫然的有点受宠若惊,局促的等待着他的问话,在暗自揣度约我到来的用意。谈话在由年龄、家庭住址、成员等闲聊的话题消除了紧张气氛以后开始的。原来他从我的乡党口中得知了我的出身和遭遇,便对我的经历产生了兴趣。他说他和我初见面时就仿佛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语言和目光的相互对撞中也同样有种息息相通的意境。我说这是你的错觉,是你高抬了我。你我就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他说他见过许多会干的人,但会干又会算的人不多。他问我面柜的容量是怎么算出来的。我告诉他怎样求比重,怎样定高低,最后全盘确定它的具体尺寸。后来他半赞许半嘲笑的说,结构大方,比例谐调,作工也好,只是三百斤面粉还装不满。我乘势微笑的回敬了他一句:“这是按计算尺寸放大了的,君不闻‘满则溢’的道理?凡事都要留出余地的”。后来听说他把这句话玩味了好久,好象话里暗藏着什么玄机。其实这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充分表露了他精明过人的一面。
接触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也就无话不谈。有一次,我向他问起做架子车箱和木柜的事,他显得有些尴尬。顿了一会,不好意思的让我饶恕他的多心。说是他误听了我们民工中的谗言,才进行考试的。有人向他反映,我们四个木匠中,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都是半路出家。尤其是我,干的时间最短,只有理论,没有实践技能只是白挣了园艺场的大工工资……,这是我早就预料中的事,但没有他说得这么详尽而具体。我立即正色纠正他的说法。向他表明,那不是谗言,是事实。我们确实都没有拜过师,但实践出真知。我们是从劳动中获得的知识和技能,难道连干这种粗笨的体力活也要追查出身么?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我听得出来,我是最主要的攻击目标。我痛恨这个作法是因为他将针对我个人的攻击,扩展成为对集体利益的损害。试想,假若考试不过关,把我们每人的工资由技工降为小工,与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只能达到打压别人,抬高自己的目的。对于这种自毁长城的作为,实在令人费解。临走,我向刘主任讲了某位名人的一个精辟的论断:“一个弹丸之地小小日本,能在中华大地横行八年之久,除过其它各种原因之外,遍布各地的汉奸实在不能令人小觑”,他听后,和我会心的抚掌大笑,一个积聚已久的芥蒂顿然冰释。
这个人是谁,不用追问,我就心知肚明。此人是我队有名的‘黑三’。黑是说皮肤黑,‘三’不知取何用意,总之,黑三不是他的真名。还有一个别人送他的浑号叫‘黑鬼’,因说话尖酸刻薄,干活投机取巧而得名。自持贫农成份,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饱,不想卖力气,光想干大事。社员称他是一个“扶在供桌上,岜在香炉里”的货色。不知他看中了木工行当中哪些有利可图的事情,硬是要和我争个高低。而他自己既舍不得花钱买家具,又不愿苦学勤练,总想一蹴而就一夜成名,他曾几次怂恿队长没收我的家具,扬言要建立贫下中农自己的技术队伍。但是队长却没有上他这个当。既然有廉价劳力可用,何必舍近求远,使他思谋许久的好梦难圆。我也曾劝过他几次:“不是我把住队里的活路不放,而这是队里的安排,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事情,如若明天队里派你来干,我立即走人,决无二话。你常说,我用难活来压你,如今的社会,谁能压得住谁?我干的是粗活,只为混一碗饭吃,你若有真本事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他非但听不进去,反而说我讽刺挖苦他。我也曾忠告他,学习任何技术都得开动脑筋,不象喊几句政治口号那么容易,要有恒心有耐力,得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苦干加实干,才能达到技艺精湛,技术高超,如果你只凭念上几遍“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能将一堆木料变成物件的话,那你就真正成为出类拔萃的顶级人物了……。谁知他揪住这句话不放,就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把它作为攻击我的致命武器,经常伺机报复。每次寻衅闹事,都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但越是这样,他的阴谋和伎俩越会暴露得众人皆知,只是没有人去理会他罢了。
这次向刘主任搬弄事非的舍他其谁?特别当我从刘主任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后,我更觉得不能在民工们中间传播出去,在我们刚改变活路时就风传说我们内部有内奸,如果现在消息暴露,非搞得地复天翻不可。特别是外队的那帮年轻人,个个脾气暴躁,性烈如火,早已为黑三的行为所不齿,如若知道实情,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傻事来。再者,还要顾及刘主任的颜面,不致于伤了我们和园艺场的和气。‘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思之再三,终于将这口怨气咽到肚里,让它慢慢溶化,消蚀,悄无声息的化解了一场看似难以解决的是非纷争。
这些年来,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经过几年的苦博,终于初步掌握了些木工的基本技艺,实际上也没有从中收到多大经济效益,只不过徒有一个‘师傅’的虚名而已,但即就是这样一个一般人连看也不屑一看的微末技艺,却被某些人视为珍宝,被誉为‘金手银胳膊’,要和我争这个残破不全的饭碗。我多次主动退让,均未如愿,而欲谋此事者也屡屡不能称心,继而由技艺之争发展到人身攻击,甚或牵扯到阶级斗争,这真是一种致命性的杀伤武器,威力无比,令人防不胜防。这不禁又使我联想到大诗人陆游的名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为此我仰望苍穹,叩问青天,茫茫宇宙缘何不给我们留一线生机,何乃如此残酷无情,不留方寸之地?
和刘主任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两年以后的一九六六年七月份,而这次相见的地方是在县园艺学校的总部所在地。这里环境优美,建筑正规,教室宿舍整齐划一,院内林木成行,道路平整,毗邻学校有大片的苹果园和试验场,院内建有五间饲养室和数间仓库,槽头拴有十几头膘肥体壮的大骡子,院中胶轮马车、犁、耙等工具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型的集体农庄。
如今的刘主任,已不是两年前衣冠楚楚,派头十足的领导干部了,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浪潮冲击下,他成了‘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赶到饲养室当起了“马倌”,和另一名工人负责起牲口的喂养。和他乍一见面,我差一点认不出他来。我惊呆的望着眼前的他,怎么也不敢把他和当年的刘主任联系在一起,蓬松的头发和零乱的短须,上身短袖汗衫,下着宽短大裆裤,脚穿一双拖板鞋,头发上散落着几片麦秸,虽然说不上蓬头垢面,但汗液流过鬓边还清晰的留下了数道印迹。真是“凤凰下架不如鸡”。他一见我神情有点窘迫,我对他的处境也同样感到酸楚。想不到当年洒脱俊逸、气质高雅的刘主任才刚刚接受了两三个月的劳动锻炼,就已经落魄到如此地步,我想除过体力上的磨砺以外,所处环境的巨大变化,以及精神所遭受的挫折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地位上的落差如此悬殊,从一个呼风唤雨式的领导一下跌落至痛苦的深渊,成为那伙“红卫兵”和造反派所役使的对象,他感到屈辱,也曾想过轻生,但看到别的单位及县上比他大的官也都靠边站接受批判,也就慢慢静下心来,顺其自然了。
他带领我看了看饲养室的内部布置。在房屋中央顺长砌了一长溜牲口槽,槽的东头一间房是专放草料的地方,顺前檐临窗盘着可以烧柴禾的土炕,上面挂着一顶半旧的蚊账。其大体布局和生产队的饲养室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只是这里的牲口高大壮实。到底是国企单位,实力雄厚,非同一般,实在不能和生产队那个烂摊子同日而语。
室内空气污浊,到处散发着草料的发霉气味和牲口粪尿的刺鼻臭味。我真佩服刘主任对这种环境的适应能力和极度的忍耐力。假若没有超常的毅力,久居官位的人要在这种境况中坚持下去,是很难办到的。
这次,我们生产队二十多人来总场搞副业,主要任务是给苹果园锄草,修剪树枝,给果树培土。休息场地设在园艺场内的教室里,把所有课桌并起来,解开铺盖,就算是极好的床铺了。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便在上工时走到苹果园,就和刘主任不期而遇。寒喧了几句,互致问候,我仍尊称他刘主任。他立即用手比划着让我不要高声。并解释说他已不是主任了,在这里喂牲口已将近三月,怕被别人听见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临分手时,他叮嘱我:“要是不怕我这个走资派影响你的话,晚上抽空来这里拉拉家常”。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讽刺,是挖苦?我想他没有这种恶意,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或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是我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有什么可顾忌的,我本身就是一个不打自倒的人,现在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算是跌到了社会的最底层,下一步的结局顶多是蹲监狱而已。我想还不至于因讲了几句有伤时势的话而遭此横祸的。我爽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感到很满足,因为当一个人在遭受厄运时最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安慰,这时候即就是一句最普通的体贴话,也会象一只温暖的大手,去帮他抚平受伤的心灵。我没有理由去拒绝他这个最单纯,最起码的期望,毕竟我们相处了四十多天,在我的印象中,他算得上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称职的领导。
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我如约来到马厩前,借助房前路灯的光亮,我们席地而坐。习习的凉风驱赶着盛夏的热浪,他和同伴在院内铺好竹蓆,安置好枕头,看来是准备在院子里度过前半夜时光的。他说他俩夜夜如此,等夜静凉爽以后才挪向内屋,丝毫没有躁热的感觉。他们尽情的享受大自然恩赐给他们那份珍贵的快感,也以此排谴心中那份扰人心烦的积怨。
为了提防隔墙有耳,我说话时尽量压低声音,并一致约定:国事莫谈。我也有意的避开他的同伴。他明显觉察到我的猜忌,便立即向我作了解释。他说,这位师傅姓张是场里一名职工,为人忠厚老实,在场喂牲口一直勤劳细心。自从他被造反派安置到饲养室以后,张师傅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劳动改造者看,累活脏活抢着干,称呼上一直保持着主任的尊称。他明白,像这样的领导人物能住在这样的马棚里,心里已是承受着巨大的委屈,再加上过去一直没有经受过劳动的锻炼,怎么能挺得住繁重的体力劳动,凭借自己的想法,他相信这些靠边站的老领导将来都会官复原职的,那些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只会闹腾几天,喊喊口号,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闲聊起来漫无边际,海阔天空,上自天文地理,下到百姓趣话迭闻琐事。刘主任讲得眉飞色舞,完全忘记了他目前所处的逆境。他说,在这半年里,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心绪沉闷,无处倾诉,面对造反派,他只有认罪的份儿,同事之间各怀异心,深怕一朝不慎,让别人抓住把柄又会增加一条受到攻击的罪名,同伴张师傅虽然相处时间最长,但寡言少语,不通文墨,内心纵有怜悯之意,但却因缺乏共同语言很难沟通。他说和我聊起来真可谓是棋逢对手。听到他对我的恭维,我立即提出异议。我向他表明,我和他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他是国家干部,我是平头百姓,只不过比普通的老百姓多念几天书,到头来还不是照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优越感可言,并不敢和他相提并论。
当谈到前年在园艺分场干木工活的事情时,他顿时表现得非常激动,感慨的向我解释:“真是不打不相识,通过那次考试后,我发现你是一个可造之才,不单只会干木工活,而且善于动脑筋,思维敏捷。我曾设想,把你调到我们农场里来,因为我们正需要一个心灵手巧,年轻有为的长年木工。但是你不是在职职工,身在农村,所有调令在农村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我也暗地询问过你们当时带队的生产队长,他可能是从生产队的立场出发,就是坚决不放。也怪我当时没把这事列入议事日程,要是当日通过‘苹果县长’范田更,我就不信还有县长办不通的事!事到如今,我已自身难保,只有对你深感抱歉……”时过境迁,此时说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但我感谢他对我的赏识和抬举,虽然事未办成,将永远铭记在心。为了抚平他心灵上的歉疚,我故意用唯心论的观点去劝喻他。我笑着说“你可曾听古人说过,要成就一番事业‘一要本事二要命,三要运气四要碰’未能来你园艺场工作,那是我的造化。要是命里没有这个福气,即就是勉强来了,也说不定是会因福得祸的,万般皆有定数,莫可强求”。他是明白人,听得出来我说这话是自我安慰,是自欺欺人。我没有能力改变命运,只能任人摆布,即使是心比天高,命却如纸薄,准备担当一切苦难,打碎牙强往自己肚里咽。
气氛异常沉闷,我们都浸沉在痛苦的回忆之中。为了改变这种氛围,我向他讲起了前一天晚上我所看到的事情,企图以此来减轻他精神上的负担和思想上的沉重压力。昨天晚上傍黑时分,我们住地对面的教室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熙熙儴儴,不时的从那里传出粗暴的喝斥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好奇的从窗外向里偷看。只见里面讲台上站着一位瘦弱干巴的老头,颤颤巍巍,双腿在不停的抖动。在他周围,站着一圈头戴八角帽,身穿绿军装,腰扎牛皮带,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个个手捧红宝书,威风凛凛,群情激愤的向被批斗者发起轮番攻击,有的说他不能通背领袖的‘老三篇’,是对毛主席的不忠;也有的说他大搞资本主义复辟,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是罪不可赦,必须批倒批臭。据和我们一起观看的园林场工人介绍,在上面挨批的人就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分管林业的县长范田更,因为他对全县的苹果事业卓有成效,成绩突出,被人们誉为“苹果县长”。而那些主持批斗会的红卫兵中就有几位曾去北京接受过毛主席‘618’天安门广场的隆重检阅,因此革命意志特别坚定,号召力极强,其它的造反派不敢怠慢,只能唯他们马首是瞻。
刘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很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但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悲戚的神情。毕竟范县长是他的顶头上司,相交多年,他也曾是范县长赏识的人物。范县长的遭遇,他有种物伤其类的痛楚,他难以预测自己将会有怎样的下场。为了缓和气氛,我半开玩笑的调侃了几句,算是作为那夜闲聊的总结:“我算悟出了一个道理,我苦苦拼搏求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谋生技艺,尚且遭人忌妒,象你们这些官高位显、尊贵荣耀的人不受到别人觊觎和攻击,那才是咄咄怪事。刘主任要不是受到这次政治运动的冲击,怕是一辈子也不会闻到马粪的气味的!”
他苦笑着和我握手话别,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分明看到他眼里饱含着两颗晶莹的泪花……。
